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肆 第91章 第一九○章 (3)
    蕭珍僅是氣堵痰閉,仗著父是能手,略一按拍,將氣順轉,便開了竅,嘔出一口濁痰,哇的一聲,哭醒過來。睜眼一看,不見乃母在房,當時急得心魂都顫,口裡亂喊媽媽,目光散亂,週身亂抖,剛轉了的面色又復轉青,手足亂張亂伸,拚命往地下掙去。蕭逸看出此子烈性,適才已是心氣兩虧,不堪再受刺激,才醒,手法未完,還不能就放下地。又恐進房之後,乃母對他說些不好的話,小孩稟賦,怎能禁受?連忙緊緊抱住,強忍悲痛,溫言撫慰道:「你媽帶小弟弟妹妹,在那間餵奶呢。今天我是和她練功夫鬥著玩,逗你三個著急,不想你卻當成真事。你想爹爹和媽媽能打架麼?你剛回醒,不能下地,不信我就抱你看去。少停你神氣恢復,就吃飯了。今兒和先生說,就逃半天學吧,叫你整天看著你媽媽,省得不信。」蕭珍年幼聰明,哪裡肯信,先仍一味亂掙。後聽說要抱他去看,方才停了掙,底下話也不再聽,連喊:「快去,我要媽呀!」蕭逸見狀,大為感動,不禁流下淚來。料知不使親見不行,只得答道:「乖兒莫急,爹抱你去就是。」隨說隨抱蕭珍,走入套間。

    此時歐陽霜心橫膽壯,主意拿定,已把生死禍福置之度外。一進裡房,便坐在蕭珍榻上,兩手一邊一個,摟著那玉雪般的兩小兒女,解開衣服,露出雪也似白的蝤蠐玉胸和粉滴酥搓的雙乳。兩小兄妹到了慈母懷裡,哭聲漸止。又當吃奶時候,一見娘奶,各伸開一隻滿是肉窩,又白又胖的小粉拳,抓著柔溫香膩的半邊奶房,將那粒暈紅淺紫的乳頭,塞向小口裡含著,一面吮著,一面睜著那烏光圓黑的眸子,覷著娘臉,不時彼此各伸著一隻小胖腿,兄妹倆彼此戲踢,活潑潑地純然一片天真。歐陽霜臉上淚痕雖已拭淨,一雙妙目仍是霞暈波瑩。面上精神卻甚堅決,英姿鎮定,若無其事,剛烈之氣,顯然呈露。若換旁人,見她這等鎮靜氣壯,必然懷疑有人誣陷妻子。偏生蕭逸為人多智善疑,自信明察,不易搖惑,一搖惑便不易省悟。加以夫妻情愛過深,忽遭巨變,恨也愈切。又知乃妻絕頂聰明,無論是何情狀,俱當做作。再加上歐陽霜臨危之際,不惜反手為敵,放走歐陽鴻,把事愈更坐實。已是氣迷心竅,神志全昏,一味算計如何遮羞解恨,哪有心情再細考查是非黑白。進房時只說了句:「你媽不是在餵奶麼,我說是假打,逗你們,你還不信。」說罷,惟恐歐陽霜又說氣話去驚愛子,忙把頭一偏,連正眼也不看一下。

    歐陽霜明白他的心意,也裝出微笑說道:「珍兒,你怎那麼傻?逗你們玩的,這等認真作甚?」蕭珍彼時年已九歲,畢竟不是三歲兩歲孩子易哄,雖聽母親也如此說法,終覺情形不似,疑多信少,開口便問:「爹媽既是假打,怎還不去喊舅舅回來?」這一句話,把夫妻二人全都問住。蕭逸還在吞吐,歐陽霜搶著說道:「你舅舅不是此地人,你從小就知道的。他早該回去接續你外婆香煙去了,因你兄弟的病耽延至今。今早該走,恐你兄弟哭鬧,特地假打一回,不想你們更哭鬧了。這事不要到外面去說。如問媽為作麼哭,就說弟弟忽然犯病,閉過氣去,媽著急傷心好了。」蕭珍立時回問蕭逸道:「媽說的話是真的麼?怎麼爹爹打媽用我家的煞手呢?」蕭逸已把乃妻恨如切骨,為了顧全愛子,只得答道:「哪個哄你?如若真個誰要殺誰,牆上刀劍暗器什麼都有,何必用手?再說決不會當著你們。我雖為村主,也不能隨便殺人呀,何況殺的又是我的妻子。怎連這點都不明白,只管呆問?」蕭珍終是半信半疑,答道:「我反正不管,誰在害我的爹媽,我就殺他全家。要是爹害了媽,我就尋死好了。」蕭逸道:「不許胡說,哪有此事?一同吃飯去吧。」蕭璇、蕭璉因母乳不足,每頓總搭點米汁。蕭逸不屑與妻說話,又恐小兒受餓,特他說這籠統的話。以為乃妻必裝負氣,不來理會。不料歐陽霜聞言抱了兩小孩,扣上懷立起就走。蕭逸見她彷彿事過情遷,全不在意,神態甚是自然,心剛一動,忽又想到別的,暗中把牙一咬,抱著蕭珍,隨後跟去。

    膳房女僕久候村主不來用飯,火鍋的湯已添了兩次。見主人走來,舅老爺還未到,添上了飯和小主人用的米汁,意欲前往書房催請。歐陽霜道:「舅老爺奉了村主之命,出山辦一要事,要過些時日才回來,這個座位撤了吧。」說完,照常先喂小孩。平日有歐陽鴻在旁照料,輪流喂抱已慣。忽然去了一個,歐陽霜餵了這個,要顧那個,兩小此爭彼奪,亂抓桌上杯筷匙碟,大人只一雙手,哪裡忙得過來。兩小又都不肯要別人餵吃,口裡一遞一聲,直喊:「我要舅舅!」怎麼哄也不行。蕭璇更是連喊多聲不來,小嘴一撇要哭。蕭逸已把蕭珍放在座上,夾了些菜,任其自食。自己哪還有心用飯,勉強吃了半碗。

    見小孩鬧得實在不像話,母子三人身上全都湯汁淋漓,碟和羹匙均被小孩抓落地上跌碎,天氣又冷,恐米汁喂涼了生病,只得耐著性氣接過蕭璇,一人一個,才把小孩餵好。暗忖:「平日不覺得,走了一個畜生,已是如此;倘真把賤人處死,別的不說,這三個無母之兒,卻是萬分難辦。如若容這賤人苟活,做個名義夫妻,來顧這三個兒女,又覺惡恨難消。」思來想去,除等兒女長大,再行處死外,別無善法。一面尋思,一面留神觀察,見乃妻仍和素日一樣,喂罷小孩,命人添了熱飯,就著菜,從容而食,該吃多少仍吃多少。除眼圈紅暈像哭過外,別的形跡一毫不露。小孩連喊舅舅,隨喊隨哄,面容全無異狀,只不和自己說話而已。

    倒是蕭珍小小年紀,天生聰明,一任父母解說,依舊多心,一雙眼睛,老輪流注定在父母臉上,查看神情,一碗飯直未怎下嚥,眉頭緊皺,時現憂戚之狀。問他怎不吃飯,出神作甚?眼圈一紅,答聲「不餓」,連碗也放下。恐他鬧成氣裹食,又是心疼,只好聽之。蕭逸看了,又是傷心,暗罵:「賤人,多年夫妻,想不到你有這深的城府,遇到這等奇恥大辱,性命關頭,竟會神色不動,無有一事關心。難為你居然生下這樣好的兒女,我雖投鼠忌器,不要你命,以後日子,看你怎樣過法?」他這樣胡思亂想,哪知歐陽霜在裡間一會兒的工夫,因吃了一下辣手,傷處奇痛,恨他無良薄情,悲忿入骨。

    雖料定丈夫中了畹秋、蕭元奸計,但是畹秋詭詐多謀,陰險已極,看她多年匿怨交歡,忽然發動,必已羅網周密,陷阱甚深;再加當時為了顧全兄弟,強他逃走,事愈坐實。就這樣分辯,話決說不進去。反正活著無味,徒受凌辱,轉不如以死明心,留下遺書,以破奸謀。使這昧良薄倖人事後明白,抱恨終身,死為厲鬼,尋找仇人索命,迫她自吐罪狀,豈不容易洗刷清白?越想心越窄,為復丈夫之仇,成心使他痛定思痛,永遠難受,連眼前愛兒愛女都不再留戀。自殺之念一定,又見丈夫進房時情景,看出他心疼愛子,屈意相容之狀,知自己一死,丟下這三個小兒女,就夠他受的,氣極心橫,暗忖得計,愈發堅了必死之志。表面上仍裝作鎮靜從容,強忍傷痛,一同吃完午飯,仍抱兩小兒女回房。蕭珍疑念未消,連忙跟去。蕭逸心傷神沮,不願多見妻子,自往峰下閒遊去了。

    說也湊巧。午後忽然雲密天陰,似有釀雪之狀。黃昏將近,天便下了大雪。不消個把時辰,積深尺許,全村峰崖林木,俱變成玉砌銀裝。蕭逸出門,在村前幾個長老家坐談了半天,獨自一人,踏雪歸來,胸中藏著無限悲痛淒惶。行近峰前,幾番踟躕,直不願再見妻子的面。冒著寒風,在昏夜雪地裡徘徊了一會兒,覺不是事,才勉強懶洋洋一步步踏級而升。剛走到庭前,見台階上薄薄地飄著一層積雪,上面現出兩個女人腳印,腳尖向裡,彷彿人自外來的,已有片刻。平台和階前一帶,已被後下的雪蓋沒。

    階上積雪,原是隨風刮進,此時風向稍轉,雪刮不到,所以腳印遺留在此。心想:「這般風雪寒天,別人無事不會到此,難道畹秋已知事發,趕來相勸不成?」念頭剛轉,忽然一陣寒風,從對面穿堂屋中迎面刮來,把階前余雪刮起一個急旋,往屋外面雪浪中捲去。堂前一盞壁燈,光焰搖搖,似明欲滅,景像甚是陰晦淒涼,若有鬼影。與往日回家,稚子牽衣,愛妻攜兒抱女,款笑相迎情況,一熱一冷,迥乎天淵之別。不禁毛髮皆豎,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定睛一看,四屋靜悄悄,除穿堂後廚房中燈光和堂屋這盞半明半滅的壁燈外,各屋都是漆黑一片,不見一點燈亮,也不聞小兒女笑語之聲。心中一動,想起前事,恐有變故,連忙搶步往臥房中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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