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他,才不呢。那是頭牛,仗著有把子臭力氣,囂張得很。」
瓊心裡有些慌,知道這事兒是難纏,只要人家在你門口點三下酥油,然後守在門,那你非答應不可,否則,人家會夜以繼日地守下去。
「我可要出家了。」雪羽兒說,「要麼,你娶我,寬三怕你爹。」
瓊卻說:「出家好。我也想出家。可爹說,我要是出家,他就天天打媽。爹盼我結婚,一結婚,我就叫他拴住了。知道不?他盼我結婚。他要是不盼我結婚,我就和你結婚。可他一盼我結婚,我就想出家了。」
「為啥?」
「他想叫我接他的班。」
雪羽兒笑道:「那就出家。我想出家,可媽說,出家苦,但要是寬三硬娶我,她就寧願我出家。只要寺裡的冊子裡有了名兒,寬三也就不逼了。」
兩人去找舅舅,舅舅是大寺的活佛,總住持,雖不住寺裡,卻是總住持。寺裡有個管家,管日常事務,有事了,來告一聲,討個令箭。平時,舅舅是懶得管那些俗事的。
舅舅的木屋在半山坡的一塊平地上,木頭製成,上下兩層,上層設佛堂,下層是居室、廚房等。這兒的山坡上有花,各色各樣,在風中搖曳。瓊的童年,就滲在花裡了。
舅舅正在做朵瑪,這是用面捏的食子,供護法用的,是給護法神的吃食。平時,舅舅在早晨做食子。此刻,已近黃昏。瓊見食子呈三角形,就知道他要行誅法。行的法不同,做的朵瑪也不一樣:行增益法,用正方形食子;行懷柔怯,用半圓形食子;行息災法,用圓形食子;這三角形,是誅法食子。據說,舅舅擅長誅法,但只是據說而已。瓊老見舅舅行誅法,方圓村裡也老死人,但不知是不是舅舅誅的?
瓊說:「為幾件東西行誅法,值嗎?」
「咋不值?這不是東西的事,開了這頭,誰都會欺你。連我都欺,還了得。」
雪羽兒說:「那你誅了寬三吧。」她講了自己的事。舅舅笑了:「那是風俗,人家又不算作惡。再說,行法,得有法緣。無法緣,我也沒辦法。……要不,就按那法兒辦,給你在尼姑寺掛個名,想出家也成,在家修也成。夜裡,我叫格拉去辦。……我要唸經了,你們閉了眼,可不許偷看。」
舅舅的唸經聲響了,木屋裡充滿了嗡嗡聲。這聲音,很熟悉,已滲入靈魂深處了。瓊馬上進入另一個境界,一個祥和寧靜的境界。瓊很受用這境界,俗事裡泡多了,靈魂就成了無所依的氣球,忽悠悠晃,無著無落。他就會想這祥和,這祥和,是靈魂的家園。瓊讀經,誦經,持咒,為的就是要給靈魂營造一個家園。
瓊想,那修的過程,就是修的意義。那活著的過程,也就是活的意義,可那活,明明是個巨大的虛無,時時無常,剎那生滅,那意義,也便是巨大的虛無了。活在一個巨大的虛無裡,一想,便覺心虛了。
雪羽兒一把捏住瓊的手,悄聲說:「黑龍……兩條很大的黑龍,噓,好可怕。」瓊說:「別亂看。」覺得那只柔軟的小手正抖動,手心裡汗津津的。瓊頭一晃,一種夢幻的感覺濃濃地漫上心頭。老覺一切都似夢幻,這感覺一出現就覺得迷惘,啥都沒了意義,老想:活著,有啥意思?
瓊覺得,那夢幻的感覺,是阿甲傳染給他的。遇阿甲前,他啥也懶得想,只像媽那樣忍辱,像舅舅那樣隨緣。每日裡,他念舅舅傳的修煉儀軌,持咒,誦經,日子便忽悠悠過去了。除了指甲時時暴長外,他幾乎覺不出時間。後來,遇上阿甲,阿甲老發那些議論,老問:「為什麼?」不覺間,自己心裡也有了許多「為什麼」。
舅舅的念誦停止了,他舉了那食子,邊持咒,邊往地上一扔。地上,便是碎散的麵食。
雪羽兒不敢望舅舅,她的臉像挨了凍一樣顯出了青白色,身子也微微顫著。舅舅笑問:「沒偷看吧?」瓊說:「沒。」舅舅說:「沒偷看就好,一偷看,就染上龍毒,身子就發麻,就會得麻風的。」
雪羽兒的淚一下子湧出,「我的身子麻了,又麻又脹,我偷看了,見兩條黑龍,在吃食子,有缸粗,嚇死我了」。
舅舅笑道:「我說了,不叫你看的。也好,嘗嘗麻風的滋味。」
瓊見過麻風病人,身子發爛,淌壞水,後來就死了。瓊於是問:「有治沒?」
舅舅說:「有,用我的尿洗。」他從床下撈過尿桶。
一見那濁黃的,泛著臭味的液體,雪羽兒的哭聲大了。
5.媽在風裡
山風很大,木屋在山風裡顫。西山上有紅光濺出,鳥鳴也給染紅了。
媽來了。媽說,得讓娃兒早些出家,那挨刀貨,啥事也幹得出,保不定生出個啥方兒,就把娃兒毀了。舅舅說:「能毀了的,不是真的法器。若不是法器,出了家,也沒用。你不見,披了袈裟的,有幾個修行人?」
媽說:「也倒是。」便睜了那干而深的眼睛望瓊。
瓊說:「出不出家,不要緊。身在家,心出家,一樣。爹不是說,我若出家,他每天抽你五十鞭。我知道,他真做得出的。」
「沒啥。」媽說,「叫他抽,娃子,只要你出家,媽叫他抽。那鞭子,挨上十天半月,也就習慣了。」又對舅舅說:「人大了,心會變的。沒個籠頭拴,心會野的。那群賊裡,好些是良家弟子。那寬三,嘛呢子念了一億呢,還不是當了強盜?」
「也倒是。」舅舅說。
媽說:「再說,人大了,心也就大了。那慾望的口兒一開,心就野了。怕的是到了那時候,也由不了他。」
「也倒是。」舅舅說。
瓊懂媽的話,媽說他到了想事的年齡了。那事,當然是男女之事。媽老說:「紅塵是火獄。」瓊也信,從媽的身上,他信紅塵是火獄。媽一生,經歷了太多的苦難。舅舅說:「這世上,最能壞人道心的,不是別的,是女人。好多法器,就壞在女人手裡。」很小的時候,舅舅就這樣說,瓊就信了。所以,除了在觀本尊時想女相外,他盡量不想女人。可是,他不想,身子卻想,而且,那股火燥燥衝突的勁兒時時襲來,他就極力收縮會陰,把那熱,提向頭頂,融入頂輪的明點裡。
「你呢?」媽問瓊,「想出家不?」
瓊望望舅舅。舅舅正斜了鼻煙壺,把黃末倒入手心,拇指挑一點兒,塞向鼻口,一吸,打個響響的噴嚏。
「你要挨打的。」瓊說。
媽說:「媽不怕。那挨刀貨,老用這話唬人。怕這怕那,你終究會成了他的獵物。你要是當了強人,媽還有個啥活頭?……自小兒,我就跟他搶娃兒,他往西拽,我往東扯。幸好有你,也幸好有佛菩薩加持,娃兒才沒變壞。可他,老罵我,說我把一隻虎養成了貓。他老了,指望娃接班呢。」
舅笑道:「他還當是皇位呢。」瓊也笑了,想,爹也真是好笑,虧他想得出來。
媽說:「到四月八,剃度吧,就定了。推了一年了,再推,他硬要給娃子娶妻。一娶,就由不了娃子了。」
「也好。」舅舅說。
媽走了。媽在風裡,飄忽著走了。四下裡暗了,山道卻亮著。紅霞在西山上迸濺著,樹梢也猩紅了。媽的身子很消瘦,那瘦,一下下縮著,漸漸不見了影兒。瓊想哭,他很想對媽說:「我不想出家。」有時的心裡,出家是個很灰的字眼,多絢麗的人生,一出家,就變成黑白照片了。有時想,當個爹,也沒啥不好,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只要守住底線別搶窮人就行了。你不見,爹把肉分給窮人時,他們笑得多開心,那勁道,比聽和尚唸經美多了。可是,這念頭一現,瓊就提醒自己:錯了,錯了,媽是對的。
舅舅說:「你媽的話也對,就四月八吧。」他的話很像夢囈。
天漸漸暗了,穿林而過的風帶著哨聲,像夜獸怪嘯。一入夜,都這樣,這聲音看似嘈雜,卻惹來了靜。那哨聲裡,有種巨大的靜。小時候,那風那靜,那舅舅的誦經聲,就一暈暈蕩來,融入他的夢,融入他的生命。
舅舅點了酥油燈,取過個本兒,在中間找個空白天頭處,寫幾個字,笑道:「那雪羽兒,也算明白人呢。」瓊知道他往尼姑冊上填雪羽兒的名字。村裡有好些人家,怕女兒遭歹人糾纏,還沒成人,就叫出家了。當然,這出家的,只是個名兒,人入寺也成,在家也成,沒人管的。
忽然,舅舅笑了。他說:「那屠漢,送東西來了。」瓊知道舅舅老這樣,老說些沒發生的事。「他想偷偷送還,可遲了,法也作了,咒力起作用了。你知道,那誅法,是黑龍誅法。想學不?」
「不學。」瓊說。都是命,他想,誰都沒有權利去奪別人的命。舅舅問:為啥?他就這樣答了。
「可你知道不?那誅是最究竟的度。對惡人,教化是不起作用的,只好誅了。一誅,他也就到淨土了。」
瓊想起了阿甲的話,問:「淨土是啥?」舅舅說:「淨土就是淨土。」他彷彿知道瓊接下來要問啥,就說:「以後,你少跟阿甲攪。那小子,很聰明,但可惜是小聰明。」
瓊想說:「小聰明問住了大智慧。」可又怕舅舅生氣。不過,說實話,自遇了阿甲,那問題就老在心裡,「成就之後,到哪裡去了?」若連這問題都解決不了,還修個啥行?
舅舅問:「出去看看,屠漢來了。」
瓊出門,光也跟著撲出來了,果然見張屠漢提個袋兒,正往門口放。看樣子,他是偷偷想放下後溜走的,見人出來,他一臉尷尬。
舅舅笑道:「只把鍋留下,別的不要了。」
屠漢不語,轉身沒入風中。
瓊不解,問:「他不是不承認嗎?」
舅舅說:「那食子,落入他家中了,他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