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肆 第64章 第一八五章 (2)
    「禿驢」、「賊和尚」等字樣還未出口,又一想到前次遭劫,為飛劍所斬,遊魂飄蕩,浮沉草露之間,無所歸宿,以及荒山潛修,種種苦難;這次又是精魂修煉成形,並非肉體,不特珍貴得多,被害以後,知非二次修煉不可;這幾個和尚法力又甚厲害,設有不幸,墮入輪迴,不得超生,豈非大錯?想到危險處,驚魂都顫,哪裡還敢口出不遜,自速其禍。思來想去,比較還是苦苦哀求,或有幾許求生之望。似這般時憂時喜,時怒時懼,哀樂七情,同時並集在心頭上,似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終於走了認罪服輸,以求免死的一條道上。好話說了千千萬,真是無限悲鳴,不盡傷心,接連七日七夜,不曾停過。好容易哭求到了末一天的子夜,才見禪師微啟二目,笑指他說道:「你這孽畜,還不去麼?」猿精只當取笑,自然重訴前言,哭求寬免。言還未了,禪師倏地喝道:「想來便來,想去便去,你自忘歸,有誰留你?」說完這四句話,眼又閉上。猿精聞言,猛地吃了一驚。方又要哭訴受制已歷七日,千乞老禪師恩釋,忽覺身已能動,忙試一縱遁光,果然無罣無礙,自在飛起。萬想不到仇敵毫未加以傷害,放時這般容易。魚兒脫網,絕處逢生,慌不迭地逃回山去,再不敢去向上方山生事了。

    過有三年,猿精出外採藥,遇到兩個近年新結交的忘形之友:一是崆峒派小一輩中有名人物小髯客向善;一個便是崑崙門中名宿巫山風箱峽獅子洞游龍子韋少少。因猿精自知異類成道,喜與高人親近,訂交之始,曾助向、韋二人采覓到不少靈藥。向、韋二人雖知他是個異類,不特道行甚深,仙根甚厚,精於玄功變化,法力修為,都不在自己以下,並且立身正而不邪,異日必成正果,對人又復慇勤恭敬。因此不惜折節下交,訂為忘形之友,常共往還。這日無心中在縉雲山中路遇,自是欣然。由研討各人劍法起始,後來說高了興,便各將自己飛劍放起來,互相比鬥了一陣,又暢談了片時,向、韋二人才向猿精訂定了後約別去。誰知這一比劍為戲,幾乎給猿精又惹殺身之禍。彼時正值許飛娘從空中路過,先並不知是誰,因看出不是峨眉一派,生心網羅,遠遠落下遁光,隱了身形,往前窺探。

    一見有游龍子韋少少在內,知他為人正直,上次慈雲寺已非本願,見面准鬧個無趣,心中涼了半截,本想走去。繼見韋少少等收劍同談,悄悄在旁一偷聽,正聽到猿精對向、韋二人談起前事。韋少少見聞雖廣,也只知獨指禪師生平大概,因無名禪師自來韜光,仍然不知底細。向善行世未久,更無庸說了。猿精便托向、韋二人,代為訪問各正派中高明之士,到底鏡波寺七個新來的和尚是什麼來歷,上次吃的虧值與不值。自知不敵,原無復仇之想,偏被許飛娘聽了去。她也不知那師徒七人是誰,只覺有機可乘。當時因聽猿精口氣,輕易難受自己被愚弄,並沒露面,只在暗中尾隨,到了他的洞前,便自走去。先找到五鬼天王尚和陽,問出前半根由,並知林寒日後也要歸峨眉門下。又在各異派中連訪帶問,請教高人推算,居然被她弄了個一清二楚。只不知林寒得了玉符,游往何處。自己名聲太大,怕猿精不肯合流,特意找了海南島山寨中一個專煉旁門道法的散仙,前往福建大姥山摩霄峰絕頂猿精修道的洞前,假作遊山採藥,去向猿精結納,乘間告知底細,慫恿他去尋林寒報仇。

    那散仙名叫雲翼,原是黎人,隱居海南島五指山黎母嶺多年,先本在山寨中閉戶潛修,絕少與聞外事。許飛娘因聽人說起他得過黎母真傳,精通許多異術,能咒水不流,咒火不燃,咒人隨意生死,慕名相訪。彼此談投了機,許飛娘便向他求教,學會驅遣六丁、假形禁制之術;並送他一口寶劍,傳了煉劍之法。雲翼因自己出身黎教,與別的玄門宗法不同,深以不會飛劍為憾,得劍大喜。由此兩人成了莫逆。這日受了飛娘之托,趕到峰頂,正值猿精他出,洞門緊閉。那大姥山在閩江北面,福鼎縣南,與洞宮山對峙,群峰林立,孤兀挺出,與南嶺諸山不相連屬。猿精所居的摩霄峰,乃是山的絕頂,三面皆海,極擅洞壑之奇。去時又當九秋天氣,據峰憑臨,下面是千山萬壑,齊湊眼底。到處丹楓黃橘,映紫流金,經霜欲染。上面是高雯雲淨,中天一碧,日邊紅霞,散為紈綺。再往遠看出去,又是海闊天空,波瀾浩瀚,濤聲盈耳,一望無涯。真個是秋光明麗,冷艷絕倫,氣象萬千,應接不暇。雲翼賞玩了一陣,見暮靄蒼然,暝色四合,以為猿精必是遠出,不會歸來,正欲走去,忽聽遠遠一聲猿嘯,接著便見遙天空際,隱隱飛來一溜火光。情知猿精歸洞,便停了步,負手望海,故作未覺。

    不一會兒,便聽破空之聲,直落峰頂,洞門忽然開放。回身一看,猿精已經進洞,只見到一個背影,已聞洞內有猿猴呼嘯之聲。雲翼見猿精沒來答理,無法交談,又不便做不速之客,直闖進去相見,引他起疑。只得索性裝到底,再待一會兒,看他如何。方在面海躊躇,也是合該有事。猿精一到,便看出他不是正經路數,本想閉洞不理,由他自去。偏生近年來收了兩個有根器的小猿,俱都好事,早從洞隙外望,看了個清楚。爭著和猿精說洞外那人,從午後便來,先向洞端詳了一陣,從身旁取出雞骨,像是排了一卦。末後又掐指算了算,到處東張西望。雖未入洞相犯,已在洞前逗留了好些時辰,神情甚是鬼祟,定非好人。

    適見他意似要走,聞得嘯聲,又復停止等語。猿精聞言,料知來人不是因見本峰景物雄奇,想奪洞府,便是有為而來。如若閉戶不理,不特示弱於人,他也決不就此罷手。想了想,還是先禮後兵,問明來意再說。因想試試來人深淺,輕悄悄閃出洞去,正要行法相戲,雲翼已經覺察,回過身來。猿精不及施為,只得向前施禮問道:「道友日午便到荒山,至今未行,可是有甚見教麼?」雲翼知他靈慧異常,笑答道:「貧道乃五指山黎人云翼,因往洞宮採藥,望見此峰高出天表,偶然隨興登臨,頗喜此峰清麗雄奇,以為沒有主人,一時貪玩景物,未捨遽去。今見道友仙骨清異,豐矩夷沖,道行必然深厚,高出貧道十倍。可能恕我愚昧,見教一二麼?」

    猿精性傲,素喜奉承,來人一謙和,不由轉了好感。雖明白他前半賞景登臨,是些假話,心想:「這人雖非正派一流,倒也不甚討厭。許是無心到此,看出行藏,特地相待一談,並非有為,也說不定。既無不利之心,與他談談何妨?」當下應允,就在峰頂磐石之上,相邀雲翼坐談。又喚洞中兩小猿,將適從戴雲山溫谷中新採回來的大龍眼和柑柚之類佳果,取將出來待客。猿精因以前遭劫,便是受妖人連累;此人今日無故至此,又從未聽說過他的姓名來歷,測不透他的心意,總覺有些可疑,並未揖客入洞。雲翼知他意在防微,略談引導、吐納之言,便給他高帽子戴,譽如真仙一流。猿精見他容止謙沖,言詞敏妙,所談黎家道法,也是別有玄妙,自成一家,漸漸由疑轉喜。

    雲翼適可而止,並不久留,坐到月上中天,即告歸去。行時,因猿精煩他一試奇術,還故意露了一手。是夜雲霽風輕,清光如晝,照到廣闊無垠的海面上,波翻浪湧,閃起千千萬萬的金粼,一眼望不到邊際,奇景無邊,本就好看。雲翼卻嫌海濤起伏討厭,不如碧波無紋,澄明若鑒來得有趣。難得這好明月,意欲步行回家,逕由海面,賞玩這上下天光,踏月回轉海南島去。猿精因聽他說過善持禁咒之術,聞言知要咒海不流,疑是賣弄幻境,假裝要送他一程;就便觀賞,一飽眼福。雲翼知旨,立時邀了猿精,由峰頂往海面上飛去。將要到達,正值風起潮生,浪如山立,勢更洶湧。

    雲翼口誦禁咒,將手一指,海浪立時但平不動,澄波停勻,靜止不流,萬里海洋,彌望空明,再吃秋月一照,不特天光雲影,上下同清,海中大小游魚往來,鰭鱗畢現。人行其上,竟是又平又滑,毫不沾濡,倒影入水,毛髮可數,宛然如在一片奇大無比的晶鏡上行走一般。猿精再三運用慧眼諦視,除開離卻兩旁百里和身後來路數十丈隨行隨復原狀外,前行二三百里的海面,直似整片玻璃修成,絕非幻境。心中好生贊服,不由傾倒。雲翼想已覺出猿精慧眼,看出他不能咒遍全海,微笑說道:「旁門小術,無異班門弄斧。重勞相送,已感盛情。你我訂交恨晚,改日再造仙山求教,就此告別吧。」猿精也因到了子夜用功之時,依言訂了後約,腳步一停,身剛告辭飛起,眼看海面,雲翼身子不動,人卻似射箭一般,在無盡晶波上,往前飛駛而去。行過之處,海水隨著飛起,波濤掀天比前愈猛,浪花起落之間,人已由大而小,由小而隱,逐漸消失。

    猿精回峰隔了些日,雲翼又來相訪,才延款入洞。由此常共往還,成了密友。雲翼先將猿精身世同遭劫煉魂,與無名和尚結仇經過,探個清楚,轉告許飛娘。飛娘本想網羅猿精,一聽他受過素因大師之害,愈發心喜,以為可以同仇敵愾,引歸自己一黨。便叫雲翼告知劫他玉符的人,名叫林寒,乃無名和尚勾來的峨眉派門下弟子,勸他報仇,並勸他結納飛娘等異派中人,共尋素因大師和峨眉門下作對。誰知欲速不達。猿精當初求借玉符煉魂時,獨指禪師曾經力加告誡說:「念你苦修多年,遭劫可憐,借寶成全你容易。但你要知劫數前定,如不經此一劫,不會哭嘯空山,便遇不到我,永遠是一異類,連鬼仙也修為不到。

    況且神尼優曇是我同道至交,素因是她得意門人,道力深厚,劍術高強,你就成了氣候,也非對手,前往尋仇,無殊送死,豈不負我初心?」猿精再三矢口立誓,決不記仇,並多修外功,以報成全之德。平日又習聞飛娘等人罪惡滔天,胸中早有成見,交友極慎,便是守著禪師誡言。這一來,方知雲翼來意不善,恍然大悟,當時暴怒,雖然未能忘情玉符,對雲翼卻絕了交,並令轉告飛娘等異派妖邪,速息妄想,自己不過想尋林寒取回已失之寶,並無害人之念,休說與峨眉門下無仇,就有也不願報。兩下裡言語失和,就在摩霄峰上變友為敵,苦鬥了七天七夜。雲翼雖然法術精奇,無奈猿精玄功變化,妙用非常,不特禁制不了他,初鬥時反因偶然疏忽,幾乎吃了猿精的大虧。後來勉強打個平手。到了末一天早上,向善和韋少少來訪,三下合力,將雲翼趕走。由此雙方成了對頭。

    饒是猿精這般機警明白,仍然上了飛娘的當。他自末一次上方山挫敗歸來,見無名禪師師徒既然如此厲害,劫符的人定是同黨,也非弱者。縱然尋了去,也未必能奪取回來,徒惹麻煩。有時想起,難過一會兒,也就罷了。及至得知林寒來歷,並非和尚徒弟。雲翼說他本領尋常,不知真假,看他劫符以後匿跡銷聲,也許不是能手。況且此符原是當初獨指禪師借與自己,原主不是凡人,如索還此寶,極為容易,直到坐化,並無相索之事。此符又不是佛門法寶,可知憐念自己能守戒向善,有心賜予。被人巧取豪奪,實不甘服。無論仙佛,都不能不講道理。無名和尚已將自己擒住,不加傷害,可知是他自己理虧之故。否則自己連犯他七次,哪有如此便宜?彼以力來,我以力往,各憑道行本領高下,來決取捨,大家一樣。況且自己理直,遇見能手,也有話說。等尋著林寒,如不可為,索性死了這條心,省得時常惦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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