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很久,最後我還是沒有告訴奧莉薇亞。我告訴了她又怎麼樣?我還是得去倫敦,除非我勾了她的魂,我會麼?開玩笑!我想告訴她的結果最好也就是她趴在我懷裡放聲大哭,然後拿我的袍子擦鼻涕,或者她會哈哈大笑說別開玩笑了奧弗雷德,有時間幫我去採一朵綠玫瑰得了,也沒準她會很嚴肅地對我說一路順風,曼弗雷德,如果有空回來看我的時候幫我帶一面倫敦產的玻璃鏡子。
離別就是這麼簡單,其實死亡不也很簡單麼?我不在乎的。
到冬天了,風從阿爾卑斯山的方向吹來,帶來的寒氣和山頭的雪,紛紛揚揚地灑落在整個利頓公國裡。大地純淨得如同水晶一樣,我坐在雪堆裡看星星,雪地反射著瑩瑩的星光,好像泛著微微的藍白色,很漂亮,就是也太淒冷了一點。好在有一隻活躍的松鼠蹲在我頭頂啃松子,狠狠地煞住了一派悲傷的情調,我的詩人氣質才沒有氾濫。這年頭的松鼠膽子真夠大的,連死神它也不怕了。
我想離別最好還是選擇夏天,大家都熱得大汗淋漓,正好連淒淒慘慘的擁抱也省了。
連續幾天奧莉薇亞都沒來看我,我覺得還是應該去看看她,至少表達一下我們從小到大的友誼,那也算過硬的交情。
還有五天我在利頓公國的使命就結束了,那天晚上琴聲響起的時候,我從公爵房間那扇古老的雕花鐵窗跳進了他們的房間。老實說我這個死神品行還算端正,絕對沒有偷窺的習慣,所以我對闖進別人夫婦的房間這件事情一直很忌諱。不過為了表現我對奧莉薇亞還算夠情義的,我想可以破例一次,老野豬都敢破例難道我不敢?
腳下是深玫瑰紅的波斯地毯,胡桃木的家俱上面都鑲嵌著黃金的裝飾,昂貴的大玻璃鏡子擺設在床頭,深紅的絲綢帷幕掛著金黃色的流蘇,把四周遮得嚴嚴實實,火爐把整個房間燒得和夏天似的,濃郁的花香一直衝到我鼻子深處。上帝,這丫頭不是被熱死了,也該早就被嗆死了才對。
居然沒有人!我很詫異,分明聽到琴聲的。然後我看見一隻銀色的杯子擺在床頭的小櫃上,花香裡似乎還有些淡淡的波斯草藥的味道。難道奧莉薇亞生病了?我覺得不去探望她的病情很不妥,於是硬著頭皮走到橡木的大床前,四根雕花的床柱撐起鮮紅的床幕,把裡面的人都遮住了。
掀開看看麼?要是老野豬和奧莉薇亞都在裡面,我會覺得多少有點難堪的。想了好久,我摸了摸背後的大鐮刀,冰冷的刀刃很添我的勇氣。嘿!想想我的工作是什麼,死我都不怕,會怕難堪麼?
於是我小心翼翼地掀開了床幕,主啊,我發現你永遠和我同在。裡面沒有兩個人,裡面一個人都沒有。我一屁股坐在絲綢面的白色絨被上,準備擦擦滿頭的冷汗。
「哎呀,」被子下面好像有一聲悶喊。我嚇得蹦了起來,不過好在我的反應很快,立刻就分辨出那是奧莉薇亞的聲音。又摸了摸鐮刀,我咬著牙把被子掀開了一點。上帝啊,你一定得懲罰那野豬公爵,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厚的床墊,在他的人民凍死餓死的時候,他居然有這樣一張床,柔軟的床墊厚到幾乎能把人埋進去,怪不得表面上看好像是平的。
我幾乎是把奧莉薇亞從床墊裡挖出來的,她閉著眼睛,呼吸微弱得可怕,滿臉通紅,全身熱得發燙!我覺得我應該提鐮刀出去把老野豬砍了,這傢伙有沒有一點醫學常識?發熱那麼嚴重的人能悶在這樣高溫炎熱不透風的床上麼?
「公爵大人,明天再講故事好麼?」我懷裡的奧莉薇亞有些模糊地說,「我頭很暈呢。」
「傻瓜,是我!」我把她抱起來一點,讓脖子和胸口露在被子外面透氣,又把手壓在她額頭上。感覺手碰觸的地方有點燙,我最討厭熱的東西。不過我冰冷的手正好幫她降溫。
「曼弗雷德!」她好像沒有我想像的那麼虛弱,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她的目光雖然顯得疲憊,不過那雙大眼睛還是很亮,我鬆了口氣。
我拿面頰貼在她臉上準備試試她的溫度,不過還沒碰到她的臉蛋就碰到了她的嘴唇——她自己送上來的。臉又有點燙,好像她成功地把部分熱量傳遞給我了。
下意識地抹去她的口紅:「你怎麼樣?」我問她。
「不怎麼樣,」奧莉薇亞歎氣,「死不了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堅持給老野豬講故事。」
「他還會要你講故事?」
「不講也可以,不過你要記得明天來接我去天堂。」
「我去解決了他算了!」我現在是一副惡狠狠的嘴臉。
「要是真的能解決他,你早就解決他了,還用得著我說故事麼?」奧莉薇亞不屑地哼了一聲。這一哼的頑皮樣子好歹叫她恢復了幾分風采。
我抓了抓腦袋:「怎麼辦?我帶你走吧。」
「哎呀,別鬧了行麼,死神先生。」
「我是說真的,我們去倫敦好了,那裡是我們摩爾巴勒家族的地盤,保證沒有死神會勾你的魂。」我亮出了我家祖傳的豪邁氣概。
「那別的女孩怎麼辦?你要帶所有的女孩去倫敦麼?」奧莉薇亞眨巴著大眼睛看我。
我本來想說:「別的女孩和我有什麼關係?」後來想想奧莉薇亞和我也沒有什麼關係,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看著我不說話,奧莉薇亞歎著氣說:「沒關係的,老野豬已經越來越喜歡我了,只要他真的喜歡我,我即使不講故事他也不會殺我的,也不會殺別的女孩。我就差一點點了!」奧莉薇亞對我比個一點點的手勢。
「那你喜歡他麼?」
奧莉薇亞一下子啞了,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蹙著眉,不說話了。看見那樣的眼神,我心裡跳了一下。真的,奧莉薇亞不是小女孩了,她那樣的眼神真的幽怨得很,讓我心裡有點難受。
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奧莉薇亞急忙地推著我:「快走了,快走了,公爵來了。」她語氣很堅決,我終於還是踏上了窗台,回頭看她一眼,消失在窗外。
其實我根本沒有離開,我就在窗下蹲著,裡面的人說的話聽得清清楚楚。野豬公爵很有氣派地說:「我高貴的夫人,你今天準備了什麼樣的故事呢?」
「公爵大人,我今天正在發熱,明天再講好麼?」
「高貴的夫人,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是說一不二的,如果到了明天,你只能去死了,不過我會重重地賞賜您的父親。女人雖然不可靠,不過我對你父親那樣忠心的騎士一定會重視的。」
「那好吧,」奧莉薇亞歎著氣說,「我把故事講完再死好了,如果今天時間足夠,我再給您講一個海姑娘的故事。」
「好,那麼開始吧!」我聽見沉悶的一聲響,應該是老野豬肥厚的******坐在了意大利小羊皮的皮椅上。我真想知道那隻小羊是因為什麼罪孽而遭到如此懲罰的。
奧莉薇亞試弦的聲音傳來了,我一個翻身,以驚人的速度進了他們的房間。奧莉薇亞張著嘴,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坐在窗台上,挑了挑眉頭不理她。老野豬分明以為是一陣狂風吹開了窗戶,於是他呼喚侍女們關上了窗子。那時候我已經躍下了窗戶坐在了奧莉薇亞的床頭。
「繼續說故事吧,我也想聽。」我聳聳肩膀,我的聲音也只有奧莉薇亞聽得見,她用類似的藥水抹過耳朵。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也覺得讓一對夫婦自己呆著,妻子給丈夫講故事是件很溫馨的事情。可我還是很冒失地闖了進來,也許只是因為外面的冬夜太寒冷。
反正我身上那種藝術家的氣息發作的時候,我做事情就沒有我做哲學家的時候那麼講邏輯了。
奧莉薇亞有點發傻,不過也只得理好琴弦慢慢地彈奏起來,一邊彈,一邊低聲地講故事:
「遙遠的波斯國有一位偉大的國王,他叫赫魯曼,住在浮羅珊。在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那個晨光如織的早晨,那個遠方的商人帶來了美麗的海姑娘。她不說話,可是國王在她的微笑裡陶醉,她不唱歌,可是國王忍不住要舞蹈。她的面紗下,肌膚像緬甸的軟玉,她的嘴唇就像沙灘裡的紅海螺,她的眼睛像黑色的珍珠,她的長髮像流水的波紋,她微笑的時候,海上升起太陽,她悲傷的時候,烏雲遮蔽天空,當國王牽住她的手,就再也不想放開。他想牽著海姑娘,越過沙漠去看大海,看她遙遠的家鄉……」
琴聲細微得像風,從遠方帶來大雁的低鳴,如纖纖的手指,輕輕地扣打我心底深處。來自古波斯的精靈在弦上舞蹈,唱一支曾經的歌,如水波流淌在夜風中,直到夜鶯沉醉在玫瑰花前,直到天鵝的晚唱寂寞在小池塘上。於是我們拉著手,踏著流水走回從前,去看曾經流過的一點一滴,去看以後將有的月月年年……
自從那天牽住你的手,就再也不想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