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琴啟動車子,重新駛入主幹道,兩側樓宇的燈光,也已經漸漸地稀疏下去。城市開始進入夢鄉,鬧市的霓虹還是閃爍不停,但很多人已經睡了。
萬家燈光一盞盞熄掉,路上的車也比白天少了許多。舒琴把電台打開,電台裡正好在播放一首情歌,沙啞的嗓音逸出:
我從來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雖然你從來不曾對我著迷
我總是微笑地看著你
我的情意總是輕易就洋溢眼底
……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憑自己幻想一切關於我和你
你是愛我的你愛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愛你
……
她終於忍不住,打電話給盛方庭,說:「你為什麼要借錢給談靜?」
他大約是在病房裡,所以背景聲音十分安靜,他說:「同事之間,理應互相幫助,而且她救過我,你也知道。」
舒琴咬了咬牙,說:「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當這種心地善良的好人了?難道你早就知道了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也是剛剛才發現,她似乎跟聶宇晟的關係不太一般。」
「聶宇晟看她的眼神都不對,她一定就是聶宇晟的那個前女友。我剛剛試探了一下,但聶宇晟什麼也沒有說。」
「舒琴,」盛方庭的語氣非常平靜,「你不要太投入。你這樣會讓我誤解。」
「你不是從來沒有擔心過我會愛上聶宇晟嗎?」舒琴忍不住冷嘲熱諷,「比起他來,你真是更像一個魔鬼!」
盛方庭輕輕笑了一聲,說:「魔鬼跟魔鬼才會永遠在一起,你我是一樣的人,我永遠也不會擔心,你會愛上天使一樣的聶宇晟。所以,也請你放心,我對聶宇晟的前女友,不會有任何別的想法。」
談靜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病房裡陪床的家屬都各顯神通,一位老婆婆好心地告訴她可以租躺椅睡覺,不過一晚上要八十塊錢,她沒捨得花那錢,用兩把椅子拼起來,半坐半躺,迷糊了大半夜。護士每隔兩小時會來看一次監護儀器,檢查氧氣和點滴,她更睡不著了,到天亮的時候剛剛迷糊了一會兒,外面的走廊就熱鬧起來。早晨交接班查房,所有的醫生都來了。
今天是週日,並不是大查房的時間,但是方主任昨天恰巧做了一台特級手術,今天早上照例過來看病人術後的情況,既然他帶隊,查房的隊伍當然是浩浩蕩蕩。
病房裡本來就地方不大,一擁進來那麼多醫生,頓時顯得到處都是白大褂。方主任一個個病人看過去,輪到孫平的時候他很仔細地詢問了一些問題,所有人的心都提著,人人都知道聶宇晟今天肯定要倒霉,昨天方主任在手術台上大發雷霆的事,差不多整個科室都知道了。今天早上查房,凡是聶宇晟的病人,方主任都是一個個親自問的。果然方主任連醫囑裡一個拉丁文藥名寫得稍微潦草了一點都沒有放過。從處方是否書寫規範一直講到了醫療用藥安全性,雖然他提都沒提聶宇晟的名字,也沒拿正眼看聶宇晟,所有人都低著頭聽訓話,誰都不敢打斷方主任滔滔不絕的批評,最末了還是一位科室副主任解圍:「七床的病人凌晨四點上了呼吸機,您要不要先過去看看醫囑,九點您還有個會……」
方主任就算不給別人面子,也得給副主任面子,所以他沒再說什麼,擱下單板夾轉身就走,浩浩蕩蕩的大部隊一擁而出。聶宇晟走在最後面,他本來已經走出病房了,突然又折返回來,拿起單板夾,從上衣口袋裡摸出鋼筆,仔細將那個拉丁文單詞又一筆一畫重新描了一遍。
他受了委屈的時候還是會孩子氣地抿著嘴,唇形好看得像兩角微微翹起的小元寶,談靜站在很遠的地方看他改醫囑,剛剛一大堆人裡頭,她刻意沒有看他,現在只有他一個人了,她避也避不開。他拇指上沾了一點碳素墨水的污漬,寫完到處找紙想擦一擦手,最後沒找著,還是急急地進了洗手間,把手洗乾淨。水嘩嘩地響著,他走出來時甩過雙手了,可是手指上還是濕的,所以拿胳膊夾著筆記本。
走廊裡有人問:「聶宇晟呢?快,主任找他!」
他飛快地走出去了,三十歲的人了,最後那一個箭步還像是十七八的小伙子般敏捷,不顯得毛躁,只顯得稚氣。談靜有些心酸。分別再重逢,從來沒有一次見面的印象像今天早上,今天早上的聶宇晟就像是十年前的聶宇晟,還是那個在學校裡表面沉默骨子裡反叛的少年。
病房裡重新安靜下來,談靜心裡很亂,她坐下來,看著病床上孫平的臉,孩子呼吸很吃力,胸膛起伏著,嘴唇仍舊是紫的。談靜覺得自己像颱風中的一棵樹,被命運的風雨摧打得太久太久,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
即使九點鐘就要去開會,查完房後,方主任仍舊在辦公室花了整整半個小時的寶貴時間痛罵聶宇晟。所有人路過主任辦公室時都輕手輕腳,唯恐弄出任何動靜讓方主任遷怒。幾個博士在外頭連大氣都不敢出,埋頭寫病程,連平常話最多的護士長都像在自己嘴上貼了個創可貼似的,一聲也不吭。
「知道我為什麼罵你嗎?你最近到底怎麼回事?跟個浮頭魚似的,暈頭轉向的!別以為還沒出什麼大錯,我看照你這樣子下去,遲早要出大事。你自己說,到底怎麼回事?你成天滿腔心事的在想什麼?我們做醫生的,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要冷靜理智地考慮問題。你昨天怎麼回事?那個孫平跟你什麼特殊關係?你連醫保之外的藥一分錢也不開,有些藥是必須用的,必須你懂麼?你是替病人省錢呢,還是在要病人的命?!」
聶宇晟終於小聲地說:「我跟他……沒什麼特別關係……就是他們家條件不好……」
「沒什麼特別關係你打電話進特級手術室?」方主任又忍不住咆哮起來,「我還以為天塌了呢,你打電話來叫我救命!」
「我忘了您在做手術……」
「忘了?」方主任的聲音又高了一個音階,「還說你不是昏頭!你自己站在手術台上也忘?我告訴你,你要再是這樣成天不知道在想什麼,總有一天會把止血鉗忘在病人胸腔裡!別以為自己忘了自己在幹什麼是小事,你這是沒有醫德!」
門外的一個進修醫生推著儀器來,本來想舉手敲門,隔著門聽到最後一句話,又嚇得縮回手來,看了看旁邊一本正經寫病程的博士們,那幾位都朝他做了一個殺雞抹脖子的動作,那進修醫生嚇得把儀器又悄悄推走了。
最後方主任開會時間到了,才悻悻地走了,臨走出辦公室的門,還甩下一句話:「你好好反省反省。」
聶宇晟低頭走出主任辦公室,方主任帶的博士中年紀最大的一位姓董,平常最會照顧人。聶宇晟年紀小,又因為方主任格外偏疼的緣故,老董也就一直拿聶宇晟當編外的同門小師弟看待,從來都忘了他有雙學位而且不是方主任的學生。此刻就安慰他:「愛之深責之切,換了別人他才不費這種力氣呢。」
「就是就是。」另一位博士小閔推了推眼鏡,說,「聶師兄你別氣餒,老妖最疼的就是你。他是風清揚你是令狐沖,他這是恨鐵不成鋼!」老妖是方主任的綽號,也只有幾個弟子敢這樣太歲頭上動土,公然給他起綽號。方主任是那種技術好一切都好的主兒,只要工作技術好成績好,他能把學生寵上天去。
「小閔你這比方就不對了,老妖若是風清揚,令狐沖也應該是大師兄老董啊!你看看老董那種腔調,多像令狐沖。就聶宇晟這副招女人喜歡的模樣,怎麼著也是楊過,不應該是令狐衝!」
「令狐沖難道不招女人喜歡嗎?怎麼任盈盈就死活看上他了呢?再說聶宇晟怎麼可以是楊過呢?他要是楊過,你我豈不成了全真門下?我才不要跟那些牛鼻子臭道士是一路貨色……」
「楊過怎麼是全真門下?楊過應該是古墓派!不過古墓派也不怎麼好……全是些心理變態的女人……」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開著玩笑,臨床醫學博士苦,方主任手下的臨床醫學博士,就更苦了。別的導師那裡或許還可以睜隻眼閉只眼,送禮走關係找門路,方主任手下你若是不夠優秀,就甭想畢業。功課又緊手術又多,所以博士們成天苦中作樂。平常只要聽他們胡說八道一會兒,聶宇晟都能覺得重新放鬆起來,可是今天他真的覺得沮喪。因為方主任說得對,最近他不知道自己成天在想什麼,頻頻犯小錯,再這樣下去,真的可能會釀成大禍。
看到他走神,小閔同情地說:「聶師兄,你真是被老妖罵傻了……」
「小聶是為家裡的事煩心吧。」老董打斷小閔的話,還朝他遞了個眼色,「你也別著急了,肝膽跟腫瘤的兩個主任那天一起來找老妖,我都聽到了。伯父的病情其實還是挺樂觀的,保守治療的話,幾年時間沒有問題。」
「謝謝,」聶宇晟終於苦笑了一下,「謝謝大家,我最近確實是昏頭了。」
「誰遇上這種事不著急啊。」老董拍了拍他的肩,「明天晚上的夜班我跟你換了,你上我的白班,你最近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謝謝。」
「謝什麼,上禮拜那手術,我差點切錯了血管,幸好你眼疾手快及時阻止,不然老妖知道了非把我大卸八塊不可。大恩大德,我就拿一個白班來跟你換,太划算了。」
今天聶宇晟還有排期手術,中午他獨自在食堂吃飯,結果遇上來買飯的王雨玲。她找錯了食堂,這裡不對外營業,是醫生食堂,排隊買飯都要刷醫院內部的飯卡,王雨玲排了半天的隊才知道搞錯了,正打算走,聶宇晟已經站起來,替她買了兩份飯。
「一份西紅柿炒蛋。」他對櫥窗後的大師傅說,然後轉過臉來問王雨玲,「你吃什麼?」
「芹菜肉絲。」
「還有份芹菜肉絲。」
王雨玲拿著一個嶄新的飯盒把西紅柿炒蛋裝好了,另一份芹菜肉絲她就在食堂吃,她看到聶宇晟旁邊就有空位,於是就坐下來了,引得周圍小護士一片竊竊私語。很多人都喜歡看聶宇晟吃飯,可是很少有小護士敢坐到他對面去。他氣場太強大,往那兒一坐,從來都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樣。彷彿手裡拿的不是吃飯的筷子,而是柳葉刀,面對的也不是什麼飯菜,而是手術台上的病人,一臉的嚴肅冷漠。所以護士們花癡歸花癡,卻很少走過來跟他坐同一張桌子。王雨玲倒沒覺得,她就覺得聶宇晟是個好人,幫自己刷卡買飯,所以掏了一把零錢出來給他:「謝謝你啊,聶醫生。」
「不用客氣。」
王雨玲見他沒有接那疊錢,於是就放到了桌上。醫生們都講究,錢多髒啊,王雨玲心想,他當然不願意吃飯的時候用手去接。她一邊吃一邊問聶宇晟:「您怎麼知道我要買西紅柿炒蛋?」
「昨天看你買盒飯了。」
「哦,對哦!」王雨玲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