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嬰一杯接一杯地喝,她看見酒水濺出來漉濕了他的衣袍,她還看見他藏在案下的另一隻手在微微地顫抖,她看見他最後推開侍從起身,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後花園。
她連忙跟過去,就見他抱著一座假山嘔吐,吐著吐著,忽然開始輕聲地笑,笑著笑著,又停下來,抬起頭,仰望著天上的月亮,默默出神。
那名叫朱龍的男子跟在一旁,遞上濕巾道:「侯爺,我們回去吧。」
「回去……」姬嬰的眼神恍惚起來,忽道,「不,我還要與薛采比箭……」
「侯爺,」朱龍的聲音裡多了幾分痛苦,「薛小公子去了燕國,您忘了。」
「是嗎?」姬嬰顯得很驚訝,喃喃道,「去了燕國啊,難怪今年沒有看見……去了燕國……去了燕國……」
「侯爺,咱們回去吧。」朱龍伸手去扶,姬嬰卻像是看見了很可怕的事情一樣,一把將他的手推開,然後朝後退了幾步,等再立定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眼神一暗,低聲道:「可是……我不想回去。朱龍,我不想回去……」
「侯爺……」
「我再在這裡待一會兒,待一會兒就好……」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目光也越來越淒迷,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打開來,正是去年射箭時戴過的那只扳指。
月色如水。
扳指的顏色也變得淺了許多,隱隱泛呈出血般的暗猩色。
姬嬰盯著那枚扳指,眸光閃爍不定,由淺轉深,又從深變淺,最後低低一笑:「罷,罷,罷……」他一連說了三聲罷字,然後將手一揚,做勢欲丟,但揮到一半,卻又停住了,就那樣硬生生地僵在半空,臉上悲色漸起。
朱龍在一旁歎道:「侯爺,你……這是何必呢……」
「丟、不、掉……朱龍,我丟不掉啊……我竟然到此刻了,還是,捨不得丟……呵呵,呵呵呵呵……哎——」聲音一頹,手虛軟地落下,握著那枚扳指,低頭不言。
風聲嗚嗚,幾朵雲移過來,遮住了圓月。
姬嬰在斑駁的光影中,週身黯淡。
姜沉魚就站在三丈遠的地方看著他,想著這個男子為何會如此憂愁。他明明那麼睿智多才,任何難題都應該難不倒他才是;他一直都笑得那麼溫文,永遠能將情緒用微笑掩飾得滴水不漏……然而,這一夜,這個站在假山旁吐得一塌糊塗又低頭沉默的男子,雖然不再如之前那麼風姿雋秀,高雅難言,卻讓她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一種疼痛。
她,看見他這個樣子,心就會疼。
很想過去抱住他,用最最柔軟的聲音告訴他,不要難過;
很想為他做些什麼,讓他恢復之前的明朗與風光;
很多話想說,很多事想做……
然而,腳步卻邁不開,只能那樣安靜無聲地凝望著他,一直一直凝望著。
公子,你可知,其實,在姜氏決定與你聯姻之前,我已凝望了你很久很久……
曾見白璧染微瑕。
此去經年卻不察。
十三紅豆
心口突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一般,痛得透不過氣來,忍不住掙扎,卻是雙目一睜,自夢魘中驚醒過來。
入目處——
頤非冷冷地看著她,淡淡道:「你醒了?」
姜沉魚這才想起,自己之前跳下湖去找珠子,然後右腿突然抽筋,就沉下去了。她連忙低頭打量自己,發現衣服還是原來的衣服,但不知怎的已經變干了,而置身處依舊是畫舫,看來,昏迷的時間並不長久,但在剛才的夢境裡,卻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久遠。
想及剛才的夢境,不禁又是一陣恍惚。
頤非見她如此,嘲諷地笑了:「怎麼?夢見你的情郎了麼?」
姜沉魚面色一白,難道自己在夢魘中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正心悸時,頤非又道:「放心,你的好師兄已經脫離嫌疑了,那個假太監已經招供了,昨夜和羅貴妃私會偷情的人是他,而你的好師兄不過是倒霉的替死鬼,正好撞上罷了。」
姜沉魚抬起眼睛,細細的眉毛微擰在一起。對於這樣的解釋,完全無法信服。
「我師兄昨夜為何會去西宮?」
「他為父王看病之時,父王道在其病發伊始,乃是羅貴妃親自照料,曾記錄下他每日的飲食狀況,所以,東璧侯在看完病後就去西宮,打算問羅貴妃要那本冊子。」
「然後就撞上那尷尬之事?既不是他的過錯,為何事後不肯明說?」
頤非懶洋洋道:「恐怕是羅貴妃求了他什麼,他既然答應了,為了實踐承諾,也只能隱瞞到底了。」
姜沉魚垂頭想了好一會兒,再度抬眸時,表情無比嚴肅:「你覺得這個理由我會信?」
頤非望著她,片刻後,咧嘴一笑:「真巧,我也不大信呢。不過,這樣的理由,對於其他人來說,已經夠好了。」
姜沉魚心想,此中謎團重重,如果再深究下去,恐怕會牽扯到更多的人、更大的陰謀,因此,對於一些不願意被牽扯進去的人而言,現在這個的確已經是最好的真相。換句話說,就算有其他內幕,即使被弄清楚、探明白了,恐怕也只能爛在肚內,不得外洩。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耳垂,而一捏到耳垂,忽想起一事,面色又變:「耳珠……」
糟了,耳珠還在湖裡!
當下坐起就要落地,卻被頤非按了回去,笑嘻嘻地睨著她道:「做什麼?」
「放開我,我要去找……」
「找這個麼?」頤非的右手裡忽然多出一物,並在她眼前搖了搖。
姜沉魚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昭尹所賜的那顆毒珠?
「你……幫我撈回來了?」
頤非撲哧一笑,手臂忽揚,就又將那顆珠子從半開著的窗戶丟了出去。姜沉魚心中一驚,急道:「你!」
才剛說一字,卻見那顆珠子又出現在了他手上,繼續搖動。
頤非看著她難得一見的呆滯表情,笑道:「看你著急的,真是有趣呢。」
姜沉魚自知受了愚弄,當即沉下臉,一言不發。頤非知道她生氣了,也不再逗她,將珠子遞還到她手上,起身走至窗前,將窗戶一一推開。
輕風吹入,紗幔輕輕飄拂,他凝望著外面泛著絲絲漣漪的湖面,忽道:「虞氏,跟我聯手吧。」
姜沉魚一怔。
頤非的衣袖鼓滿了風,蝶翼般朝後翻飛著,他的臉在絢麗繽紛的華服中顯得很素白,而眉睫深深,亦已不復之前的輕佻之態:「你看這天邊風起雲湧,暴雨將至,你我同在舟上,逃無可逃。不若聯手,早登彼岸。」
他這番話說得很誠懇,姜沉魚聽後,沉默了一會兒,才答道:「我只是區區一名藥女。」
頤非忽然笑了,轉回身,望著她,緩緩道:「我想一名普通的藥女,不會需要一隻裝有紅鴆的耳珠。」
姜沉魚的手指抖了一下,那顆細小光滑的珠子,在她手上,忽然變得沉若千斤。
頤非又道:「而一名普通的藥女,身側也不需要有兩名頂級高手藏匿跟從。」
毒珠在她手上變得火燙火燙,幾乎握不住。
畫舫內好一陣子安靜。
兩人都不再說話,只有風,一陣陣地吹進來,吹得他和她的頭髮,都不停撩動。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姜沉魚才再度抬起頭來,低聲道:「你要我如何做?」
頤非正色道:「第一步,當然是查出那夜在西宮,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說到這裡,他的眉毛又嘲諷地揚了起來,聲音再度變得玩世不恭,「如果我沒猜錯,那夜西宮除了你師兄和羅貴妃,還有第三人,而那第三人,絕對不是福春。」
姜沉魚想到了某種可能,彷彿是為了肯定她的想法,頤非同時說道:「而是我兩位兄長中的其中一人。」
一記悶雷聲轟隆隆地傳了過來,天色似乎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姜沉魚與頤非彼此對視著,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表情。
我真笨啊……姜沉魚想,自事情發生之後,她只認為是程國設計故意要陷害她們,只認定了江晚衣是被冤枉的,卻沒想過,在昭尹選人來迎娶頤殊之時,也暗中確定了下一任程王的人選。她可以身負其他使命,江晚衣自然也可以。那夜在西宮,他大概就是與昭尹意屬的皇子見面,不料程王半夜突然醒來找他,無奈之下,只好用另一件醜聞去遮掩那樁密謀,犧牲一個區區貴妃,總比事情敗露導致登基不成的好。
她本是一點即透的人,如今被頤非提醒,之前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頓時就全部連貫起來,變得清晰。那麼,究竟昭尹意屬的是哪位皇子呢?
是麟素?還是涵祁?
而眼前這個頤非,又豈會坐以待斃,會不會,在他身後也有他國的支持?支持他的,是燕國,還是宜國?
剛想到宜國,忽聽山水在船艙外稟報:「三殿下,宜王來了。」
姜沉魚的眉毛下意識地皺了一下,難道赫奕真與頤非有勾結?誰料,頤非聽後,朝她油滑一笑:「恭喜你,英雄救美來了。」
她尚不明其意,就聽外面遠遠傳來赫奕的聲音道:「阿虞姑娘可在船上?」
頤非掀簾大步走了出去,姜沉魚聽他在船頭笑道:「真沒想到,區區一個璧國的藥女,竟有那麼大的面子,勞煩宜王親自來接。」
赫奕也笑道:「性命攸關,不得不來啊。實不相瞞,小王身上還有舊傷未癒,一直都是由阿虞姑娘針灸醫治的,現又到下針的時候了,小王全身疼痛難止,眼巴巴地趕往驛站,聽說阿虞姑娘在三殿下府,便又只好馬不停蹄地來這兒了。」
頤非道:「原來如此,果然是性命攸關。既然這樣,我也不敢再多留虞姑娘,壞陛下大事。陛下就請接她走吧。」
姜沉魚聽他肯放自己走,連忙起身走出去,但見畫舫已朝湖邊劃去,赫奕正站在岸上,一身紅衣,笑得旭暖。
此時此刻,如此相見,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不待船靠好,赫奕已伸出手來,姜沉魚忙將手交給他,他輕輕一帶,將她半抱上岸。一旁的頤非將這一幕看在眼中,眸色忽地微沉。
而待得她站好後,赫奕便朝頤非抱拳道:「如此我們就告辭了。」
頤非微微一笑:「好走,不送。」
赫奕帶沉魚上車,馬車順順當當地離開王府,並無遇到其他阻攔。
又一記閃電劈過後,天空下起大雨來。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車頂與車壁,姜沉魚看著陰霾的天空,不禁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你不知道?」赫奕笑笑地看著她,倒也沒賣關子,答道,「現在是巳時。」見姜沉魚一呆,又補充道,「六月初三。」
姜沉魚驚道:「什麼?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你昨日下午進的三皇子府,一夜未歸。你師兄心中擔心,正好我送上門求他醫治,他便委託我出面來接你。」
姜沉魚沒想到,她這一昏迷竟是一夜,剛才醒來時,她還以為自己最多只睡了兩個時辰呢。也難怪江晚衣他們會擔心。不過,算他聰明,竟知道讓宜王出面接人。
抬睫處,見赫奕笑得幾許曖昧,不禁有些惱:「你笑成這樣子做什麼?」
赫奕咳嗽幾聲,緩緩道:「你……知不知道現在自己的樣子?」
樣子?什麼樣子?
見她茫然,赫奕的眼珠轉了一下,想說些什麼,但最終沒說,只是從座下摸啊摸,摸出一個銅托盤遞給她。
姜沉魚莫名其妙地接過來,托盤背面打磨得非常光滑,正如一面銅鏡,照出了她此時的模樣:頭髮散亂,雙目浮腫,唇色蒼白,加之衣衫上全是褶皺,看起來活脫脫一副被蹂躪過的模樣,再聯繫一夜未歸……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終於知道赫奕的曖昧之色何來。
啪,托盤被扣倒,姜沉魚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赫奕,赫奕揚了揚眉毛,對她微微一笑。不知為什麼,他這一笑分明不是揶揄也不是打趣,但她還是覺得心虛了起來,忍不住辯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我想些什麼,你又如何知道?」
「我跟頤、頤非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我知道。」赫奕停一停,補充道,「頤非雖然惡名在外,但還不至於逼淫少女。」
「那你為何這樣笑?」
赫奕歎了口氣:「冤枉啊大小姐,我一向如此笑的。」
雖然明知他說的是實話,此人的確一向笑得曖昧,然而此時此刻看見這樣的笑容,就忍不住覺得刺眼,她沉下臉道:「不許你再笑!」
赫奕呆了一下,眼中笑意反而濃了。
姜沉魚怒道:「你還笑?你、你……」眼角餘光看見外面依稀是個市集,當即喊道,「停車!給我停車!」
馬車立刻停了下來。
她打開車門下車,也不顧赫奕怎麼想,逕自冒著大雨衝進其中一家商舖。
這是一家售賣綾羅綢緞的布店,她一進門,就有店夥計迎上前道:「姑娘,買點什麼?」說著,眼珠骨碌碌地在她身上轉了一圈。
姜沉魚拉攏衣服,道:「看什麼?把你這兒最好的衣服全部給我拿出來。」
「是是。」店夥計一邊應著,一邊卻不走,遲疑道,「那個……姑娘,我們這兒可是要現結的,概不賒賬,您……帶銀子了嗎?」
被他這麼一提醒,她這才想起自使程以來,身邊就再也沒帶過銀兩,正在窘迫之際,一聲音懶洋洋地自身後傳來道:「無論這個姑娘要什麼,都拿給她。」
回頭,只見赫奕不知什麼時候也進來了,正靠在門上,雙手環胸,笑吟吟地看著她。
而原本在櫃檯上低頭算賬的掌櫃抬頭瞧見赫奕,面色頓變,連忙走過來,一掀衣袍,就要叩拜,卻被赫奕擋住:「既在他國,這些繁文縟節的就省了吧。」
「是。」掌櫃畢恭畢敬地應完後,轉身罵夥計,「還愣著幹嗎?還不快去拿店裡最好的衣服來給這位姑娘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