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命定的風流遠去了
近的是厄運
厄運好
天降大任的時候
它總會垂青
1.雪羽兒的誓願
《阿甲囈語》中記載了雪羽兒名揚涼州的過程。這故事發生的時間,顯然在雪羽兒偷羊之前。但對於它的可信度,我一直有些懷疑,因為在《空行母應化因緣》中,並沒有相關的記載。
阿甲講的故事很有意思,雪羽兒在制服了一個飛賊之後,卻在涼州人眼中成了飛賊。
阿甲從雪羽兒學成武藝後下山時講起。他說,雪羽兒剛下山時的感覺就像一片被拋入大海的落葉,那種無助和恓惶如影隨形揮之不去。對人世,她甚至沒有太多的印象。只有那狼銜了她時耳旁的風聲和母親的號哭伴隨著她。尤其是後者,老在她夢裡滲出。記得母親是個很俊的少婦,至於如何個俊法,倒也模糊了。阿甲老向我講述雪羽兒媽當初的俊。那是他的記憶裡最難忘的畫面之一。
在雪羽兒被狼背到後山之後,母親邊哭泣,邊尋覓女兒。那十多年裡,她尋遍了整個涼州,也感動了整個涼州。當然,最終被真正感動的,還是她的女兒。阿甲說,那時,他老在荒山間聽到一個悠長的聲音,那聲音嘶啞、蒼茫,跟三弦子彈出的賢孝淚音一樣荒涼。每次見到四腳類動物如狗呀啥的,母親就要追上去叫喊女兒的名字。後來,所有動物都怕她,一見到她就逃之夭夭——甚至還包括了狼。據說,她出現的地方,是不會鬧狼災的。於是,到處都歡迎她去,雖不是敲鑼打鼓夾道迎接,但對她卻生起由衷的敬意,她於是衣食無憂。每到一處,人們都會給她備一碗飯,邊聽她嘮叨女兒邊唏噓不已。
雪羽兒找娘的過程很簡單,全涼州沒人不知道她。她輕易地就找到了那個仍在山窪裡喊「阿羽」的女人。她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塵埃裡。媽呀,她叫了一聲。她發現,那個老女人的眼睛早成了兩個淺淺的窩。她遞過久爺爺交給她的她當初戴的那個小肚兜,叫媽摸自己脊樑上叫狼善良的牙齒不小心咬下的疤痕,還有那個從她出生時就佩戴至今的護身符。媽於是摟了她,哭出驚天動地的委屈和哀怨。
阿甲說,從那一刻,雪羽兒就發了願,一生不離開媽,要叫媽過上最好的日子。當然,她心中最好的日子就是叫媽的後半輩子都能吃到肉。
正是為了守護這個誓願,雪羽兒才經歷了後來非人的磨難。
2.虹化的尼姑
阿甲說,雪羽兒最先棲身的地方是涼州的羅什寺。那時的羅什寺很大,有好多明朝時修的房屋。你當然聽過鳩摩羅什的那個著名的焚不爛的舌頭,對了,就埋在那個塔下面。那兒於是成了著名的道場。佛教傳入中國不久,這兒就有了香火。雪羽兒娘倆就住在塔下的一間很矮的房屋內,跟她們住在一起的是個啞巴老婆子,沒人知道這啞巴已修成了正果。她瘋瘋癲癲見人就笑,唯獨見了雪羽兒就哭,摟了她,像失散許久又重逢的母女。沒人知道她是虹光身成就者。在雪羽兒的娘住下不久的某個夜裡,寺裡的住持見那房間裡燃起了大火,火光映紅了整個涼州城,也映紅了你後來住過的那個所在。對,就是你命名為「光明大手印精舍」的那兒。
那夜的火光中,許多人都被驚醒了,都叫哎呀,羅什寺起火了!都往那兒擁,都想救火,都想因之積累無量的功德,都想用信仰的銅板換來金山般的福報。你於是知道那也是世上最大的貪心。但你別埋怨人家,山中石多珍玉少,世上人稠君子稀。你也好不到哪裡。你不過稍稍比別人明白些而已。你不是見了美女也心旌搖晃嗎?那麼,你別笑人家。
一堆聲音大叫:救火呀,羅什寺著火了。一堆堆涼州人發出一堆堆喊聲擁向羅什寺,卻發現那火光原來在羅什寺前的空地上,卻發現火光不救自滅漸漸熄了。誰也沒有發現,那個瘋瘋癲癲的尼姑不見了。
那時的和尚修的是淨土,只懂念阿彌陀佛,不明白那瘋尼姑的成就厲害得很,比我阿甲還要強上百倍。我問,還有比你強的人嗎?你不是能得拉不下屎嗎?我還以為你是天上有地下沒有的活寶。阿甲訕訕地笑,瞧,涼州人都一個屌樣,連你也免不了俗。我說,你想,那娃兒叫狼養了三年一生都改不了狼性,何況我在涼州待了四十年。我跟一般涼州人不一樣的是,我明白自己身上有狼性,並日日自省,而他們,卻認為自己是天下最棒的人。阿甲聳聳鼻頭,行了行了,你的話比屎多。
雪羽兒卻目睹了那個尼姑化光的過程,久爺爺給她講過虹化的事。久爺爺說有些成就師在死後幾天裡身體漸漸縮小,一道彩虹若隱若現地出現在肉體上空,七日之後,只剩毛髮和指甲,但像這樣於一瞬間身體化光者還少見。那個瞬間,平日瘋癲的尼姑凝成了供桌上的觀音,一團紅光從她身上溢出。雪羽兒還感到一股奇異的熱,不一會兒,她就滿頭大汗了。但那火光,如柔和的春風,雖有溫暖,但不灼熱。那火光,一直蕩漾在雪羽兒的生命裡。後來有一天,她去看望久爺爺,講了這事,久爺爺只是淡淡地說,她修成了。至於她究竟修成了啥,是修成了虹身,還是幻身,久爺爺卻沒有說。但雪羽兒認定,那瘋癲尼姑成就的,是虹光身。因為在日後某一天,她在崇山峻嶺的某個所在,見到那尼姑正和一群女子會供呢。她們正在吞食一具剛剛拋下的年輕女子的屍體。
3.百里外的玉笛
關於雪羽兒的身份,說法不一。有人說她是個俗人,有人卻說她是個尼姑,說她在皈依久爺爺的時候,就等於出了家,因為久爺爺是個老僧;還有人說她是在羅什寺裡出的家。因為要是她不出家的話,是沒資格住在羅什寺的。
要是雪羽兒是尼姑的話,她的許多行為明顯違犯了戒律。這樣,加上後來在村人眼中破戒的吳和尚,本書中就有了三個破戒的僧人。
但在阿甲的故事中,雪羽兒沒有落髮。
雪羽兒在羅什寺待了八個月,大部分時間乏善可陳。每日裡,她只是打掃寺院,劈柴擔水。娘則坐在南牆灣裡念阿彌陀佛。寺院裡是不叫外道住的,雪羽兒就叫媽也念佛。後來,媽竟然念上癮了,除了數落不學好的女兒外,所有時間都念佛了。
那八個月,是雪羽兒一生裡最安穩的日子。要是沒有後來的事,雪羽兒也許就能安閒地待一輩子。
事情的起因是寺裡舉行了一次大法會,是水陸法會,內容不外乎祈福禳災。那次法會,是涼州歷史上最著名的事件。要不是阿甲告訴我,它也許就被歲月的風塵掩埋了。所以,我眼裡的阿甲,也算是文化功臣呢。阿甲說,別說這號見外的話,誰叫我是涼州的守護神呢。
那天,天應該很晴。雖然有幾朵白得扎眼的雲,但還是很晴,沒有風,沒有雨,雖也飄來過一朵濕漉漉的雲,但它沒好意思下雨。你知道,許多時候,天也是個溜溝子貨,有時比涼州官員溜得還厲害呢。有這麼多人巴望著晴,它也不好意思不晴的。白天的水陸大會倒也很圓滿。你知道,圓滿是個很有意思的詞,就是說沒出意外。照這意思,那天一直圓滿著。可到了夜裡,出了個小插曲,那省上來的法王想聽西涼樂。西涼樂當然有名啦,唐玄宗時就名揚天下。那天該著雪羽兒出世。聽樂舞得有樂器,別的樂器都有,只是沒個羌笛。
也不是說沒有羌笛,涼州城裡倒也找了幾個,可惜是大路貨。大路貨你懂不?就是說不合那樂手的意。那樂手,是甘州大佛寺最好的樂手。他的羌笛天下聞名,說是天下聞名也就是在樂隊圈子裡誰都知道,那時沒電視啥的,也沒法叫每個百姓知道。當然,老百姓也沒必要知道。他們不知道那句「羌笛何須怨楊柳」,還不是照樣養兒引孫?當然,老百姓知道也沒用,這茬子老百姓知道了,下一茬上來,照樣不知道你。所以名揚天下是騙自己的話。要是你想叫每一代老百姓都知道,你就得有個叫他們必須知道的理由。瞧我,又扯遠了。沒辦法,沉默千年了,總找不到個說話機會,雖是涼州的守護神,可也沒幾個人知道我阿甲。
話說那怙主想聽西涼樂,苦於沒羌笛。那住持僧找遍了涼州城,只找到幾支破得不成樣子的笛子,那甘州樂手才一試,就裂成了碎片。他說,不成的,非得我那支玉笛不可,可惜我沒帶來,放在甘州大佛寺。大家一聽,傻眼了,乖乖,涼州距甘州五百里路呢。沒戲了。這時,雪羽兒說,我試試。
就這樣,雪羽兒一下子成了涼州名人。
雪羽兒出了羅什寺,誰都以為她會在涼州城裡找笛子,哪知僅半個時辰,她竟拿來了那支玉笛。那玉笛,碧玉如青蛇,對口唇處有點血紅。後來,這笛子進了涼州博物館;再後來,一個館長退休時,死活不交文物登記冊,大批文物跟那笛子就不翼而飛了。怪的是,那麼多當官的竟沒人過問此事。一個叫蒲華的老人寫了封「死不瞑目」的信,但依然石沉大海,不顯波紋。阿甲於是懷疑涼州的官員定然不清不白。我惡狠狠道,你講你的故事,管人家屁事幹啥?
那個笛子的到來為涼州掙足了面子,法王於是捐白銀五千兩,並向羅什舍利塔捐了一個金頂。據說是金子做的,金光閃閃,莊嚴無比。因為這個金頂,羅什寺成了河西最有名的寺院,其名頭,甚至蓋過了甘州大佛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