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跨過那條躺滿死人的山溝,越過那道沙梁,進了麥田。蜇驢蜂一團一團地撲了來,它們知道我不是驢,卻老是蜇我。我裸露的肌膚上滿是疤痕。它直接影響了我多年之後的找老婆,清俊些的妞兒總嫌我不太光巴。我恨死了蜇驢蜂。我扯下蒿子,擰成馬尾狀,掄向那一團一團撲向我的蜇驢蜂們。挨了蒿子的蜇驢蜂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著。它們以為我沒有尾巴,不能像牛馬那樣驅趕它們。它們不知道,那蒿子一點兒也不比驢尾巴弱。被我抽中的蜇驢蜂發出痛苦的尖叫,同時一拱一拱地扭動著屁股。我知道它們想垂死掙扎,想緩過氣來,再給我狠命的一擊。我看出了它們的險惡用心,就將那雙滿是老繭的小腳蓋了上去,以雄壯的兒馬強暴羊羔的氣勢,將它們壓成了肉餅。你知道,我是個欺軟怕硬的人。
我最怕諞子。雖然我朝他打過噴嚏,但我仍是怕他。
我看到他背個布袋,進了雪羽兒家。好些人都伸長了脖子看他。其中有一半是躺在山溝裡被狼掏了肚子的那些。一個叫,驢日的諞子,餓死了老子們,他卻拿家府祠裡的公糧去換著嫖風。幾個應,就是就是,我們去纏死那驢攆的貨。另一個叫,你纏個屌,人家是老上香,有怙主保呢。一個問怙主是誰?一個答是一個外國的大鬍子,煞氣大得跟牛魔王一樣。
我朝他們大叫,你們胡說啥?人家雪羽兒是啥?他想舔都舔不上。一個豁著肚子的人嘎嘎大笑,娃子,你知道,雪羽兒是幹啥的?是婊子養的。婊子是啥?是賣屄的。你別看那老娘們瞎,人家挨過的屌,比你吃過的米多。人家挨過西洋屌、東洋屌,還有好些你想都想不起的屌。我偷偷揀個石頭,趁他唾星亂迸時,狠狠砸過去,將他被野狗吞剩的腸子砸飛。一群綠頭蒼蠅嗡地飛起,向我撲來。
我掄起那蒿子,幾下,就揍得它們哭爹叫娘。
那群餓死鬼忽然不再嚷嚷,他們定然看到了灰溜溜出了莊門的諞子。雪羽兒追出,將那個布袋砸向他。我以為定然會砸倒他的。哪知,那布袋長了翅膀似的飛了去,把自己輕輕地交給諞子。諞子尷尬地吐舌頭,然後,惡狠狠齜起了牙。我忽然發現,他是狼轉生的。
餓死鬼們哈哈大笑,前仰後合。一個說,雪羽兒的屄,可是嵌了金邊的呀。
我笑了笑,懶得管那些鬼們。我走向麥地,麥地歡笑著迎接我。它們也知道那「霉頭」是它們的病,會傳染的。它們於是排了隊,齊聲向我喊叫: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我很喜歡它們的叫聲。那些霉頭們也飛快地伸過腦袋,說,揪我吧揪我吧。我恨不得長上二十隻手。我邊揪邊將它們扔進口中,牙齒們也歡快地叫著。那股土腥味便爆炸一樣,撲向我全身的毛孔。
你知道,那時已沒有了我,我變成了舌頭和牙齒。「霉頭」們蜂擁而來,一浪一浪,漸蕩漸高。那情形,跟李自成入京時一樣了。媽呀。我的牙已經來不及嚼了。一種喧囂和躁動裹挾了我。就是在這一刻,我才發現雪羽兒在我心中的地位了。
我忽然想到了她。
我竟然忽然阻止了往口中飛撲的「霉頭」洪流。那是多麼偉大的一瞬。我想,要給雪羽兒帶些「霉頭」去。「霉頭」們齊叫成哩成哩。它們於是朝我的衣袋裡湧。你見過收網時翻飛的魚兒嗎?對了,就那樣。它們撞擊著,嬉笑著,呼喊著。你根本不知道那時我有多偉大。天地間只有我和那些向我歡呼雀躍的「霉頭」了。它們佔領了我所有的衣袋。我於是將背心塞入了褲腰,它們便開始往背心裡湧集。它們像將要開赴前線的士兵那樣興奮。我甚至忘了日頭爺正在山頭上叫:娃子,我可要下山了。
直到天的顏色變得跟霉頭一樣時,我才想起該回去了。那些餓死鬼們的呻喚填滿了山窪,他們伸出一隻隻枯骨般的手問我要霉頭。我惡狠狠啐幾口。你知道,鬼最怕人的唾沫。他們便訕訕地散開了,遠遠地望著我,涎液的流淌聲瀑布般響。我的心軟了,掏出一把霉頭撒過去,邊撒邊喊: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萬變恆河沙。於是,那霉頭充滿了山窪,餓鬼們歡叫著撲了去。他們的吃食聲跟老母豬吞麵湯一樣誇張。
3.天堂的感覺
我魚一樣游過佈滿屍臭味的山窪,竄向雪羽兒家的明莊子。明莊子也跟霉頭一樣暗了。夜空裡到處是流水聲,那是餓死鬼吃霉頭的聲音。我懶得理他們。我知道他們是一群饞鬼。他們的鬼齡多不滿一年。他們大多死於去年冬天和今年春上,也有新生的鬼,也有不想成為餓死鬼去偷青卻叫族丁一槍崩了的。土蛋爹就挨了一槍。那火藥裹挾的鐵砂在他的腹部撕開了一個大洞,露出了一晃一晃跳動的心和時不時蠕動的腸子。這是族裡的規定。諞子說誰要是偷家府祠的公產打死白打死,就往死裡打,看誰敢偷青。土蛋爹牛吼一樣叫了三天三夜,才斷了氣,但那雙眼睛咋也不閉。沒辦法。瘸拐大搓熱了手,捂了好大工夫他還是不閉,於是瘸拐大說,不閉算了,你眼睛睜個驢卵泡子大又能幹個啥?據說,土蛋爹死後,他家廚房裡的切刀老是響個不停,全村人都聽得見。都說,聽,那個餓死鬼正做飯呢。但誰也不知道,那餓死鬼是不是在陰間吃了一口飽飯?
我輕輕地叫:雪羽兒,雪羽兒。
雪羽兒開了門,她點了松枝。村裡本來點的是清油燈或羊油燈,後來沒那些稀罕物了,就到山裡扯來些松枝照明。雪羽兒笑笑,你個精靈鬼,還沒睡呀?我說,我給你們送霉頭來了?啥霉頭?就是很好吃的霉頭。
我邊說邊掏出霉頭。我說我根本沒揪,它們自個兒往我兜裡跳,這可比雞爪草好吃多了。我以為她會笑,會誇我,會摸我的頭髮。她的手軟軟的跟棉花一樣,我最喜歡叫她摸。可她卻叫了一聲,斥道,你咋幹這事?
我說,揪霉頭,他們不管的。我們老揪。雪羽兒說,啥霉頭?你自個兒瞧。我發現那些霉頭都笑了,前仰後合,笑個不停。漸漸地,它們就變了,變成了肉肉的胖胖的一種東西。我終於認出了它們:它們是大豆角呀。
我高興地叫了起來。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大豆是天堂的感覺。
雪羽兒木了。我說,怪,霉頭咋變臉了。
她走過去,頂了門,問:人見了沒?
我說,除了山窪裡的那些死鬼,誰也沒見。
雪羽兒吁口氣,然後說也罷,叫媽嘗個鮮。她舀了水,胡亂淘淘豆角,倒入大鍋,燃了火。一股可怕的香味頓時爆炸開來。媽叫,快,這麼香,你們惹禍呀?我明白,這香是快腿狗,不一會兒,它就會告訴村裡人:雪羽兒家正煮好吃的呢。我看到諞子正翕動著鼻孔。他的眼睛裡放出紅光。他伸出了長長的舌頭,拖著長長的尾巴,正向這邊竄來。
媽說,快,到門口燒漆皮。媽摸索著,扔過一個破車胎。雪羽兒將皮胎探入灶膛。不一會兒,她就拽出一個火紅的虎頭。
我拽了那火虎頭,往門外走。一開門,就伸進一堆乾瘦的人頭。我認出正是山窪裡躺的那些。我惡狠狠叫,滾,給了你們恆河沙一樣的吃食,你們還不滿足?他們卻伸長了脖子瞅那火紅的灶膛。忽然,他們四散而逃了,原來是那虎頭開始向他們噴刺鼻的臭煙。那煙化成一條條游蛇,竄向四方。我知道它們要去尋村裡人貪婪的鼻孔呢。那群青蛇追上前邊游竄的豆香,將它們吞下肚去。但最令我驚奇的是那群餓死鬼們的慌張樣子,他們像被蜇驢蜂叮驚的公牛一樣亂竄著。我於是知道了火燒橡皮會辟邪。後來,我將這一發現公佈於世,涼州人就在打醋彈驅鬼時,在燒紅的石頭下放一塊架子車輪胎。後來,嫌那味兒過臭,遂改為頭髮代替。也成哩,鬼們照樣被熏得吱哇亂叫。
媽吁了口氣。雪羽兒又往火中添了把麥秸。那豆香死命溢出大鍋,但被我火虎頭噴出的蛇們吞了下去。我看到蛇們繁衍得很快,村子上空飛滿了腥臭的游蛇。它們將所有的香味都吞下肚去。山窪裡的死人中有好幾位就是被香味告密的。他們偷了山藥,才煮在鍋裡,香味就偷偷溜了出去找諞子。諞子就氣勢洶洶帶了族丁撲了前去,將散發香味的鍋搗爛,並揪了主人,鬥他個驢死鞍子爛。
我掄起火虎頭,在院裡一下下轉圈。輪胎唱著瘋狂的歌。後來我才知道,它們唱的是搖滾樂呀。搖呀搖,搖到外婆橋,搖落了星星搖落了夢。忽然,我覺得大地一下子翻了上來,將我壓在下面。嗡隆隆的洪水灌入我的耳孔。
雪羽兒將我抱進屋裡。那豆角已盛到碗裡。媽正在吃。雪羽兒悄聲說,吃吧。她輕輕地吹了燈。
我抓起一把豆角,連皮塞進嘴,抽出兩條綠絲來。
一股難以名狀的香,裹挾了我。
4.寬三的耳光
阿甲說,你吃過煮大豆角嗎?我當然知道你吃過。可是,你是不是在飢餓了好幾個月、肚裡無一點兒油水時吃它?吃時旁邊還有個美如天仙的女子?最好還熄了燈?而且吃的還是沒有污染、不曾用化學肥料催過的真正的綠色食品?還要有滿山遍野的餓死鬼們環視著垂涎三尺?……這樣,你便明白了我那時嘗到了什麼,那真是天堂的感覺。那久違的豆香入口即化,發出歡快的叫聲,一路跳著舞,以搖滾樂的姿態游向我的每一個毛孔。它們歡唱,它們舞蹈,它們是一群狂歡的野人,它們男歡女愛快樂無比,它們沉浸在空樂無邊的大樂中,像後來的你和雪羽兒成就後一樣。夜空裡響著香粒們互相撞擊的巨大聲響,血液的流淌聲山洪般喧囂,心如戰鼓般誇張。你甚至明明看到了那些餓死鬼們翕動著山洞似的鼻孔,他們大叫著香呀香呀,香到腦子裡了。你知道他們的腦子早餵了野狗和野狼,當然還有狐狸,還有獾豬,還有猞猁啥的。你可以想出你願意想的所有動物,它們正像吃人的腦子一樣舔食那香味。它們發出貓舔糨糊的聲音,或是姦夫淫婦正在交媾的聲音。別笑,此刻的笑顯然很不純潔,你知道,我是一個純潔的精靈。
你一定厭倦了我誇張的描述。事實上,我還沒說出那感覺的百分之一呢。等哪天閒了,我專門為你說說那感覺。那時,你才會覺得,我比感覺派的那些作家有著更偉大的想像力。
我聽到了雪羽兒輕盈的氣息,那是她獨有的氣息。你當然沒有摸過她的手,那是柔若無骨的融化感覺,內功練到極致時就那樣。她的氣息也柔若無骨,或者說像蟬翼一樣輕盈。後來,你的女人也一樣。但你的女人是人的氣息,而雪羽兒是神——不,是仙的氣息。我就是在那種氣息中吃豆角的。你想,我是不是嘗到了天堂的感覺?
接下來的事,你也許想到了。
諞子帶領族丁踹開了門。一個巨大的光柱罩住了我們。
他們甚至沒有敲門,其實就是敲門,我們也來不及將那些證據一口吞入肚裡。就算吞入肚裡,他們也會剖開腹膛翻遍所有的毛孔。你信不信,他們啥也做得出的?你知道,雪羽兒媽的身世複雜得要命。有許多「據說」,據說是真的。但你知道,這世上,最弄不清的就是女人。女人的身和女人的心,都是世上最詭秘的東西。所有據說中,有證有據的,只有一種,就是她確實是從「河西大旅舍」裡出來的。她是跟諞子的姐姐一起被賣進煙花院的,後者因得了楊梅大瘡而脫了苦難,她卻還得在日後的歲月裡經受煉獄。
你想,雪羽兒會有怎樣的命運?
你知道,即使沒有她媽,雪羽兒也是扎眼的飛賊。後面我會講到一個名揚涼州的傳說。從羅什寺裡出來後的那個黃昏,她進了松濤寺。松濤寺裡有個石和尚,此刻,他已名揚河西,無人不知。他的武功據說前無古人的,更可能後無來者。因為,後來的武術已經跟散步一樣,僅有健身功能了。而且,據時下的科學研究,武術的健身功能還不如慢跑。那個石和尚已病入膏肓,快要死了。在我們吃大豆的那個夜裡,他正向他的弟子吳乃旦喇嘛安頓後事。他說:以後呀,有天大的事,你也要忍著。現在,你還可以穿袈裟,日後有一天,你身上會連一寸紅布也掛不上的。吳喇嘛有些不信。他當然不相信,喇嘛不穿紅衣還能穿什麼?後來,他穿著一身皂衣,被趕出了寺院。
我的意思是,即使沒有她媽那些在村裡人眼裡不乾不淨的身世,雪羽兒也避免不了後來的命運。你知道,所謂命運,就是你很難選擇的那段生命歷程。
我們被揪進了家府祠。這時的家府祠裡沒有祖宗牌位,那兒只有一排凳子,跟城裡人的哈巴狗一樣高。一個怪怪的燈正發出昏黃的光。那燈長個大肚子,卻伸出三個嘴頭,每個嘴頭裡都含一團昏黃的光。這時本來有個汽燈,汽燈上有個罩兒,日日地叫,能叫出賊白賊白的光。某夜,瘸拐大一摸,那罩兒卻成了灰。此後,就只好用這三嘴鴉兒照明了。村裡人都坐在那兒,都睜著一雙矇矓的睡眼。他們飢腸轆轆但熱情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