雪羽兒家在半山坡,是個明莊子。所謂明莊子就是沒有院門。阿甲說,雪羽兒根本用不著院門,涼州沒一個賊敢惦記雪羽兒。雪羽兒是誰?雪羽兒是賊的女王,是賊的祖母,是賊嚮往的一個圖騰。所有的賊都說他是雪羽兒的弟子,但真正見過雪羽兒的並不多。據說,也曾有人對雪羽兒的美貌垂涎三尺,但也僅僅是垂涎而已。因為某夜,有個光棍曾光顧雪羽兒家,他躡手躡腳,心潮澎湃,心癢難忍,情緒激盪,六神無主,就在他夢想暖玉軟香撲滿懷時,卻覺得眼睛一麻,手足酸軟。他覺出不妙,捂了眼摸下山去,卻從此看不見光明了。據大夫陳麻子說,他被一種極細的毒刺刺穿了瞳孔。此人是諞子的遠房叔伯。據阿甲分析,諞子後來對雪羽兒的報復,想來也跟此人的眼瞎有關。好狗護一門,好漢護一群。打狗要看主人哩,誰打了諞子的本家,就等於打了他的臉。不過,阿甲的分析局限性很大,因為他忽略了另一種可能,那便是階級鬥爭。不過,我們不能期望一個在傳統文化中浸泡了千年的幽靈,能得到馬克思主義的洗禮。對不?
雪羽兒背著母親,走向老山。老山就是祁連山,但不是外面的祁連山。外面的山不叫老山,裡面的山才叫老山。老山裡有好多狼。早年,我跟父親去過老山,見到過滿陰窪的狼,像撒落了一地的麻籽兒。後來,阿甲一說老山,我就想到那群麻籽兒一樣的狼。
雪羽兒背著母親進山時已到半夜。那下山風驢一樣叫。你也許沒聽過驢叫,不要緊,你只要聽到下山風叫時,你就明白那是驢叫。不過,有時的下山風也不像驢叫,而是像女人在嗚咽。所以,這需要你仔細地辨認,哪是驢叫?哪是女人在嗚咽?雪羽兒背老娘進老山那天的下山風就像驢叫。阿甲說風像驢叫,那風當然得像驢叫。阿甲是敘述者。在那個黃昏裡,他跟上帝一樣有權力呢。
驢叫的下山風死命地吹著雪羽兒,想把她吹下山窪。要是她被風吹下山窪,那她就跟滾窪的老牛一樣,滾成一團肉了。那些年,村裡老有滾窪的老牛。本來吃著鮮嫩的青草,可是不小心,踩了一塊石頭,轟隆,那石頭一滾,老牛就跌倒了。這時,老牛定然會聽到一聲沉悶的大響,但它不明白那是自己跌倒的聲音。老牛就是這樣,它總是笨,所以媽老罵我笨得像老牛。那老牛還沒明白這聲響的由來,就開始向山下滾去。那時,即使沒有風,老牛也會聽到風像驢一樣叫。這時的老牛就聰明了,它會辨出那驢叫不是真正的驢叫,而是耳旁的風。老牛定然也會害怕,因為村裡的老牛每年都有滾窪的。這說明,它每年都會看到滾窪的夥伴。它肯定會明白,它正在滾窪。滾窪的結果它定然也會明白,那就是滾成一團肉。皮也爛了,氣也沒了,牛就瞪著白澄澄的眼睛看天。雪羽兒也吃過滾窪的老牛肉,她定然也知道滾窪的結果,可她還是得背了老娘進老山。那就是命。要是你不知道你是啥命時,你就仔細地辨一下,你不想做啥卻不得不做時,那就是命。
雪羽兒知道自己的命,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風怕媽聽到了那歎息,立馬將它捲到了山那頭,將歎息種入一個叫瓊的男子的心裡,後來有一天,他就愛上了雪羽兒——不過,那是一種出世間的愛——就這樣,相思就是種下的歎息。雪羽兒更不會想到,多年之後,她會被一個作家寫在書中。她以為,她背了老娘進了老山,就再也沒人找到她了。她朝後看了看,發現風很懂事,那山坡上才出現腳印,就叫風立馬抹平了。這就好。她是為躲仇人才進山的。她可不願那腳印背叛自己呀。
阿甲說,雪羽兒不該偷家府祠的羊的。兔兒不吃窩邊草呢。阿甲說諞子早想收拾雪羽兒了。諞子老外出,一出金剛家的地盤,人就向他打聽雪羽兒。諞子就想,操,她的名氣,竟比老子的大。諞子想收拾雪羽兒,不止一天了。誰叫她的名氣比諞子大呢。沒辦法。要是誰的名氣比上司大時,你就要小心了,不定哪一天,他就要修理你。無論在世間和出世間,有許多這樣的案例。
雪羽兒不明白這些,還一路懊悔呢。雪羽兒的懊悔在心裡,她是個硬性子,從不服軟的。她懊悔的是不該驚動老娘。老娘喜歡安穩些活,卻不得不進老山。我常想,要是雪羽兒有個丈夫就好了,再有個娃兒,哪怕蹲到老山深處也不孤單的。阿甲說,屁,那樣,還算雪羽兒嗎?她連個朋友也沒有。可惜她不是從石頭殼窪裡迸出來的,不然,連老娘也沒有的。要是沒有老娘,雪羽兒早遠走高飛了,能待在涼州?我想說,她能飛出命去嗎?可我沒有說出來。要知道,聽阿甲講這故事時,我像孩子一樣單純,說不出這號故作深沉的話。
秋涼了。記得那是個秋天。秋天的下山風利,風裡定然有落葉,定然還有雁鳴。那時節,長脖雁老是從村莊上空往南飛,阿甲就站在金剛亥母山上,高聲地叫:「長脖雁長脖雁高裡去,一懋o下來燒著吃。」阿甲叫了好多年,卻一次也沒將長脖雁搗下來過。後來,他將這歌謠傳給了我。
雪羽兒也知道好多歌謠,但她沒心思唱它。因為娘又嘮叨了。丫頭,你乾脆活埋了我吧?省得拖累了你。雪羽兒抹把汗說,媽,你想到哪裡去了?我能當那號豬狗不如的人嗎?媽於是歎口氣。媽老歎氣。媽老用歎氣來表達她的心情。媽恨鐵不成鋼。媽想叫雪羽兒過安穩日子,可老虎不吃人,臭名在外哩。金剛家的人都知道雪羽兒是個飛賊,誰願意幫個飛賊呢?雪羽兒餓了三天,就偷了一隻羊。
雪羽兒搖搖晃晃走向老山。雪羽兒的力氣很大,一次,有人想欺負她,她就胳膊下夾個磙子上了樹。那磙子,足有三百多斤,可雪羽兒還是搖搖晃晃上了樹,像一頭巨大的天牛。我的感覺裡,在那個秋風裡搖搖晃晃走向老山的人,也像一頭肥胖的天牛。你定然見過天牛,那是一種奇怪的蟲子,總能叫我產生一種很怪的感覺。那時節,每到夏天,我就跟阿甲上樹捉天牛,我們一手抓個袋子,一手揪住天牛的背。那天牛一下一下弓著背,想掙出命去,但最後無一例外地進了它們該去的地方,就是說,最後都死了。有的叫我丟進村裡女人的脖裡,人家驚叫著一捏,扔到地上,叭嘰一聲,就踩成綠泥了;有的,我們用線繩拴了它的腿,它拽呀拽呀,直到沒了腿;還有的,叫公雞吃了。公雞不愛吃天牛,但餓極了它也會飢不擇食的。那背了母親進老山的雪羽兒太像天牛了,她不知道自己將走向何處。跟我一樣,我也不知道自己將走向何處。跟人類一樣,人類也不知自己將走向何處。就這樣,我們都不知道自己走向何處。
老山很深。某年,我背個黃包,進了老山,我走了二十多天,直到見到了那些麻籽兒一樣撒在山窪裡的狼們。阿甲說,你進的,並不是真正的老山。見了那些狼後,你還可以往前走。狼不會吃你的。狼多不抬羊。我說,這話,老先人都這麼說,都說狼多不抬羊。可是那些狼知道這話嗎?要是它們是一群沒有文化的狼,把我當點心吃了。我有啥法子?阿甲說,也倒是。
雪羽兒定然也看到了那樣一群狼。那時節狼多,野獸當然也多。狼有別的食物時,它們是不吃人的。當然,它們定然也想吃,可它們是土地爺的狗。土地爺說,你們可不能吃人。狼就說不吃不吃。它們就呆呆地望著雪羽兒,任哈喇子——也就是涎液——流上三丈長也不吃。
雪羽兒望著那群狼,像望著家府祠的那隻大羊一樣。她不怕狼。阿甲親眼見到雪羽兒將一隻狼撕成了碎片,跟撕一團破布一樣。聽說,雪羽兒練過鐵砂掌,斗裡裝上鐵砂,她或是插,或是抓,練了千日,一抓人,就是一把肉呢。村裡人都這麼說。有時候,女人們就說:「羽兒,玩個玩意兒。」雪羽兒就抓一把綠豆,一攥,就全成豆面了。她當然不怕狼。
我不喜歡阿甲說的這個情節。因為,在我的印象中,雪羽兒練的是硃砂掌。她才不練鐵砂掌那號粗笨功夫呢,因為練鐵砂掌者,手上儘是老繭。後來,《空行母應化因緣》中說,雪羽兒練的是綿掌,跟硃砂掌一樣,是內家功夫。練綿掌者,掌軟似綿,捉了她的手時,會有種被融化的感覺。這就好,雖然我沒機會捏她的手,但想想總可以吧?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狼們望著雪羽兒,它們不望她背上的老女人。狼知道老女人不好吃。老女人身上沒油,只有干皮和骨頭。那女子定然好吃,尤其那健美的腿,嚼起來,瓷瓷的,跟羊眼珠子一樣。可它們只是抿了抿嘴,它們想:誰叫我們是土地爺的狗呢?
就是在那群狼的注視下,雪羽兒走進了老山。
後來,又走進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