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會兒,雲層越密,霧氣濕衣,景物也由明轉暗,漸漸疑是自己眼花。還想再候一會兒,忽然下起雨來,又聞得上面金蟬相喚之聲,覺著無可留戀,便駕劍光飛身直上。行近崖腰雲層,劈面一陣狂風驟雨,幸是身劍相合,沒有沾濕僧衣。到了上面一看,依然月白風清,星光朗潔。金蟬早迎上前來,問他到下面去則甚,可有什麼好景物?笑和尚便將適才所見說了。金蟬道:「你說得對,這樣仙山,必有異人懷寶潛藏,明日好歹定要尋他一尋。」莊易聞言,過來用樹枝在月光地上寫道:「我自隨妖屍不久,常於夜晚在靈玉崖閒眺,時見銀光在雲海裡飛翔,一瞬即逝,知有異人在此,幾次追蹤,沒有追上。後來見嚴道兄用的劍光也是銀光,以為是他,見面匆促,沒有細問。適才聽笑師兄所說,那光華彷彿是灑了一堆銀花,這才想起除妖奪玉時,所見嚴道兄的銀光似一條匹練,與此不類。我們如過於加緊追尋,恐寶物警覺遁去。笑道兄既然記准了地方,我每次觀察寶物出現,多在午夜以後頃刻之間,地點也在這附近一帶。現在時間已過,莫如暫不驚動。明早先下去端詳好了地勢,看看有無可異之處。等到晚來寶物出現時節,上下分頭埋伏準備,稍顯痕跡,便跟蹤尋找。難道它還勝過青索,怕它跑上天去不成?這時仍以少說為是。」笑和尚、金蟬看了,點頭稱善,便丟下這個不談,同賞清景,靜候天明。
轉眼東方有了魚肚色,極東天際透出紅影。三人都巴不得早些天明,談笑之間,一輪朝日已現天邊。一邊是紅日半現,浮湧天末。一邊是未圓冰輪,遠銜嶺表。遙遙相對,同照乾坤。橫山白雲,也漸漸散去,知道下面雨隨雲收。山居看慣日出,夜間清景已經看夠,志在早些下手覓寶,無心觀賞日出,天甫黎明便一同飛身下去。宿雨未干,曉霧猶濃。三人到了下面,收去劍光,端詳地勢,不時被枝籐露水弄了個滿身滿臉。朝陽斜射潭底,漸漸聞得岩石縫間矮樹上的蟬鳴,與草地的蟲聲相為應和。知了卿卿,噪個不住,從笑和尚所指方向仰視,峭壁排雲,苔痕如繡,新雨之後,越顯肥潤。間以雜花紅紫,冶麗無儔,從上到下,碧成一片。僅只半崖腰上,有一塊凸出的白圓石,宛如粉黛羅列,萬花叢裡,燕瘦環肥,極妍盡態當中,卻盤坐著一個枯僧,方在入定一般。
昨晚笑和尚因下來匆忙,只顧注意潭底,那地方又被密雲遮去,沒有看到。這時一經發現,三人不約而同,又重新往上飛去。落到石上一看,孤石生壁,不長寸草,大有半畝,其平若倚。一株清奇古怪、粗有兩抱的老松,從巖縫中輪囷盤拿而出。松針如蓋,剛夠將這塊石頭遮蔭。石頭上倚危崖,下臨絕壑,俱是壁立,無可攀援,絕非常人足跡所能到達。細看石質甚細,宛如新磨。拔去壁上苔蘚一看,石色又相去懸殊,彷彿這塊石頭並非原來生就,乃是用法術從別的地方移來一般。三人當中,笑和尚見聞較廣,早已看出有異。金蟬、莊易二人也覺奇怪。那石又恰當昨晚笑和尚發現銀花的下面,便猜寶藏石中,和尉遲火得那靈石仙乳萬載空青及靈玉崖溫玉一樣。先主張剖石觀看,又因那石孤懸崖腰,將它削斷,既恐壞了奇景,又恐墜落下去,損了寶物;不削斷,又不知寶物藏在石的哪一端。正在彼此遲疑不決,金蟬一面說話,一面用手去揭那挨近石根的苔蘚,揭來揭去,將要揭到古松著根的有罅隙邊,笑和尚道:「蟬弟真會淘氣,苔蘚斑駁,多麼好看,已經看出這石不是崖上本生,何苦盡去毀殘則甚?」
正說之間,猛聽金蟬大喝一聲道:「在這裡了!還不與我出來!」一言未了,倏地從樹根罅隙裡冒起一股銀花,隱隱看見銀花之中,包裹著一個赤身露體、三尺多高的嬰兒,隕星飛雪一般,直往崖下射去。三人一見,如何肯捨,忙駕劍光跟蹤追趕。到了崖底一看,已經不知去向。金蟬直怪笑和尚、莊易不加小心,被他遁脫。笑和尚道:「我看那嬰兒既能御光飛行,並非什麼寶物。那銀花正而不邪,定是他煉的隨身法寶。只是他身上不著寸縷,又那般矮小,只恐不是人類,許是類乎芝仙般的木石精靈變化,也說不定。好在他生根之處,已經被你發現,早晚他必歸來,只須嚴加守候,必然捉到無疑。假如我所料不差,又比芝仙強得多了。」金蟬道:「適才我因看出石色有異,便想窮根究底,看那塊石頭是怎生支上的。只要找著線索,便可尋根。你偏和莊道兄說寶藏石中,我又防寶物警覺,未便囑咐。其實我揭近根苔蘚時,已彷彿見有小孩影子一閃了。我仍故意裝作不見,原想聲東擊西,乘他不備,搶上前去。後來我身子漸漸和他挨近,猛一縱身,便看見他兩手抱胸,蹲伏在樹根後洞穴之中,睜著兩隻漆黑的眼睛望著外面。
先一見我,好似有些害羞,未容我伸手去捉,只見他兩隻手臂一抖,便發出千點銀花,從我頭上飛過,冷氣森森,又勁又寒,我幾乎被他衝倒。隨後再追,已經晚了。你說他與芝仙是一類,依我看,不一定是。因為我和芝仙平時最是親熱,它雖是天地間的靈物,到底是草木之精英所化,縱然靈通善變,週身骨肉柔而不剛,嫩而不健。我們愛它,常時也教它些本門吐納功夫,它卻別有長進,與我們不同。而且見了刀劍之類就怕,不能練劍。適才所見小孩,雖然看似年輕,卻甚精煉,體健肉實,精華內蘊。若非人類修煉多年,得過正宗傳授,不能到此。
看神氣頗和你我相類,怎能說是草木精靈所化?他昨晚既有心顯露,今日與我初見時,又那般樂呵呵的。如存敵視,我適才未想到他如此厲害,絲毫沒有防備,要想傷我,易如反掌。既不為仇,何以又行避去?只怪我太忙亂了些,果真快一步,未必不可以將他攔住。否則先打招呼,和他好好地說,也許知他來歷用意。如今失之交臂,豈不可惜?」笑和尚道:「如照你所說,他要是有本領來歷的高人,必有師長在此,待我向他打個招呼。」便向崖上大聲說道:「道友一身仙氣,道術通玄,定是我輩中人,何妨現出法身,交個方外之友?我們決無歹意,不過略識仙蹤,何必拒人千里,使我們緣慳一面呢!」
說了兩回,不見答應。又一同飛回石上,照樣說了幾遍,仍無應聲。再看他存身的樹根石隙,外面是籐蔓香蘿掩覆,一株老的松樹當門而植,壁苔長合,若從外看,簡直看不出裡面還有容身之所。再披籐入視,那縫隙寬只方丈,卻甚整潔,松針為褥,鋪得非常勻整。靠壁處松針較厚,拱作圓形。三人恐有變故,早將劍光放出,光華照處,隱隱看見石壁上有一道裝打坐的人影子,身材比適才所見嬰孩要大得多,此外空無所有。又祝告了幾句,仍無動靜。金蟬提議,分出莊易在崖底防守,笑和尚在崖頂瞭望,自己卻埋伏在側,一有動靜,上中下三面一齊會合,好歹要知道他到底是人是寶,不然絕不甘休。分配已定,一直等到天黑,仍無動靜。因為再過一會兒,便是笑和尚發現銀光之時,莊易往常所見,也差不多是這時候,所以並不灰心,反而聚精會神,守候起來。
誰知半夜過去,依然是石沉大海,杳無影蹤。轉眼天將黎明。今晚不比昨晚清明,風霧甚大。崖頂上笑和尚因為地位最高,有時還能看見星月之光。崖下莊易立身最低,也不過是夜色冥蒙,四外一片漆黑。惟獨苦了金蟬,身在崖腰危石上面,正當雲霧最密之處,不多一會兒,衣服盡都沾濕。雖然修道之人不畏寒侵,又生就一雙慧眼,可以洞察隱微,到底也是覺得氣悶難受。天光明後,知道暫時不會出現,便招呼崖上笑和尚與崖下莊易,同到危石上面。因為渾身透濕,又沾了許多苔蘚,甚是難看,便對笑和尚道:「這東西想是存心避著我們。你一人且在這裡,不要走開。容我去尋一溪澗,洗上一個澡兒,就便將衣衫上面的五顏六色洗了下去,趁著這熱天的太陽,一會兒就曬乾了。今晚他再不出現,我非連他的窩都給拆了不可。」笑和尚、莊易見金蟬一身通濕,沾滿苔痕,說話氣忿忿的,鼓著小腮幫子,甚是好笑。
等金蟬走後,笑和尚和莊易使了個眼色,然後說道:「蟬弟雖然年幼,從小便承掌教夫人度上九華,修煉至今,怎麼還是一身孩子氣?穴中道友耽於靜養,不樂與我們見面,就隨他去吧,何苦又非逼人家出面不可?少時他回來,他一人去鬧,我們已守了一天一夜,且回洞歇息去吧。」莊易會意,點了點頭,二人一同飛身上崖,且不入洞,各尋適當地位藏好,用目注定下面。約有半盞茶時,先見危石松樹隙後,似有小人影子閃了一下。不一會兒,現出全身,正與昨晚金蟬所見小孩相類,渾身精赤條條,宛如粉妝玉琢。烏黑的頭髮,披拂兩肩。手上拿著一團樹葉,遮住下半身。
先向上下左右張望了一下,倏地將腳一頓,直往天空飛去。日光之下,宛似灑了一溜銀雨。笑和尚也不去追趕,逕對莊易道:「果然金蟬弟所料不差,這小孩確非異類。看他天真未鑿,年紀輕輕,已有這麼大本領,他的師長必非常人。只不明白他既非邪教,何以不著衣履?這事奇怪,莫非此人師長沒有在此?昨晚蟬弟守株待兔,他卻仍在****,並未走開,如非巖下另有間道,必是用了什麼法術,將我等瞞過。如今我們已看出他一半行徑,只須趁他未回時,到他****潛伏,便可將他攔住相見。如能結為好友,或者拉他歸入本門,也省得被異派中人網羅了去。」說罷,同了莊易,飛回懸石,潛身樹後****藏好,暗中戒備,以防又和昨日金蟬一樣,被他遁走。
又待有半個時辰過去,忽聽風雷破空之聲,往石上飛來。笑和尚見金蟬回轉,恐他警覺小孩,自己又不便出去,正想等他近前,在****與他做個手勢,叫他裝作尋人上去時,金蟬已經收了劍光,落到石上,臉上帶著一臉怒容。一眼看見笑和尚在****探頭,便喊道:「笑師兄,你看多麼晦氣,洗個澡,會將我一身衣服丟了。」笑和尚一看,金蟬穿著一身小道童的半截破衣服,又肥又大,甚是臃腫難看,果然不是先時所穿衣履。因已出聲相喚,只得和莊易一同走出問故。金蟬道:「我去尋溪澗洗衣浴身,行至靈玉崖附近,見下面馬熊、猩猿正在撕裂人屍,因為日前才行告誡,怎的又殘殺生靈?便飛身下去,想殺幾個示做。那些猩、熊一見我到,竟還認得,紛紛歡呼起來。我心裡一軟,手才慢了一些,否則又造了無心之孽。原來它們所撕的,竟是那日所斬的妖童,它們也未嚼吃人肉,只不過撕裂出氣,它們身受其害,也難怪它們。我只略微警戒幾句,逼著它們扒土掩埋。我又見那妖童所穿衣服雖剩半截,又有泥污,因為猩猿是給他先脫下來再撕裂的,尚是完好。又見一隻小猩猿穿著一條褲子,更是乾淨。
想起昨日所見小孩赤身露體,我便將這身衣褲取來,打算見時送他。到了靈玉崖那邊,尋著溪澗,連我衣服,一齊先洗淨,擇地曬好。還恐猩、熊們無知淘氣,乘我洗澡時取走,特意還找了幾個猩、熊來代我看守。馬熊還不覺怎樣,那些猩猿竟是善解人意,不但全明白我所說的話,還做出有人偷盜,一面和來人對敵,一面給我送信的樣子。我逗了它們一會兒,安心樂意,洗了一個痛快澡。因為那水又清又甜,不捨起來,多耽延了一會兒。忽聽猩、熊咆哮呼嘯,先以為它們自己鬧著玩,沒有想到衣服上去。及至有兩個跑下來做手勢喚我,趕去一看,我的一身衣服已不知去向,只剩下這妖童所穿的半截道袍和一條褲子,業已快干。我大怒之下,既怪它們不加小心,又疑猩猿監守自盜。後來見猩猿俱舉前爪,指著崖這面的天上,日光雲影裡,隱隱似有些微銀星,一閃即逝。才想起是那小孩,見我們昨晚守候在此,不讓他歸巢,懷恨在心,暗中跟來,將我衣服盜去。否則那猩、熊固然無此膽子,那樣兇猛精靈的野獸,平常人物也不敢近前呀。總算他還留了後手,要是連這一身一齊偷去,我也要和他一樣赤條精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