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蕭玉出門,踏上雪橇,趕上絳雪。假說兄弟沒有見到,以免無言可答。一路加急滑行,仗著沿途人家絕少,又都夜深人睡,一個人也未遇見。趕到崔家,遙見燈光全熄,全屋暗沉沉,料想來晚,瑤仙久等生氣,以入睡相拒,好生焦急。又不敢埋怨絳雪,得罪了更難挽回,急得不住唉聲歎氣。絳雪明知他心意,也不去理他。快要到達,方對他道:「玉哥,歎氣作甚?來晚了吧?」蕭玉見她反而奚落,忍不住答道:「你還說哩,都是……」說到「你」字,又縮回去。絳雪怒道:「都是什麼?都是我耽擱的,害了你是不是?」蕭玉忙分辯道:「妹子,你太愛多心了,我哪裡說你?我是說,都是我命苦,把心挖出來也沒人知道,真恨不如死了的好呢。」絳雪冷笑道:「那倒用不著費那麼大事,少埋怨人幾句就好了。我既說得出,就擔得起。你屋還未進,就著急做什麼?」說時已到堂屋門前。蕭玉見一排幾間屋沒一處不是黑的,料定瑤仙生氣無疑。昨晚已經吃過苦頭,哪敢再冒昧闖門而入。見絳雪推開堂屋門,走到瑤仙門前掀簾而入,心亂如麻,也沒留神細看,恐又見怪,只得站在門外候信。
方在猶疑不定,忽見絳雪在房內將頭探出簾外,細聲說道:「到了家屋,怎不進來,還要喝一夜寒風麼?請你把中間堂屋門關好,上了門閂。我冷極了,要回房去烤火,不由前面走了。」說時,蕭玉瞥見簾內似有微光透映,又不似點燈神氣。聞言如奉綸音,不等說完,諾諾連聲走將進去,放下雪具,匆匆關好堂屋門,朝靈前叩了三個頭。慌不迭掀簾鑽入一看,室內無燈無火,冷清清不見一人,僅裡面屋內簾縫中射出一線燈光。不知瑤仙是喜是怒,許進不許,正打不出主意。忽聽裡屋通往後間的門響了一下,彷彿有人走出,跟著又聽瑤仙長歎了一聲。蕭玉忙也咳嗽一聲,半晌不聽回音,提心吊膽,一步步挨到簾前,微揭簾縫一看,忽覺一股暖氣從對面襲上身來。室內爐火熊熊,燈光雪亮,向外一排窗戶俱都掛著棉被。
絳雪不知何往,只剩瑤仙一人,穿著一身重孝,背朝房門,獨個兒手扶條桌,對著一面大鏡子,向壁而坐。不由心血皆沸,忍不住輕喚了聲:「姊姊,我進來了。」瑤仙沒回頭,只應聲道:「來呀。」蕭玉聽她語聲雖帶悲抑,並無怒意,不由心中一放,忙即應聲走進。瑤仙偏臉指著桌旁木椅,苦笑道:「請坐。」蕭玉忙應了一聲,在旁坐了。見瑤仙一身縞素,霧鬢風鬟,經此喪變,面龐雖然清減了許多,已迥非昨日模糊血淚,宛轉欲絕情景。本來貌比花嬌,肌同玉映,這時眉鎖春山,眼波紅暈,又當寶鏡明燈之下,越顯得丰神楚楚,容光照人,平增許多冷艷。令人見了心淒目眩,憐愛疼惜到了極處,轉覺欲慰無從,身魂皆非己有,不知如何是好。坐定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好姊姊,你昨日傷心太過,我又該死,害你生氣。回去擔心了一夜。今天稍好些麼?人死不能復生,姊姊還是保重些好。」說完,見瑤仙用那帶著一圈紅暈的秀目望著自己,只是不答,也未置可否。看出無甚嗔怪意思,不由膽子漸大,跟著又道:「姊姊,你這個弟弟昨天也是新遭大故,心神悲亂,雖然糊塗冒昧,得罪姊姊生氣,實在一時粗心,出於無知,才有這事。剛才因絳妹怕走早了,防人知道,來得又晚一些。昨晚我心都急爛了,望好姊姊不要怪我吧。」說完,瑤仙仍望著他,不言語。蕭玉面對這位患難相處的心頭愛寵,絕世佳人,真恨不能抱將過來,著實輕憐密愛一番,才覺略解心頭相思之苦。無如昨晚一來,變成驚弓之鳥,再加上瑤仙秋波瑩朗,隱含威光,早已心懾。惟恐絲毫忤犯,哪裡還敢造次。又想不出說甚話好,心裡也不知是急是愁,彷彿身子都沒個放處。由外面奇冷之地進到暖屋,除雪具、風帽留在堂屋外,身著重棉,一會兒便出了汗,臉也發燒,又不便脫去長衣。心愛人喜怒難測,尚懸著心,呆了一會兒。
蕭玉還在忸怩不安,瑤仙忽然輕啟朱唇說道:「你熱,怎不把厚棉袍脫了去?」蕭玉聞言,如奉綸音,心花大開。忙即應聲起立,將長衣脫去,重又坐下。瑤仙忽又長歎了一聲,流下淚來。蕭玉大驚,忙問:「好姊姊,你怎麼又生氣了?是我適才話說錯了麼?」瑤仙歎道:「你適才說些什麼,我都沒聽入耳,怎會怪你?我是另有想頭罷了。你這兩天定沒吃得好飯,我已叫絳妹去配酒菜、消夜去了。等她做來,你我三人同吃,一醉方休,也長長我的志氣。」蕭玉知她母仇在念,情逾切割,怎會想到酒食上去?摸不準是甚用意。想了想,答道:「我這兩天吃不下去,姊姊想吃,自然奉陪。」瑤仙玉容突地一變,生氣道:「事到今日,你對我說話還用心思麼?」蕭玉見她輕嗔薄慍,隱含幽怨,越覺嫵媚動人,又是愛極,又是害怕,慌不迭答道:「哪裡,我怎敢對姊姊用心眼?實對姊姊說吧,現時此身已不是我所有,姊姊喜歡我便喜歡,姊姊愁苦我便愁苦,姊姊要我怎麼我便怎麼。不論姊姊說真說假,好歹我都令出必行,粉身碎骨,在所不辭哩。」瑤仙聞言,微笑道:「你倒真好。」蕭玉方當是反話,想要答時,瑤仙忽伸玉腕,將蕭玉的手握住,說道:「你當真愛我不愛?」蕭玉先見瑤仙春蔥般一雙手擱在條桌上面,柔若無骨,幾番心癢,強自按捺,想不到會來握自己的手。玉肌觸處,只覺溫柔瑩滑,細膩無比。再聽這一句話,事出望外,好似酷寒之後驟逢火熱,當時頭腦轟的一下,不由心悸魄融,手足皆顫。愛極生畏,反倒不敢亂動,只顫聲答道:「我、我、我真愛極了!」瑤仙把嘴一撇,笑道:「我就見不得你這個樣子,大家好在心裡,偏要表出來。」隨說隨將手縮回去。
蕭玉此時手籠暖玉,目睹嬌姿,正在心情慾化的當兒,又看出瑤仙業已心傾愛吐,不再有何避忌,如何肯捨。忙順手一拉,未拉住,就勢立起挨近身去,顫聲說道:「好姊姊,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心。真正想死我了。」邊說邊試探著把頭往下低去。瑤仙一手支頤,一手在桌上畫圈,一雙妙目卻看著別處,似想甚心思,不怎理會。蕭玉快要挨近,吃瑤仙前額三兩絲沒梳攏的秀髮拂向臉上,剛覺口鼻間微一癢,便聞見一股幽香襲入鼻端。再瞥見桌上那只粉團般的玉手,愈發心旌搖搖,不能自制。正待偎倚上前,瑤仙只把頭微微一偏,便已躲過。回眸斜視,將嘴微努道:「人來了是甚樣子?放老實些,坐回去。我有話說。」蕭玉恐怕觸怒,不敢相強,只得返坐原處,望著瑤仙,靜候發話。等了一會兒,瑤仙仍是面帶笑容,回手倚著椅背,嬌軀微斜,面對面安閒地坐在那裡,一言不發。蕭玉見她今日哀容愁態全都掃盡,目波明媚,口角生春,似有無限情愫含蓄在內。不由越看越愛,心癢難搔。早知不會見怪,深悔適才膽小退縮,將機會錯過,未得稍微親近,略解多少相思之苦。
正打不出主意,借甚機緣二次發動。瑤仙見他呆望,嫣然笑道:「你想什麼?我有哪點好,值得你這樣愛法?」蕭玉聞言,心花怒放,賠笑答道:「姊姊,你玉骨冰肌,靈心慧質,我想天上神仙也未必有你這樣美麗,怎叫人不愛呢?」瑤仙見他口裡說著話,手卻悄悄伸將下去在拉坐下椅子,似想挨近,笑道:「呆子,你拉椅子做什麼?要坐過來,就大大方方把椅子搬過來,莫非挨得近些還有甚好處麼?」蕭玉吃她道破,不由臉上一紅,乘機涎臉笑答道:「好處多呢,我得和姊姊稍微親近,死也甘心,便叫我做神仙我都不換。我跟姊姊同坐一起吧。」隨說隨又起立,走向瑤仙身側,一面留神覷著瑤仙面色喜怒,一面移坐過去。
瑤仙所坐靠椅本寬,可容二人並坐。蕭玉玉肩相並,息勝吹蘭,目覷瑤仙並無怒容,自覺心口怦怦亂跳。正待再進一步,回手挽肩相偎相倚,瑤仙只將身子微側,人已輕巧巧離座而起,笑道:「少爺,這把椅子好,我讓你如何?」蕭玉慌不迭伸手想拉時,瑤仙一偏身轉向椅後,手指朝蕭玉臉上輕輕刮了一下道:「沒羞的東西。」蕭玉猛覺一股溫香自瑤仙袖口透出,不禁心中又是一蕩,忙伸手一把拉住瑤仙的手腕。方覺柔膩瑩滑,無與倫比,瑤仙已甩手奪開,斜睨蕭玉,白了一眼,翩若驚鴻,往外屋走去,蕭玉忙喊:「好姊姊莫走,我不敢了。」待要追出,瑤仙隔簾微嗔道:「我有事去,就來。又不聽話了麼?」蕭玉忙應:「我聽,我聽。」接著便聽履聲細碎,走向別屋中去。
蕭玉獨坐室中,回味適才情況,直似癡了一般。心神陶醉,週身火熱,通沒一個安頓之處。徹骨相思,一朝欣慰,一心只盼瑤仙頃刻即回。看今夜情景,縱不能銷魂真個,也必可以相偎相抱,得親玉肌,愛她一個半夠。這時任有天大的事,也都置之度外了。誰知等了一會兒,全然無信,連絳雪也不見到來。耳聽室外銅漏水聲滴滴,算計天已不早,家有重喪不容不歸。自己一肚皮的話,一句尚未向瑤仙傾吐。當這千金難買的光陰,平白糟掉,豈不可惜?始而心焦。明知二女必在別屋,以前也曾去過,一找就到。有心尋她回來,無奈玉人難測,閨令森嚴,不容假借。自己又曾答應惟命是從,萬一借此相試,誤走了去,將她惹惱,如何彎轉?想去不敢,不去又急得毛焦火燎,心旌懸懸;越等越情癡,滿腹熱愛無從發洩,倏地起身撲向瑤仙床上,先抱起瑤仙常睡的枕頭,連親帶嗅,摟得緊緊,低聲喊道:「好姊姊,親姊姊……」發狠親熱了一陣。後又得到瑤仙兩隻繡鞋,撫摸親愛,朝鞋裡不住亂親亂聞。低聲直喚:「好姊姊,愛死我了。」
似這樣狂熱虛愛了一陣,二女依舊一人未來。漸漸愛極生恨,在室中抓發捶胸,低罵:「狠心姊姊,害得我好苦!」不禁傷心,落下淚來。剛在酸楚難受,忽聽身後有人嗔道:「好!你罵姊姊,我去告訴她去,看還對你這個沒良心的好不?」蕭玉大驚,回頭一看,正是絳雪,三不知掩了進來,正站在自己身後,手裡捧著一個木菜盤。繡鞋正在手內,床上枕被也都零亂,惟恐真去告發,慌不迭將鞋先藏在懷中,忙著作揖打躬道:「好妹妹,親妹妹,我哪敢罵姊姊?謝謝你,她剛對我好一點,你一告我,就全糟了。」絳雪嗔道:「說你沒良心,還不認。她才對你好一點麼?這比罵她還要可恨。」蕭玉信以為真,急得一面打躬,一面慌不迭分辯道:「她對我真好極了!我怕你告,才那樣說的。謝謝妹妹,成全我吧。再說,她走來聽見就糟了。」
話剛說完,忽聽瑤仙從別屋中走來。口喊:「絳妹,打簾子,我騰不出手。」蕭玉方在惶急,絳雪笑道:「姊姊說你呆子,一點不差。也不幫我接接東西,盡說這些空話有甚用處?」蕭玉才想起絳雪手裡有托盤,忙即應聲接過,放向桌上。絳雪隨轉身將簾揭起,瑤仙也用木盤托著一個小火鍋和好些食物走了進來,笑對蕭玉道:「大少爺,受等受等。這火鍋是用雞湯煮,現吃現下的抄手(即餛飩),外配糟冬筍、梨窩菌油、風雞、燒臘鴨子和兩盤四囊臘味。這都是妹兒見我兩娘母年前沒心腸辦年貨,她私自做的,也都是你愛吃的東西。今夜我安心振起精神,高高興興消個好夜,補補我們三個這些天的苦。快請一同享受吧。」蕭玉見了瑤仙,不由得又喜又恨,暗忖:「你原來幫著絳雪做消夜裹抄手去了,誰稀罕吃這些東西?與其這樣,還不如早來一步,領你的情呢。又偏要來在絳雪後面,當著人,一定又是拿架子,連手都不能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