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靜的孩子住院了,我過來看看。」盛方庭輕描淡寫地說。
「噢!」舒琴挺關心地問,「怎麼了?要不要緊?」
「咱們別擠在這兒了。」聶宇晟對舒琴說,「你去我的辦公室等我。」
他並不喜歡舒琴跟談靜站在同一間屋子裡,尤其都站在他面前,總讓他有一種感覺,感覺自己背叛了什麼似的。明明他早就已經跟談靜結束了,明明舒琴也不是小氣的人。但他總覺得自己不應該,讓這兩個女人待在一起,尤其是待在自己面前。
「盛經理,也去我辦公室坐會兒吧。」
「不了,我該回病房去了,過會兒護士要量體溫測血壓了。」
舒琴跟他去了辦公室,盛方庭也走了,聶宇晟臨走之前,眼角的餘光看到談靜鎮定了許多,也不像下午那般絕望似的,她靜靜地坐在兒子的病床前,全神貫注地撫摸著輸液的那隻手,好讓冰涼的液體能暖和一些。他想,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呢?為什麼把早已經結束的事,把早已經清楚明瞭的事,還弄得一團糟?
舒琴沒意識到他情緒有什麼不對頭,在她看來,聶宇晟永遠都是這樣子,太累,懶得說話。而且她來了之後,聽說他剛做完一台外科會診的大手術。記者們都還沒走呢,那個摔在工地裡的孩子,也沒有脫離生命危險。
保溫桶裡的餃子還是熱的,她坐下來看聶宇晟吃餃子,他明顯沒什麼胃口,但仍皺著眉頭,跟吃藥似的,一口口嚥下去。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縱然不合胃口,他就是這樣強迫自己進食的。他需要食物,下午的手術讓他幾乎耗盡了體力。
「我們給那孩子捐點錢吧。」舒琴突然說,聶宇晟差點被餃子噎著,抬頭看了她一眼,問:「怎麼突然想捐錢?」
「那孩子看上去多可憐啊,才那麼點兒年紀,就吃這麼大的苦。」舒琴動了惻隱之心,「你成天在醫院裡,都變冷血了。」
他並不是變冷血了,他只是……嫉妒。
他突然覺得再也嚥不下那餃子了,哪怕是勉強自己,也嚥不下去了。他說:「你願意捐你捐,反正我是不會再給錢給她的。」
「再給錢?」舒琴莫名其妙,「你已經捐過了?」
聶宇晟閉上嘴,他說錯了話,他太累了,精神都恍惚了,管不住自己的嘴,還有,也管不住自己的情緒。看到盛方庭的時候,他敏感地覺察到一點什麼。盛方庭是談靜的上司,上次就是談靜送盛方庭來的醫院,現在孫平住院,盛方庭從病房過來探視,他總覺得談靜跟盛方庭的關係,已經超越一般的上級和下屬。他們之間一定有點什麼,他不願意將談靜想得太難堪,但他就是嫉妒。
嫉妒那個人,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那裡,公開地,坦然地,關心著她。
「四根鋼筋,我聽見就一哆嗦。現在留守兒童太可憐了,好容易暑假能到父母身邊來,不是溺水就是出這種事。剛才護士還跟我說,除了心臟,還有肝臟、脾臟、肺都受傷了,肋骨骨折……一個孩子遭這麼大的罪,真是可憐。我不管你捐不捐,反正我打算待會兒給兩千塊錢給那孩子的媽媽,看著哭得真可憐啊。」
聶宇晟這才知道自己完全想岔了,他問:「你是說捐錢給工地上摔下來那孩子?」
「當然啊。」舒琴莫名其妙,「你以為我說捐錢給誰?」
「沒什麼。」他掩飾地又夾起來一個餃子,悶悶地咬了一口,明明是鮮美的食物,但他只是覺得咽喉刺痛,艱難地嚥了下去。
吃完了餃子,聶宇晟跟夜班的同事打了個招呼,就跟舒琴一起去肝膽病房看聶東遠。肝膽的病房跟心外的不在同一幢樓裡,他們下樓的時候,正好遇見王雨玲上樓。王雨玲還認得聶宇晟,跟他打招呼:「聶醫生。」
聶宇晟點點頭,看王雨玲手裡拎著盒飯,估計是出去給談靜買飯了,怪不得剛才在病房沒有看到她。醫院外面小販賣的盒飯又貴又不好吃,他說:「門診後面有食堂,西紅柿炒蛋八塊錢一份。」
王雨玲完全沒想到他會主動告訴自己這些,連忙道謝。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走進病房看到談靜,突然悟過來是哪裡不對勁了。她一邊拿盒飯給談靜,一邊說:「哎,我剛才碰到聶醫生了,有件事好奇怪。」
談靜根本沒有胃口,接過盒飯拿著筷子,也不過撥弄了一下飯粒。王雨玲自顧自地說:「他竟然跟我說,門診後面有食堂,這倒也罷了,他還告訴我說,西紅柿炒蛋八塊錢一份。哎,談靜,他怎麼知道我要買西紅柿炒蛋?你胃口不好的時候,就只吃得下西紅柿炒蛋,你說這個人是不是神了啊?他連我要買西紅柿炒蛋都知道……」
談靜恍若未聞,只是夾了一筷子白飯送進嘴裡,食不知味。王雨玲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他還記得她一遇上事,就吃不下別的東西。這樣細小的習慣,其實是被談靜媽媽養成的。小時候她一病,媽媽就給她做西紅柿炒蛋拌飯吃,酸酸的,開胃。後來胃口不好吃不下東西的時候,她就只能吃西紅柿炒蛋。她懷孕的時候害喜害得厲害,後面幾個月都是吐過去的,吐了吃吃了吐,頓頓西紅柿炒蛋。
「想什麼呢?」王雨玲終於覺察她的走神。
「沒什麼,想懷著平平那會兒,什麼都吃不進去。」
「你別擔心了,現在都住在醫院裡了,你的經理又借了錢給你……」
「手術費還是沒著落……」談靜的眉頭深深地皺著,她心酸地歎了一口氣,「有時候我在想,把他帶到這個世上來,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
「呸呸!你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平平的病又不是你害他的,誰不盼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啊……」
所以她才給孩子取名叫平,平安的平。在剛生下來就被確診為先天性心臟病的時候,她只想孩子可以平平安安地長大,這是她最大的心願,也是她唯一的心願。
舒琴也覺得聶宇晟挺奇怪的,他話少,很少主動跟陌生人搭訕。連跟她這個老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她說的話永遠比他多。她不認識王雨玲,以為是哪個病人的家屬。聶宇晟跟王雨玲說話她並不奇怪,遇見病人家屬對他客氣打招呼,他一般也會挺客氣地答話,但說到西紅柿炒蛋,這簡直太不像他的風格了。
走出樓裡,她忍不住說:「如果我沒記錯,你好像從來不吃西紅柿炒蛋,還對番茄醬那種東西深惡痛絕。」
聶宇晟看了她一眼:「想說什麼就說吧。」
「你怎麼知道剛才那病人家屬要買西紅柿炒蛋?」
「她拎的盒飯,透過盒蓋看得到,有紅有黃的,當然是西紅柿炒蛋。」
舒琴一時語塞,說:「真沒想到你觀察能力這麼敏銳啊!」
「我們做外科醫生的,常常要在分離組織的幾秒鐘內找到血管,這不是敏銳,這是專業本能。」
舒琴沒再說什麼,聶宇晟覺得自己挺可恥的,那麼多年過去了,他仍舊還記得談靜那點習慣。他從來沒有在食堂買過西紅柿炒蛋,卻脫口對王雨玲說出了它的價格。也許每次看到這樣菜,他並不是視而不見,而是太不願意記得,卻偏偏沒能忘記它的價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