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席話,說得俞利啞口無言。梁氏人甚機警,見俞利滿臉通紅,兩眼暗含凶光。知道近年來方良從不輕易說他,全島的人平日對他也極其恭敬,一旦當著多人數說,恐掃了他的顏面,不好意思。便對方良道:「這蚌也大得出奇,說不定蚌腹內果有寶珠,也未可知。我們縱不傷它,揭開殼來看看,開開眼界,有何不可?」方良仍恐傷了那蚌,原本不肯,猛覺梁氏用腳點了他一下,忽然省悟,仰頭笑對俞利道:「其實稀世奇珍,原也難得,看看無妨,只是不可傷它。我如仍和你一樣年紀,休說為了別人,恐怕是自己就非得到手不可了。」俞利聞言,左右望了兩個同伴一眼,見他們並未在意,面色才略轉了轉,答道:「老爹的話原是。
利兒並無貪心,只想這蚌腹內,十九藏有稀世奇珍,天賜與老爹的寶物,棄之可惜罷了。既是老爹不要,所說乃是正理。弄將開來,看看有無,開開眼界,仍送入海便了。」說罷,便取了一把漁叉,走向蚌側。方良方喊:「仔細!看傷了它。」俞利叉尖已經插入蚌殼合口之內。方良以為那蚌輕重必定受傷,方在後悔,不該答應,猛聽俞利「哎呀」一聲,一道白光閃過,雙手丟叉,跌倒在地。原來俞利叉剛插入蚌口,忽從蚌口中射出一股水箭,疾如電掣,冷氣森森,竟將俞利打倒。俞利同來的兩個同伴,一名藍佬蓋,一名劉銀,都是少年好奇,原也持叉準備相助下手。一見俞利吃了老蚌的虧,心中氣忿,雙雙將叉同往蚌口之內****。叉尖才插進去,只見蚌身似乎微微動了一動,又是數十百股水箭噴出,將二人一齊打倒。前後三柄叉,同被蚌口咬住。二人也和俞利一般暈倒地上,不省人事。
方良夫妻大驚,連忙喝住眾人不可動手。一言甫畢,蚌口內三股漁叉同時落地。方良知是神物。一看三人,只是閉住了氣,業漸甦醒。忙命人將俞、藍、劉三人先抬了回去。恐又誤傷別人,便對梁氏道:「此物如非通靈,適才群兒戲弄,以及我夫妻看了好一會兒,怎無異狀,單傷俞利等三人?我等既不貪寶,留它終是禍患。別人送它入海,恐有不妥,還是我二人親自下手,送了它,再回去料理那三人吧。」梁氏點了點頭,和方良一同抄向蚌的兩側,一邊一個抬起,覺著份量甚輕,迥非適才群兒抬動神氣,越發驚異。行近海濱,方良說道:「白龍魚服,良賈深藏。以後宜自斂抑,勿再隨潮而來,致蹈危機,須知別人卻不似我呢!」說罷,雙雙將蚌舉起,往海中拋去。那蚌才一落水,便疾如流星,悠然游去,眨眼工夫,已游出十丈遠近。梁氏笑道:「也不知究竟蚌腹內有寶珠沒有?卻幾乎傷了三人。」說罷,方要轉身,忽見那蚌倏地旋轉身朝著海邊,兩片大殼才一張開,便見一道長虹般的銀光,直衝霄漢,立時海下大放光明,射得滿天雲層和無限碧浪都成五彩,斜日紅霞俱都減色,蔚為奇觀,絢麗無儔。方良夫妻方在驚奇,蚌口三張三合之間,蚌口中那道銀光忽從天際直落下來,射向梁氏身上。這時正是夏暑,斜陽海岸,猶有餘熱。梁氏被那金光一照,立覺遍體清涼,週身輕快。強光耀目中,彷彿看見蚌腹內有一妙齡女子,朝著自己禮拜。轉眼工夫,又見疾雲奔驟,海風大作,波濤壁立如山,翻飛激盪。那道銀光忽從天際直墜波心,不知去向。方良知要變天,連忙領了群兒趕將回去,還未回到村中,暴雨已是傾盆降下,約有個把時辰,方才停歇。且喜俞、藍、劉三人俱都相次醒轉,週身仍是寒戰不止,調治數日,方才痊癒。藍、劉二人素來尊敬方良,並未怎樣不願意。俞利因吃了老蚌的大虧,方良竟不代他報仇,仍然送入海去,又聞蚌腹珠光,許多異狀,好不悔恨痛惜。那梁氏早年習武,受了內傷,原有血經之症。自從被蚌腹珠光一照,夙病全去,不久便有身孕。
俞利為人,本有野心。起先還以為自己比方良年輕得多,熬也熬得過他去;再加方良是眾人恩主,也不敢輕易背叛謀逆。及至有了放蚌的事,因羞成忿,由怨望而起了叛心。方良卻一絲也不知道,轉因年華老大,壯志難酬,妻室又有了身孕,不由恬退思靜起來。好在島事已有幾個年少能手管理,樂得退下來,過些晚年的舒服歲月。每日只在碧海青天、風清月白之中嘯遨,頤養天和,漸漸把手邊的事都付託俞利和幾個少年能手去辦。這一來更稱了俞利的心願,表面上做得自是格外恭謹勤慎,骨子裡卻在結納黨羽,暗自圖謀以前所說的大計。利用手下同黨少年,先去遊說各人的父母,說是群龍無首,以後島務無法改善。口頭仍拿方良做題目,加以擁戴。等方良堅決推辭,好輪到他自己。這一套說辭,編得甚是周到有理。
眾人本來愛戴方良,見他近兩年不大問事,心中著急。又加上人丁添多,年輕的人出生不久便享安樂,不知以前創業艱苦;又不比一班老人因共過患難,彼此同心,相親相讓;再加上俞利暗中操縱,爭論時起,有兩次竟為細事鬧出人命仇殺。人情偏愛怙過,被殺的家族不肯自己人白死,殺人者又無先例制裁。雖經方良出來集眾公斷,一命抵一命,卻因此仇恨愈深,怨言四起,迥非從前和平安樂氣象。雖然身外之物,死後不能帶去,人心總願物為己有。譬如一件寶物,存放公共場所,愛的人盡可每日前往玩賞,豈非同自有一樣?卻偏要巧取豪奪,用盡心機,到手才休,甚而以身相殉,極少放得開的。眾人衣食自公,沒有高下,先尚覺著省心,日久便覺無味。這一來都覺俞利所說有理,既然故土不歸,以後人口日繁,勢須有一君主,訂下法令,俾眾遵守。除目前公分固有產業外,以後悉憑智力,以為所獲多寡,以有爭謀進取福利,以法令約束賞罰。
籌議既妥,眾心同一,便公推俞利等幾個少年首要,率領全島老幼,去向方良請求。俞利卻又推說以前受過方良堅拒,改推旁人為首。方良先因梁氏有了身孕,夫妻均甚心喜。誰知梁氏肚子只管大得出奇,卻是密雲不雨,連過三年,不曾生養,脈象又是極平安的喜脈。心中不解,相對愁煩。這日早起,正要出門,忽聽門外人聲喧嘩。開門一看,全島的人已將居屋圍住,老幼男女,已跪成一片。只幾個為首少年,躬身走來。方良何等心靈,一見俞利躲跪在眾人身後,加上連日風聞,十成已是猜了個八九。當下忙喊:「諸位兄弟姊妹子侄輩請起,有話只管從長計較。」言還未了,那幾個為首少年已上前說明來意。方良非眾人起立,不肯搭話;眾人又非方良搭話,才肯起來。僵持了有好一會兒,方良只得笑了笑,命那幾個少年且退,將俞利喚至面前,當眾說道:「我蒙眾人抬愛,豈敢堅辭。只因愚夫婦年老多病,精力就衰,草創國家,此事何等重大,自維薄質,實難勝任。若待不從,諸位兄弟姊妹子侄必然不答應。
我想此事發源俞利,他為人饒有雄才大略,足稱開國君主。我現在舉他暫做本島之主,我仍從旁贊助,一則共成大業,又免我老年人多受辛苦,豈非兩全其美?」一言甫畢,俞利一班少年同黨早歡呼起來。眾老人本為俞利所惑,無甚主見,各自面面相覷,說不出所以然來。俞利還自故作謙遜。方良笑道:「既是眾心歸附於你,也容不得你謙遜。一切法令規章,想已擬妥,何不取來當眾宣讀?」俞利雖然得意忘形,畢竟不無內愧,忸怩說道:「事屬草創,何曾準備一切?只有昔日相勸老爹為全島之主,曾草擬了一點方略,不過是僅供芻蕘,如何能用?此後雖承全島叔伯兄弟姊妹們抬舉,諸事還須得老爹教訓呢。」方良道:「我目前已無遠志,自問能力才智均不如你,但求溫飽悠閒,大家安樂,於願足矣!你心願已達,可趁熱鍋炒熟飯,急速前去趕辦吧。」俞利聽方良當眾說才智能力俱不如他,倒也心喜。及至聽到末後兩句,不禁臉上一紅。當時因為方良再三說自己早晨剛起,不耐煩囂,事既議定,催大家隨了俞利速去籌辦,便自散去。
眾人退後,梁氏對方良道:「自從那年放那老蚌,我便看出這廝貌似忠誠,內懷奸詐。你看他今日行徑,本島從此多事了。」方良道:「也是我近年恬退,一時疏忽,才有此事。凡事無主不行,他只不該預存私心,帝制自為罷了。其實也未可厚非,不能說他不對。不過這一代子遺之民,經我帶了他們全家老幼,涉險風濤,出死入生,慘淡經營,方有今日。他如能好好做去,謀大家安樂,我定助他成功。此時暫作袖手,看他行為如何。如一味逞性胡為,我仍有死生他的力量。只要同享安樂,誰做島主,俱是一樣,管他則甚?」不想俞利早料到方良不會以他為然,網羅密佈,方良夫妻的話,竟被他室外預伏的走狗聽去。像方良夫妻所說,儘是善善惡惡之言,並沒有與他為難的意思,若換稍有天良的人聽了,應如何自勉自勵,力謀善政,將全島治理得比前人還好,才是遠大有為之主。偏生俞利狼子野心,聞言倒反心懷不忿,認方良是他眼中之釘,此人不去,終久不能為所欲為,只是一時無法下手罷了。
他原饒有機智,先時所訂治島之策,無不力求暫時人民方便,所用的卻儘是一些平時網羅的黨羽。島民既將公產分為己有,個個歡喜。只是人心終究不死,俞利升任島主的第一日,一干長老便在集議中,請求全島的人應該生生世世感念方良,本人在世不說,他夫妻年老無子,現在梁氏有孕,如有子孫,應永久加以優遇。俞利明知梁氏久孕不育,必然難產,為買人心,就位第一道諭旨,首先除分給方良優厚的田業外,並訂島律,此後方氏子孫可以憑其能力,隨意開闢全島的公家土地。這種空頭人情,果然人心大悅。方良幾番推謝不允,只得量田而耕,自給自足。全島長老聽了,都親率子弟去為服役。方良無法,只好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