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寒閃身殿角,本就忿怒欲出。這時方知佛法妙用,好生驚佩,猶未知是新來的老僧助力。一見敵人狼狽欲逃,哪裡容得,大喝一聲,方要飛出攔阻,猛覺身子被人拉住,耳聽有人低語道:「何必如此急急?他逃不走,時限未至,略加警戒,由他去吧。」忙回頭一看,四山梵唱聲中,身後空空,並無一人。那麼精純的劍術,卻飛不出去。再一看尚和陽和那禿子,滿身煙光,還沒飛過殿角,便似有人牽引著的收線風箏,飄墜下來。連起幾次,俱是如此。彼此面面相覷,神態惶急,做聲不得。隔了俄頃,禿子首先服輸,朝尚和陽一使眼色,面對大殿跪倒,低聲祝告,求饒一命。尚和陽先還負強,後來實在無計可施,耳聽梵唱之聲越密,危機已迫,再不知機,非弄到形神消滅不可,也嚇得跟著跪下,禱告起來。
剛叩了幾個頭,祝告未終,一片金霞籠罩處,地面頓現出一個大孔,先從地底升出,大如七朵金蓮,上面端坐禪師師徒七人。放出萬道金光,千條霞彩,祥氛瑞靄,花雨繽紛。看似緩緩升起,晃眼工夫,沒入高雲之中,不知去向。緊接著,又從地底緩緩升出七個老少僧人,一到地上便望空膜拜。等禪師師徒法體升入雲中,為首老僧才用禪杖指著尚和陽和禿子微笑說道:「你二人看見了麼?正邪殊途,便在這裡。此乃幻相,休得當真。趁早回頭,還不快去!」說到「去」字,滿院金光霞彩,似電閃金蛇一般亂飛,耀目難睜,四山遠近萬千梵唱,劃然頓息。就在這瞬息之間,眼前一花,金霞斂處,依舊白日當空,院宇沉沉,老少僧人全都不見,地面也並無孔穴,只剩尚和陽和禿子二人。知已開恩釋放,慌不迭地站起身來,抱頭鼠竄,各縱遁光,破空飛去。
林寒見禪師師徒法身出現,亟欲追出頂禮,無奈身子不能飛動。嗣見七個僧人,竟是今日新來的不速之客,定是恩師算到有此一著,特地事前約來相助,接掌此寺的。不由敬心大起,方後悔適才錯看了他們,尚幸沒有侮慢之言出口。算計前院隱去,仍在後殿打坐。念頭一動,腳已能移,連忙一斂心神,恭恭敬敬走向後殿一看,果然老和尚等七人端坐在那裡,與先前一樣,好似全未動過。急忙跪伏在地,方要請問法號,老和尚微睜二目,含笑道:「你不是我這裡的人,你自有你的去處。今日且容你暫住一宵,明早自去吧。」林寒已料定他是前輩高僧,赴約而來,恭恭敬敬跪答道:「弟子愚昧,有許多老前輩都不曾拜見過。昨晚眾師兄坐化,師父只命弟子明日早行,往川邊龍象庵拜見芬陀大師,也沒說起老僧師今日駕到。初會時不知究竟,諸多失於敬禮,望乞老前輩開恩鑒諒,並懇賜示法號,日後回山拜謁,也好稱謂。」
老和尚笑道:「我無名無姓,有甚法號?我的來歷,你見了芬陀道友,自然明白。適才那兩人,你想必急於知道他們的來歷。一個是尚和陽,你原認得,不說了。那禿子是天山博克大阪羊角嶺的四惡之一,姓許名陶,各異派中都稱他為禿神君,精通邪法,心辣手狠。尚和陽因記你師父當年之仇,法力又敵不過,蓄志已非一日。昨晚在他同道毒龍尊者那裡,談起前仇,偶用晶球視影,恰看出你師父行將坐化。正想看個仔細,你師父神機內瑩,慧珠朗照,已有覺察,立使佛法,放出三寶神光,將全殿籠罩。這廝底下雖看不真切,已然略窺虛實。恰遇許陶也在那裡,從旁一慫恿,想將你師父法體盜回山去,用魔教中極惡毒的禁法咒煉成灰,拿去害人。誰知你師父知我必來送,特意等我事完趕來,身雖滅度,真神尚未飛昇。佛法無邊,豈是二三妖邪所能侵犯?如非這廝命不該絕,許陶將來別有一番因果,又都見機乞命的話,那西方天龍禪唱,再過巳時不停止,這兩個妖孽便沒命了。你師父法身,安藏正殿,凡體不能入內。我師徒一到,便來這裡打坐,仍以真神前往相會送別,以踐宿約,人並未離開此地。
因尚、許二妖人俱是邪道中的能手,你本帶發學道,平素和這廝未有嫌怨。你日後要在雪山隱居,以俟仙緣。這些妖人,常時來往其間,此仇一結,豈不平添許多仇敵魔障?何況早有安排,用你不著,無須多此一舉。所以將你阻住,不令出去。今晚子時,還有人來與你師父送還一樣東西,於你大有用處。來人如知你師父滅度,必將此物不還,據為己有。彼時我師徒已在夜課之際,這是大金剛禪課,不是尋常。他聞得梵唱之聲,恐佛光傷了他,必不敢冒昧進來。你到了亥正,即去山門外相候,如見有一道青光自東南飛來,立即上前攔住,只說一句:『你事已辦完,借我師父的東西,快些還來。』他當你奉著師命索討,當時必不疑心別的,定然交還給你。你接過手來,即速回到殿裡。切忌回頭看他,神形越自然越好,以免他見你不是佛門裝束,因疑生悔。他知你師父道力高深,你雖非佛門弟子,也必有瓜葛,奉命守候,東西已落人手,縱生悔心,沒有啟釁之由,也說不上不算來了。他來時空中先有極尖細的嘯聲,如能用法稍掩本來面目,日後用那寶物時,再仔細一些,他不知此寶被何人得去,無從尋覓,更永無後慮了。等天微明,急速起身去吧。」
林寒敬謹受教。見老和尚又閉目入定,不敢再瀆,叩謝起身,回轉自己禪房,打坐養靜。到了戌初,先將隨身應帶的法寶衣物,一切準備停當。左右無事,恐怕來的時間萬一早晚相左,天交亥初,便去山門外相候。那晚正值山中雲起,星月無光,山原林木盡被雲遮,四外黑沉沉的,雖煉就一雙慧眼,也不能穿透雲霧。這時大殿中梵唱之聲已起,迎著浪浪天風,獨立蒼茫,禪唱琅琅,間雜一兩下疏鍾清磐,入耳清越,愈發顯得空闊幽靜。想起自己從小在此帶髮修行,蒙恩師教養深恩,好容易學會許多道法,只可惜本身不是佛門中人,未傳得上乘真諦。原意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念切虔誠,勵志苦修,不患不得恩師垂憐,祝發受戒,側身禪門,同參正果。誰知福薄緣慳,恩師和諸同門遽然道成飛昇,只撇下自己一個。今天所來前輩高僧,未說出法號,看神氣必受師門之托,來接此寺。那送還寶珠的,自己回山不久,沒聽恩師提起過,也不知是什麼來歷。以前在外行道濟世,仗著道術飛劍法寶俱是仙傳,從沒閃失過一次。聽那前輩高僧囑咐謹慎行事語意,好似並不尋常,來時倒要看他一看。
林寒一面傷感,一面尋思。時光易過,不覺已是亥子之交。忽聽一陣極尖銳的嘯聲,甚是悠長,遠遠隨風送到。心中一驚,立時收起思潮,振作精神,靜心等候。因為先前胡思亂想,聞聲倉猝,竟忘了行法掩飾面目。說時遲,那時快,嘯聲方才入耳,便見東南方天空中,有一道時青時紅的火光,似火箭一般朝山門前射來,晃眼工夫,便自飛臨切近。只見白乎乎一幢似人非人的影子,面上一團銀光籠罩,週身火光圍繞。林寒運用慧目,定睛細看,竟未看出那東西的真實面目。
忙照老和尚的吩咐,一縱遁光,迎頭攔住,大喝道:「快還我師父的東西來!」那白影行時迅疾異常,來勢本要往山門中穿進,聞得禪唱之聲,首先吃了一驚,勢子一緩,便遇林寒在山門前飛起阻路,匆促間竟未容他細想,立將所持之寶遞過。林寒喝聲甫住,忽見火光中伸出一隻細長手臂,掌中托定一物,連忙伸手接過。那白影正往山門下拜,林寒已一縱遁光,往大殿內飛去。剛一飛起,微聞那白影在身後歎息之聲,好似欲追又止之狀。手中所持之物,頗似一塊圓的玉璧,手觸處,似有篆文凸起。相隔不遠,晃眼飛入殿內。見眼前奇亮,霞光閃閃,幻為異彩。老和尚師徒七人,俱在合掌喃喃,梵唱之聲益急。回頭往殿外一看,那條火箭已往東南方高空中飛去,耳聽嘯聲轉厲,又由近而遠,料是離去俄頃。
林寒因明早便要長行,恐還有甚吩咐;自己將行,也該稟一聲。先叩謝了一番,仍然跪伏地上,靜俟經聲住後,再行領誨。待有個把時辰,梵唱之聲才止。老和尚揮手命林寒起立,笑道:「佛家原戒打誑語。我因你師父的遺物,又是玄門之寶,理應為你所得。這孽畜借用已久,不遲不早,偏又在你行前送還,正好成全你收受,以為異日全身免難之用。他來時太驟,你竟忘了掩飾本來面目。你明早西行,他暫時尋不到你,日後終有尋著之日。這孽畜乃多年得道老猿精魂,厲害非常。你師父因前生與其有瓜葛,又憐他久已改行向善,災劫臨頭,竟難避免,為優曇大師門下大弟子素因飛劍誤傷,故將來入佛門以前三世修真煉魔之寶借與了他。他雖說不輕害人,但是報仇之心正重。你師父只借此寶,不肯賜予,便是恐他仗著此寶,去往漢陽白龍庵尋仇,又惹誅魂墮劫之禍。
還來本非所願,再如知道你師父前日坐化,此寶可以久借不歸,不料自行送到,被你巧得了去。我是主謀,一時多事,自惹煩惱。早知有此幾場糾葛,不去說了。休看你苦煉多年,飛劍法寶多半上品,正邪各派中法術俱知門徑。無奈未受禪門嫡傳,玄門功行還未到上乘地步,真遇各派中出類超群之士,仍非對手。尤其這類多年得道精魂,因他形骸已脫,復經苦煉,真神凝固,變化無窮,飛劍法寶所不能傷。為被他訪查出你的形跡,須知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你走後,他必先來尋我,連遭失利,轉而尋你,宿怨已深。往好的說,看你師父情面,將寶奪去,與人無傷;否則,他來去飄忽,無形無聲,行同鬼物,任你防衛周密,吉凶也自難定。所幸適才我看他一身道氣,尚有仙緣遇合。你師父賜你柬帖,又命你遠投芬陀大師,在雪山隱跡,必與此事有關。你也久經大敵,必能預燭機先。你只謹記著每當入定之先,預將洞門和你身側四外,行法封閉禁制,即使來侵,也可警覺。只要不大意,便不致有大害了。」
林寒謹謝教誨,又把寺中尚有自耕山田果林等類頃,近二十年來,諸同山禪關一坐,便是經年,都是自己行法耕植,雖未荒廢,已不自食,除供佛前香火外,十九散給近山貧民等情,一一稟告。老和尚含笑點首,揮手命出。林寒告別出殿,到房中待了片刻,見東方已現曙色,攜了衣物重又走向大殿和禪師坐化之處,各端肅拜了幾拜,逕往川邊倚天崖飛去。
到了龍象庵前落下,進去見了芬陀大師,跪下行禮,遞上一封柬帖。芬陀大師看罷柬帖,喚起說道:「令師坐化,我適有事,未克親送。信中說你前生孽累,有難避免者,囑我就近照拂,自無恝置之理。大雪山冰壑洞穴甚多,只神旗峰頂有一洞最佳,孤峰入雲,高出天半,山腰以下,盡被冰雪封住。不特飛鳥不到,因為地勢過高,峰又不廣,便是各派中御劍飛行之士,往來經行,也都至多略繞峰腰即過。如非知你在彼,特地相訪,絕不會飛上峰頂。那洞又深藏峰頂中心仰天池內,池深數十丈,水涸已逾千年。此洞傍壁而開,乃古昔泉眼,甚是幽窅宏深。
因那池深圓,如一大井,深入土內,連天風都吹不到,故各峰皆屬奇寒,池中氣候獨暖。土又肥沃,奇花異草,滿地皆是。加以千年古木,森森挺立,繁茂郁生,幾乎與池等長,相隔上面池邊,不過兩三丈高下。最妙的是,這些林木凡是高及池面的,都是北天山特產的一種仙人棕,枝幹繁密,直立若蓋,葉細而長,四處挺生,冬夏常青,恰好將那池面遮住。即便有人從上面飛過,也只當是一個數十畝方圓,滿生育草的盆地干池,絕料不到下面有此奇景洞穴。真個幽僻隱秘已極。洞中更有一道暗瀑清泉,甘芳可飲。你在此潛修,甚是合宜。」林寒大喜,忙又跪下拜謝。一問老和尚師徒來歷,乃是禪師師弟無名和尚,佛法無邊,已將證上乘功果。
頭一次楊瑾下山積修外功,未在庵中。第二次,林寒便在神旗峰池洞中潛心修煉。有一天林寒正在池洞中打坐,忽覺心驚肉跳。起看第二封柬帖,尚未到開視時日。忙即嚴加戒備,飛往庵中,向大師求教。大師默運靈機觀察,竟是老猿精魂因查出底細,心中忿恨,或明或暗,連往上方山鏡波寺中,用盡方法尋仇,俱被無名和尚師徒以佛法戰敗。末一次暗中變化前往,以為可以出其不備。誰知魔淺道高,幾遭不測,因此不敢再往。四處尋訪林寒下落無著,忽生毒計,尋到林寒老家,訪去林寒生辰八字,用極厲害的邪法拜禁,意欲使林寒禁受不住被逼無奈,自行投到。照例此法一遇道行稍高的人,頭幾天不覺怎樣,七日一過,便神志昏迷。當在禁中,真神被攝,自行投到行法人前,一任擺佈,叫如何便如何,什麼真情,全部吐露,無力違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