癩姑見她說到末了,仍是以前天真神態。眇姑來時曾囑保密,任遇何人,不可提起是她指點前來,知她所說實是好意。細察二女,好似成竹在胸,並不十分看重。眇姑這人又一向不肯說空話,惟恐二女疏忽,便探詢道:「二位姊姊對於取寶之事,想具成算的了?」謝瓔答道:「成算雖不敢說,仗有禪師指示玄機和所說語氣,多半有望。不過令師姊所說也關重要,舍妹不合心粗輕慢,雖令師姊未必見怪,如何防那舍利飛返西方,卻未明言。匆匆作別,不及請教,先時頗覺可惜。繼一想,禪師既不願我們得之太易,承令師姊指點,如能留此舍利,固是佳事;否則,以後不能輕用,有此一層顧慮,使我姊妹多受阻難,增加修為,以免有所倚賴,也是好的。只好憑著福緣運命,到時惟力是視,由它去吧。」謝琳語意,也與相同。癩姑見二女天真猶昔,語意卻寓有至理,與前大不相同,知其道行法力必更精進,故能不以得失縈念,並非有所拿穩。平日修為,即此已見一斑,好生欽佩。
正待稱讚,忽然一陣香風起自湖上。當地原在大雪山廣壑之下,上面佈滿一層層的密雪,雪山上面又是終年陰雲低垂,暗霧迷漫,永見不到一點青空。而青蓮峪簡直另是一個天地,總是終古光明如晝,祥雲片片,永無黑夜。比起上面雪山荒寒陰晦之境,大不相同。及至香風起處,眼前倏地一亮,大地愈發光明。轉瞬之間,上空雲霧齊收,那香風便一陣接一陣地由湖上吹來。三人知道靈景將現,互相噤聲,以目示意,各自澄神定慮,端己正容,緩緩起立,去至湖邊,一心念佛,虔敬等候。隔了不多一會兒,和風止處,湖上一片淡微微的香光飄蕩,跟著便起了極柔和鮮明的祥霧,宛如一片其大無垠的五彩冰綃,將全湖籠罩。霧下面,萬頃清波一起騰湧,浪並不高,卻甚整齊,隱聞濤聲湯湯,音若笙簧,令人神志為之清寧。三人處此境界,俱覺心身上說不出的一種爽適空曠,正在虔心守望間,鼻端忽又聞到一股旃檀異香,比起適才香風中的香氣又有不同。同時遠遠傳來幾聲清磬,跟著斷斷續續又傳來幾聲梵唱。三人靜心一聽,那梵唱之聲並非起自禪師洞中,來路好似極遠,也估計不出相隔裡數。
青蓮峪深居雪山之下,平湖空曠,並無寺觀僧尼之跡。磬聲梵唱如自外來,按理應由上空飄墮,聽去卻又不似,入耳偏是清晰非常。方在不解,梵聲忽漸稀微渺茫,似在若有若無之間,那發音所在又不似移向遠處。三人夙根功力本都深厚,具有極大智慧,見此情形,知道玄機微妙,細一尋思,忽漸省悟。謝瓔首先頂禮匍匐在地,癩姑、謝琳也不約而同相繼拜伏地上,重又屏除雜念,虔心向佛。一會兒,梵唱之聲忽然大起,上下四方一齊應和。乍一入耳還在若遠若近,似有似無之間。三人無論是誰,只要心神稍一把握不住,微起雜念,聲音便即微遠渺茫,似這樣隨著各人念頭動息,起伏隱現,所聞各不相同。到了後來,三人悟徹玄機,一任梵音琅琅,響徹天宇,只顧安定心神,不生一念。剛剛反虛生明,到了物我相忘境界,又是一聲清磬過去,繁聲盡息,彩霧全收,眼前倏地祥輝萬丈,大放光明。滿湖清波,忽變作一片蓮花世界,只是花葉均與尋常大不相同,每柄蓮葉都有丈許大小,色白如銀。葉底挺立著一根金莖,花卻純青,大約尺許,俱尚含苞未放,其多不可數計。金莖、銀葉與翠萼、碧波交相掩映,結成無限祥霞,壯麗絕倫。
三人已悟色空境界,知道花開見佛就在俄頃。內中癩姑只是隨緣參拜,雖然衷心虔敬,還不十分看重。仙都二女處境卻是至難,因為佛法微妙高深,不可思議,相由心生,亦由心滅,有相無相,互為因果,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此時志在取得七寶金幢,事前預受神尼、禪師指示,先已著相,如使一念不生,自非容易。如若一心取寶,既失虔敬,雜念一生,便不能見到諸佛菩薩莊嚴寶相。而寶幢起落快慢,全系本身,開始時如不恰到好處,佔了機先,便如石火電光,稍縱即逝。二女在小寒山皈依佛法,仗著夙根智慧和今生百餘年的修道功力,又得忍大師真傳與寒月、一音隨時指點,道行精進,固然遠非昔比,但畢竟在外經歷尚少,又是初次遇到這等關係重大的不世佛緣,惟恐疏失,未免膽小情虛了些。
一開始一味寧神定慮,意欲不令著相。單等花開見佛,寶幢由湖心湧現,再照預計,以極大願力上前求取。以二女這等物相生滅有無,悉由自己主宰,論起功力原非尋常。但是這次取寶,內有佛家無上妙諦,關係二女屢世修為及最後一次成道證果的成敗關頭,其中精微奧妙之處,不落言詮,也不是師友所能傳授,人力所能勉強。便小寒山神尼、大智禪師先前那番指點,也不過告以寶幢出現時間情景,上面七寶有何妙用,以及一些避忌之處,並非傳授取用之法,依言行事便可到手。事之成否,仍仗二女自己。二女也知此事不能倚仗別人,信心願力均頗堅強。無如屏除雜念,由於平時修道功力的強制,這一矜持太過,有念生於無念,依然著相,未能上來先臻化境,以致延誤時機,落個美中不足,日後多生好些枝節。這且不提。
這時仙都二女、癩姑三人,已然通誠跪拜之後,起身趺坐湖邊,端的虔心息慮,一念不生。正當靜觀自在,物我交忘之際,忽聽身後大智禪師大喝道:「諸佛菩薩已現寶相,俱在眼前,爾等可見著麼?」一語未終,三人猛被提醒,心方微動,一陣異香起處,滿湖斗大青蓮一齊開放。湖心上空立現出一圈佛光,中間一朵極大青蓮花上,立著一尊身高丈六的金身佛相。緊跟著,隨同目光到處,每朵蓮花上面俱現出一尊佛菩薩,看去何止百千萬億。一時霞光萬道,花雨繽紛,寶相莊嚴,不可言說。三人忙即合掌禮拜,五體投地,重又匍匐地上。
待了一會兒,二女暗忖:「禪師曾說花開見佛以後,跟著湖中祥光湧現,寶幢便要升起,此時怎無動靜?」心正尋思,忽聽湖心清波分流之聲,抬頭一看,不禁大喜。原來佛相蓮花俱已隱去,只湖中心翠濤滾滾,四外分流,當中現出一個畝許大的深水漩渦。晃眼工夫,水底忽有精光上射,隨升起酒杯大小一團五色祥光。緊跟著又湧出一丈六七尺長,七尺方圓一座寶幢。那寶幢似幡非幡,略似華蓋,共有七層,四邊瓔珞垂珠,每層上面各現出一種不同形式的寶光:頭層上,是兩個連環寶圈;二層是一朱輪,四邊烈焰環繞,熊熊欲燃;三層是一缽盂;四層是一金鐘;五層是一慧劍;六層是一梵鈴;七層是一寶鏡。全寶幢上,本就寶氣精光上燭霄漢,這六層七寶又各具一色,光華分外強烈,精芒射目,不可逼視。共是七色光華,融會成一幢彩霞,莊嚴雄麗,氣象萬千,一望而知具有無上威力。
謝氏二女是修道多年,新近又得佛門上乘法髓,見了這等異寶,也由不得驚喜交集。因這寶幢出現以後,逐漸長大,光華強盛,只管繼長增高。來時雖獲明悟,懷有成算,禪師並未傳授收用之法,只是具有信仰願力,期於必得,更沒料到此寶如此偉大。又以時機不再,說錯過便錯過,不禁心慌,匆促之間,欲以本身法力上前求取。姊妹二人面向寶幢一同拜了九拜,隨同起立略定心神,施展師傳佛法,一面用有無相神光護身,一面手掐訣印,口誦六字真言,朝那七寶金幢衝去。初意此寶雖具無上威力,但無人主持,又是佛家之寶,自己應有這層佛緣,再以本身法力強制,必可手到成功,不問此寶如何長大,且先擎回山去再作計較,自己離寶幢不過三數十丈遠近,光遁神速,本是不消瞬息便可飛到。哪知事情竟出預計,那寶幢上面發射出來的七色霞光,精芒所及,四邊俱在十丈左右,並且還在逐漸增長。二女遁光飛至中途,還未到達,剛與寶幢精芒接觸,便被阻住。二女心急,又自信此寶對本門弟子決不至於傷害,去勢太猛。這一硬衝上去,當時猛覺著迎面遇見一種極大阻力,人雖未傷,竟被撞退回來。
二女心方一驚,仰望在寶幢頂上徐徐滾轉的那一團五色祥光,已似要離頂飛去。謝琳猛想起眇姑所囑之言,一時情急。二女素來言行心意大半相同,至多發動略有先後,這還是近年小寒山修道以後,才行如此,大致仍是相同。彼此臨機應事,多想到便做,極少商議,已成習慣,也永沒有什大差誤之處。惟獨此舉卻是謝琳一人動念,因知幢頂寶光便是鎮幢舍利,如被飛返西方,不特七寶金幢不能隨意施為,有了缺陷,並料寶幢也必更難到手。時機一誤,被其沉入湖底,永無到手之日。當時急不暇擇,竟施展全副神通,上前奪取。隨身飛起,揚手一個訣印發將出去,欲以金剛定力,先將那粒舍利子定住,同時以玄功變化與之合為一體,將其收下。
那金剛訣印也具有極大定力,功候再如精純,無論多厲害的法寶也可定住,何況乃是無主之物。滿擬舍利雖是鎮幢之寶,寶相祥和,不似寶幢威力強烈,只要佔得機先,總不致被它滑脫,誰知又未如願。訣印將發未發之際,那舍利不過在寶幢頂上徐徐自轉,祥光晶瑩,流輝四射,看去似要飛騰,勢卻緩慢。及至金剛訣印一發動,人也將要飛近,只聽一聲極輕微的雷音,那團舍利祥光忽然隱去。謝琳玄功所化一片光華,竟又被那雷音震退回來老遠,比起頭次勢更猛烈。如非近年功力精進,幾乎禁受不住。同時舍利祥光一隱,寶幢立即大放光華,七層法寶各顯威力,水、火、風、雷、金鐵、沙石之聲,隱隱交作,知道不妙。這後半寶幢出現情景,三人聞見相同,休說謝琳恐惶,便連癩姑也覺要糟,自知此舉非比尋常,愛莫能助。正代二女著急憂惜,緊要關頭,忽現轉機。
原來謝瓔先聽眇姑之言,雖也動念,後來想到功行須仗自己修為,法寶只是不得已時用作降魔脫難之助,所以本心沒有全得之念,只是急切間想不出取那寶幢之法。頭次撞退下來,一時無計,決以毅力信心戰勝,二次又衝上前去。不料謝琳看出舍利祥光勢欲飛走,忽然捨此就彼,沒有同行。二人一上一下,差不多一同飛到,謝瓔飛近寶幢,正值謝琳震退下來。謝瓔正覺這次飛近寶光,並無阻力,只是若遠若近,不能飛到。就在這心念微動之際,祥光忽隱,吃這雷音一震,猛想起初見佛相時情景,以及禪師「佛在眼前」之言,頓觸靈機,恍然大悟有無相因,人寶分合之妙,此寶與自己本是一體,何須強求?適才花開見佛,分明是悟境,一開始如不矜持,此寶早已到手。靈機一通,當時智慧空明,自在非常,人也仍在原地,含笑趺坐。另一面,謝琳被雷音震退,心中一急,側顧乃姊正在含笑趺坐,也自如夢初覺,萬慮全收,快活非常。
說時遲,那時快,先後不過瞬息間事。旁坐癩姑見二女和那寶幢忽然無蹤,忙一回看,二女仍在原坐之處,面帶微笑,雙雙入定,那玉雪雙頰上,一左一右各現出一個小酒窩,於美麗莊嚴之中,又帶出無限天真,端的儀態萬方,迥絕仙凡。乍看除卻神儀內瑩外,別無異狀。細一諦視,通身俱似有一層祥光外映。情知大功已成,寶幢已然取到,正以玄功運用,不久便可仗以施為,好生代她們欣慰。暗忖:「自己原是佛門弟子,屢世修積,夙根頗深。只因恩師屠龍大師前在本門犯規被逐,起初因心性剛強疾惡,同門中如曉月禪師、風火道人吳元智均有嫌隙,一時負氣,羞於重歸,中間幾乎入了旁門。幸遇神尼點化,皈依佛法,如今正果將成。只是本門長眉師祖師恩未報以前,心願未了。有一年談起自己從小便蒙教養,傳授道法,始有今日,師恩深厚,無以為報。又見眇姑在旁一言未發,便向師父力請代完心願,一任願力多麼宏大,均由自己擔承,免得延誤恩師證果。
初意不過和師父一樣,由此起暗助峨眉發揚光大,多積善功,盡心盡力,不避艱險而已。哪知師父心意,竟是要令自己代她復歸峨眉一二甲子,俟積完當年拜師時所許三千善功,才算了願。當時說過便罷,師父一直十多年不曾再提。心料師父看出自己有了悔意,不肯勉強。因話已出口,並蒙師父獎勉,意甚欣慰,不應後悔,辜負恩師。平日想起便覺內愧,幾次想要請命,俱以心中不捨離開師門,沒有出口。後來峨眉已然開府,師父仍未提說,心還在想雙方無異一家,不重拜師也是一樣,如只暗中宣力,最合心意。哪知到了眾弟子行禮授法之時,師父忽然舊事重提,自然說不上不算來。仙佛兩家雖然殊途同歸,一則自己過去生中已然皈依,今生又是自幼便投佛門,修為頗有根底,嚮往尤切;二則本門前輩劍仙中,如白雲、元元、餐霞以及苦行師伯等十二三位師長,幾有一半是佛門中人。自己也只開府行禮時換了一次裝束。今見謝家姊妹三年之別,如此精進,佛法高深,果然另一境界。不知將來自己功行圓滿以後,是否還能重換初服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