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肆 第107章 第一九四章 (3)
    畹秋自知無幸,比前更鎮靜得多。回顧絳雪尚在房內,事關重大,雖是心腹丫頭,也不便當她吐露,拿眼睛一看。絳雪會意,知她母女有避人的話,又看出事由信起,情形大是不妥,想起平日相待恩厚,又是後悔,又是難受,眼圈一紅,便自避出。畹秋何等心細,暗中點了點頭,隨用手撫摸著瑤仙的臉蛋說道:「乖兒,不可這樣軟弱,雖是女流,也該有點丈夫氣。快些起來,媽有話說呢。」瑤仙眼含熱淚,抬頭望著畹秋,心如刀割。畹秋道:「媽的事,你想必都知道了吧?」瑤仙嗚咽著,勉強應了一聲。畹秋歎口氣道:「媽生平做事,從不說後悔的話。照你看來,這事到底怪誰不好呢?要換了你,設身處境,又當如何呢?」瑤仙天性頗厚,雖然不能公然責母之非,自從那晚乃父受傷,漸知底細,頗多腹誹,本不以母所行為然。但是這時看見乃母身敗名裂,生死莫卜的慘狀,哪能不順著她說。母女情重,自然也要偏些,便忿慨道:「這事都是蕭逸和那狗賤人害的,自然是他們不好,不過女兒設身處境,決不這樣做法……」

    還要往下說時,畹秋忙攔道:「話不是這等說法,事情難怪賤人。休說她是一個出身微賤的孤女,蕭逸此等人才,全村的少女,誰也願意嫁他。不過有我在頭裡,自慚形穢,不敢存此非分之想罷了。賤人那時正住我家,的確見他就躲,並無勾引。大對頭就是蕭逸這個該萬死的冤孽。他不遵父母之命,目無尊長,這還不說。最可恨是他既不想娶我,就該事前明告父母。再者我同他從小一處長大,耳鬢廝磨,大來雖沒小時親近,也都常在一起相聚。媽乃行將就木之人,你是我身上落下來的肉,事已至此,也無所用其羞忌。我因見他老不插香,心下不安。為了此事,由他父在日直到死後兩年中,曾經覷便探過他好幾次口氣。按說我一個女孩家,論才論貌都是全村數一數二,這等傾心於他,至少也有知己之感,兩家又是至親至好,就算他死戀上那下賤丫頭,也該向我點明才是。誰想他一面裝著照常和我同游同止,一顆狼心卻早歸了人家,外表上和那賤人一樣不露一點神色。乖兒你想,我和他平日那等親密,又有兩家父母口頭婚約,只差過禮了。休說我不作第二人想,全村大小人等,哪一個背後不誇男才女貌,是一雙天生佳偶?眾少年姊妹相聚,往往明諷暗點,簡直認做定局的事。

    後來他父死後,我家久等無信,反而屈就。外婆屢次賡續他父在世之約,托人提親催娶。他如明拒也就罷了,偏又陽奉陰違,拿孝服未滿做推托。外婆見他只推沒拒,還想他真有孝心。我雖疑心夜長夢多,但是環顧村中並無勝我之人。就說那賤丫頭有點姿色,對他又是冷冷的,見了就躲。他為人可是素來溫和,無論對誰都顯得親熱。我想賤人是他家奴,名分懸殊,即使看中,也只納為妾婢,如為正室,單村中這些老挨刀的假道學就不答應。想過也就放開。萬不料這喪盡天良的豬狗,偷偷不知用甚花言巧語挾制這一夥老狗,借他正位村主那一天,先故意拿冷臉子給我看,把我氣走,然後迅雷不及掩耳,與老狗們一同趕往我家,說娶那賤人為妻。你外婆如何肯和一個下賤丫頭爭女婿,氣得也不等我回來商量,糊里糊塗就答應。小賤人這等良機自然不放,當時連假都未做。他那裡更好,直和娶二婚婆一樣,潦潦草草,當日成婚。我和你爹,還有幾個女伴,正在村外閒遊,一點影都不知道,先聽奏樂,接著有人來喚他們回去道喜。這些刻薄鬼,因為我素來好強自滿,忽然起了變局,雖未當面嘲笑,哪個走時不偷偷白我兩眼。可憐你媽,那時氣得身冷手戰。人看我一眼,直似戳了我心頭一刀。

    人情勢利,一會兒全都狗顛屁股跑個乾淨。只你爹一人未走。我才想起他多少年來對我鍾情頗深,人才雖不如那豬狗,論情分卻是一天一地。既感激,又可憐,一賭氣,沒多日子,便嫁了你爹。嫁雖嫁了,可是我這口怨氣如何得出?本該找豬狗報仇,才是正經對頭。說也冤孽,我已是有夫之婦,和你爹又甚恩愛,並無三心二意,偏不忍向他下手。只想拆散他們夫妻,把無數的怨毒都恨在那賤丫頭一個身上,千方百計想將她害死,以致才有今日之事。如今雖說事敗,但那賤丫頭出死入生,在外多年,想必也受了些罪。加以她恨豬狗無情無義,已立誓不圓舊夢。

    他二人既不和好,便稱了我的心願。我挨她打,由於自取,她回來時並未親來尋我,此恨已消。只是恨這豬狗,卻饒他不得。還有那三個小狗,如不用重手法將我打成這樣重傷,我母女也可逃出村去。現既不能逃走,事已敗露,又來了這道催命符,我決不想再活在人世。想活人也不容,反而抖出弒夫的罪名,連你和玉兒兄弟都做人不得,更難在此立足。你如是我女兒,我今明日必死,死後千萬不可露出一點形跡。等兩三年後,你們成人,與玉兒合謀、將豬狗父子四人能一網打盡更好,如其不能,除一個少一個,也算是報了母仇。事完,立時逃出村去。我雖死九泉,也甘心了。」

    瑤仙因來信明令乃母限三日內安排後事,急速自裁,免敗崔、黃兩家聲譽,遺害子女,並說魏氏與她同罪,姑念從凶,未手傷人命,而且丈夫已身為鬼誅,權從未減,過了新正破五便要永遠禁閉終身,不見天日。本來眾議給她封帛,因蕭逸說她為人聰明,必知利害,故此函示,免得張揚,替她娘婆二家留點臉面。此事只蕭逸全家和三五長老知道,如再執迷不悟,妄想貪生,過了破五,說不得只好由諸長老當著全村人等,按村規「殺人者死」,付諸公判等語。照此情形,除了一死,萬無活理,聞言不禁抱頭痛哭起來。

    畹秋這時迴光返照,心下坦然,點淚都無,反倒勸慰愛女莫哭。瑤仙幾次商請,要向諸長老求說,願以身代。畹秋獰笑道:「乖兒,你真呆了。留著你在,還好替媽報仇雪恨。媽心身兩受重傷,你就替得我死,能活幾時?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的罪。」瑤仙想了想,突然跳起,咬牙切齒,頓足罵道:「媽請放心,我如不把蕭家這群豬狗一網打盡,誓不為人!」說到末句,「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再三哀求畹秋當日千萬莫死,且活滿這三天限期,一則母女多聚三日;二則也許還有別的生機。畹秋道:「我的生機定然一線都無。乖兒,我又捨得你兩個麼?也是無法呀。只恐連這三天都活不了呀!要是不信,姑且到你玉哥家中探聽一回,就知道了。」瑤仙自不肯去。

    畹秋道:「乖兒,你當媽是尋常女子麼?不等乖兒送終訣別,目睹我死時慘狀,免得日久心淡,消了復仇志氣,媽哪肯就死呢?多急也要等你見一面的。好在絳雪人甚忠心,她已看出不好,此時定在後屋哭呢。你不放心,快打發她穿上雪拖子跑去一看,就知道了。但是無論形勢多惡,千萬瞞我不得。須知媽不怕死,也不是能治不治,稍一應付失宜,在我不過稍緩須臾,仍是難免於死不說,還要白受許多奇恥大辱,留下無窮後患。我權衡輕重,看是哪個厲害。事已至此,卻忌感情用事,就是叫你用刀親手殺我,必須聽從,才能算對。只盼你心志堅定,能為母復此大仇,使我死後含笑九泉,便是孝女。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到這緊要關頭,要把心腸放狠,才幹事有益呢。」瑤仙含淚應了,忙出房喚來絳雪,往魏氏家中探聽動靜。

    瑤仙性情本有母風,經乃母連激帶勸勉,知道悲急無益,互相商議日後如何向人尋仇報復。畹秋自免不了又出上許多陰毒險狠的計策,並教愛女對蕭玉如何用情,駕馭操縱,務須使他甘為情死,死而無怨。好使事前既多一個得力心腹死黨,事後又是恭順寵愛,沒齒不二之臣。瑤仙一個少女,平素和蕭玉相愛全出天真,不懂得什麼叫做權詐,這些話都是聞所未聞的妙語,不禁聽得心動神馳,津津有味,連那生離死別之痛都幾乎忘了。畹秋一面摟住她頭頸說話,一面暗中查看她神色語氣。見她前半截聽話時悲忿填膺,目眥欲裂,為意中應有之狀,還不敢斷定異日如何。等說到後半截,命她用權術牢籠未婚夫婿,見她注目傾聽之中雖未答話,時把牙關緊緊一咬,現出恨極之狀,瞬間又復常態。知她母仇時刻在念,並不因所說新奇緊要,與她有切身利害關心過度,聽出了神,以致把母仇拋諸腦後,好生欣慰。想起永訣在即,越發愛憐,手中摟得更緊。心裡不住苦想,恨不能連愛女的生養死葬、百年大計都給她預為指點安排,才稱心意。

    似這樣談有個把時辰,畹秋心事說完,萬慮皆空,轉覺腹饑思食。年下有現成的豐美菜餚,正想命瑤仙去弄熱了來吃,忽然絳雪踏雪跑回,剛在門外脫換衣鞋。畹秋何等細心,一聽便知凶多吉少,大限將臨,心中一緊,暗忖:「愛女從清早起,水米不沾牙。自己說了這半天話,又飲了幾杯茶,心橫意定,虛火全部下去,也正餓極。早得凶信,愛女固吃不下去,我死後她更是傷心悲哭,難於下嚥。反正要死的人,樂得享受一點是一點,臨死也做個飽鬼。」連忙摟緊瑤仙,偏頭向外,高聲喊道:「絳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先莫對我和小姐說。我正肚餓,可去到廚房炒點干飯,把所有的年菜和糕點糖食,有一樣端一樣,一齊拿來。你也傷心了半日,想必也是水米不沾。金福夫妻都在輪值,今天也許不來了。快去做好,我們三娘母坐一起,快快活活補吃一頓新年飯吧。」

    絳雪聰明不在瑤仙之下,練會一身武功,相貌身材也頗美秀。畹秋母女均愛憐她,不似尋常人家丫頭看待。瑤仙與蕭玉相愛並不瞞她,反帶她同來同往,遮掩外人耳目。因常隨少主往蕭家去,日子一久,不覺愛上蕭玉之弟蕭清,心想:「歐陽霜出身也是丫頭,居然會做了村主之婦。全村俱是避地之人,不論世俗貴賤,只要男女雙方願意,就可通行。」於是便用下心思,想勾引蕭清。無奈她本人年紀甚小,蕭清比她更要小了兩歲,童子不識風情,又一心一意想隨叔父蕭逸練童子功,簡直沒有把她看在眼裡。她又膽小,不敢徑求主人給她出力,鬧成個片面相思。主僕感情既好,她也忠心為主。對畹秋近來舉止神情,本已看透兩分。見畹秋天明前好好出去,忽然受傷抬回,母子背人哭訴,便料東窗事發,難以收拾。一會兒,村中元老派人傳書,看出畹秋母女神情更是不妙,好生愁急。

    後來奉命去蕭玉家中探看魏氏動靜,本心還想乘機向所愛的人獻點慇勤。人沒走到,便見村中老少人等,三三兩兩由蕭家那一面踏雪走來,多半都是邊走邊說,面帶恨恨之色,不似出門拜年情景。她人機警,知事若壞,自己主人更是要犯,恐被村人看破行跡,忙往樹後一躲,想等人走完以後再去蕭家探問。不料去的人還未走遠,又有趕了來的,有時兩下裡對面路遇,說不幾句,便隨著忿忿咒罵起來。隔遠聽不真切,彷彿還帶著蕭元和主人名字,不僅魏氏一人。急於想知點底細,回去報信,偏生來往蕭家的人出入不絕,卻看不見蕭清弟兄二人送出,不敢冒昧走進。心方焦急,忽見蕭逸帶了二子一女和使女秋萍各乘雪橇,如飛趕來,後面還跟著幾個門人子侄,到了蕭家門首,陸續走進。這一來,連那先走在路上的村人,俱都去而復轉。秋萍乃另一家隨隱親友的世僕之女,因她長於女紅,做得一手好菜,二娘死後,蕭逸特向那家借來服侍兩小兒女。比絳雪長有五六歲,平日甚是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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