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非於是又看向另一個隨從:「這是你親自上山摘的?」
松竹道:「是,同琴酒一起去的。」
姜沉魚想——山水、松竹、琴酒,這下子,歲寒三友真是齊了。沒想到,頤非這麼個猥瑣的傢伙,竟會給身邊的隨從起如此風雅的名字,尤其是從他嘴裡喊出,倒更像是一種諷刺。
那邊琴酒抱著一個半人高的大木桶,飛身上船,落地無聲,一點都不見搖晃。隨著他的到來,姜沉魚聞到一種沁人心脾的甜香,定睛一看,原來那木桶裡裝的竟是糖,而且還摻雜了各種各樣的花瓣。
太監看見那桶糖,更是面色如土,連忙一邊喊著「不要不要」一邊朝後退去,眼看就要掉進湖裡,琴酒抬起一腳往他膝窩處輕輕一點,他頓時撲倒,倒在甲板上再也不能動彈。
頤非舔了舔嘴唇,垂涎地看著那桶糖:「既然都準備好了,那就快做吧。」
「三殿下!三殿下!不要!不要啊!」太監絕望的聲音直上雲霄,震得姜沉魚覺得耳鼓都在疼,忍不住伸手捂了捂耳朵。
頤非將她的這一細微動作看在眼裡,淡淡笑道:「虞姑娘怕吵,讓他輕聲點。」
「是。」琴酒說著用腳尖再度輕踢了太監一下,他的聲音立刻小了下去,雖然還在嚎叫,但只能發出沙沙的聲音。
頤非對姜沉魚道:「虞姑娘,你要看好了。我這制糖的方法,可從不給外人看的,你是頭一個。」
姜沉魚想,區區燒糖而已,還能特別到哪去麼?但她立刻就發現自己錯了。
只見山水、琴酒和松竹,全都走到木桶前,各自將雙手放在桶沿上,沒多會兒,裡面原本顆粒狀的糖就開始融化了,而那些原本浮在上面的花瓣也逐漸沉了下去,再不多時,一股白煙裊裊升起,糖塊變成了糖水,糖水又開始沸騰,綻出一個又一個的褐色氣泡。
可那三個隨從的神色卻還是那麼的平靜,平靜得彷彿他們只是把手搭在了木桶上一樣。
姜沉魚看到這裡,忍不住想——不知道昭尹分給她的那兩名暗衛的武功比起這歲寒三友來如何。不管如何,這顯然是非常高深的武功,隨從如此,主人也難一般。
心中當即對頤非又看重了一分。
大概過了半盞茶工夫,木桶裡的糖汁就全開了,骨碌碌地直冒氣泡。琴酒先行收手,轉身朝那名太監走過去。
太監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只能拚命地搖頭,眼淚嘩啦啦地流出來。正當姜沉魚驚訝他為何如此害怕時,就見琴酒「刺」的一聲,將那名太監的衣服從頭到腳撕開,然後一揚手,碎裂的布料就飄啊飄地落到了湖裡。
姜沉魚下意識地別過了臉。
縱然那太監是俯臥在地,但如此直接地看到男子的裸體,對未經人事的她而言,還是有些尷尬。此次與當日船上為赫奕針灸時尚有所不同,赫奕當時只是光著背,而這名太監,明顯是全裸了。
頤非笑瞇瞇地看著她,烏黑的眼眸閃亮閃亮:「怎麼?虞姑娘害羞?我奉勸姑娘還是仔細看著的好,否則,可就錯過最精彩的部分了……」
姜沉魚聽他話中有話,分明意有所指,只好再次扭回頭去,望著那白花花一片,心中默道:「沒什麼,沒什麼……就當是小時候看哥哥趴在院中曬太陽吧。」
頤非沖琴酒使了個眼色,琴酒抬腳,突將那太監整個人都翻了過來,姜沉魚頓覺眼前一陣衝擊,大腦一片空白,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震驚、恐懼、羞惱、憎惡、厭棄、惶恐等情緒瞬間湧遍全身。
那……那……
那名太監……
竟,不是太監!
而更震驚的卻是頤非在一旁,繼續用他那賤得讓人恨不得抽兩巴掌的猥瑣笑容懶洋洋道:「這個人名叫福春,匿在西宮,福澤春色,真是個好名字啊……」
程國皇帝的妃子沿用古禮,以東、西二宮分之,而西宮,正是寵極一時的羅貴妃的住處。
姜沉魚渾身一震,臉色素白,再無半分血色。
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和羅貴妃私通的是這個不是太監的假太監,而與江晚衣無關嗎?
頤非凝視著她,沒有錯過她的任何一個細微表情,繼續笑吟吟道:「我知道虞姑娘此時一定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沒關係,小王我也不明白呢,接下去就讓我們一起弄個明白吧。」說罷,彈了記響指。
只見琴酒不知從哪摸出把一尺多長的銅勺,從木桶裡勺了滿滿一勺滾燙的糖汁出來,就那麼朝福春身上淋了下去。
刺——
一股白煙。
姜沉魚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活生生的用刑畫面,只覺一顆心都被這股白煙給揪了起來,那勺糖就像是淋在了自己身上,頓時痛得說不出話來。
而這,僅僅只是個開始。
慘叫聲不絕於耳。
琴酒毫不留情,第二勺、第三勺,一勺接一勺地澆了下去。
福春拚命掙扎,奈何身上穴位被封,無論怎麼用力,都只是徒勞。
頤非還在一旁舔唇道:「真好,我就喜歡這種人板糖畫了,既沾了人的生氣,又包含著糖的清香。琴酒,我看表面那層也裹得差不多了,下面,可以正式畫了。」說著眼珠一轉,賊兮兮地捂嘴笑了,「你伺候得羅紫那麼喜歡你,恐怕那方面的技術很不錯吧?既然如此,就先從那話兒開始吧。古有曹沖稱象,我就要一幅《馬康騎象上朝圖》好了,嘿嘿嘿嘿……」
姜沉魚聽他說得粗鄙,而眼前景象又是雖無鮮血淋漓,卻遠比殺戮場面更加殘酷可怕,再想起頤非之前啃得津津有味的那隻鳳凰糖畫也是這麼做出來時,一股酸水頓時湧了上來,噁心難抑地想吐。
她再也忍不下去,豁然站起,咬緊牙關,逼出三個字:「我走了!」
「怎麼了?」頤非明知故問,「咱們還沒開始審問呢,不是還不知道昨兒夜裡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打斷他:「就算我想知道,也絕對不是以這種方式!」說罷就走,出了艙門,也不忍再看一眼甲板上的人肉糖板,正準備上岸,卻發現原來畫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飄到了湖心,離岸邊足足有十丈之遠。
她錯愕回頭,看見的是頤非狐狸般的狡黠笑意,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好整以暇地用手繼續托著腦袋,側臥在貴妃榻上睨著她。
「我要回驛站。」
「等此間事了,我自然會派人送你回去。你怕什麼?」詭異的腔調壓著柔柔的鼻音說出來時,帶了幾分屬於少年的邪魅,「我又不會吃了你……放心,我只吃糖,不吃人的。」
姜沉魚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手腳一片冰涼。
她出生名門,平日裡所接觸的也多是風雅貴族,貴族們自持身份,尤其在女眷面前,素以溫文有禮之面目出現,即使是她哥哥那樣好色如命的登徒子,有她在場時,也會收斂真性、偽成君子。因此,可以說,她這十五年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下流猥瑣的人,而且還是個皇子!她總算明白程王為何會不喜歡這個兒子了,換誰都受不了此人。
以人身為板燙畫,也不嫌噁心地吃下去。這樣的嗜好,這樣的怪行,也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變態!
頤非,是個真真切切的變態!
如今,這變態又盯上自己,刻意為難,他究竟想做什麼?
「我……」她的聲音因憤怒而壓得很低,卻異常堅定,「再說一遍,我要回去,現在,馬上!」
頤非收了笑,悠悠落地,腳步沉緩地朝她走過去,隨著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姜沉魚只覺有股莫名的壓力朝自己逼近,雙腳下意識就想逃,但又不甘這種時候示弱,只能用手指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竭力站定。
最終,當頤非走到她面前停住時,她終於明白那種可怕的重壓感是為何而來,因為——頤非沒有笑。
自從她第一眼看見他以來,他就一直是笑嘻嘻的,痞痞地笑,壞壞地笑,放肆地笑,流里流氣地笑,總之就是極盡一切猥瑣模樣地笑。
然而,此刻,他卻不笑。
他五官俊挺,眉間帶著三分陰狠,一旦不笑,三分就足足擴成十二分,盯著她,盯緊她,宛如一條毒蛇,盯著一隻青蛙。
「你知道自己是在跟誰說話嗎?」頤非冷冷道,「要不要我提醒你?」
姜沉魚飛快反駁道:「那又如何?我乃璧國使臣,即便你是程國皇子,亦不能這樣羞辱我!」
「羞辱?」頤非的眉毛以一個獨特的角度揚了起來,目光犀利得就像一把剪刀,凡是視線略及處,姜沉魚都覺得自己的衣服好像被剪開了,正又氣又羞又惱之際,見他撲哧一笑。
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一旦彎起,肅殺之意瞬間淡化,他站在距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又變回了她所熟悉的那個猥瑣皇子,拖著別人絕對模仿不來的欠扁腔調悠悠道:「你覺得那是羞辱?難不成……你還是……處子之身?」
「你!」
「所以,看不得男子的裸體?更見不得在性器上的刑罰?」
「你!」
「嘖嘖嘖,你瞧,你的臉都紅了……」頤非說著,伸出手,竟輕佻地落在了她頭上,「難道說,你的風流師兄還沒碰過你麼?他嫌棄你?其實,如果沒有這塊疤,你可是個大美人呢……」
毒蛇般的手,從發頂慢慢地滑落,順著髮絲一直一直往下,所及之處,肌膚一陣寒慄,很想逃,但又不甘心逃,可不逃,難道就任由他這樣摸下去?
眼看那隻手就要滑到胸前,忍無可忍,姜沉魚終於爆發,一把打開他的手,還待補上一巴掌時,卻被他扣住手臂,反而拖至身前,繼續笑道:「怎麼?生氣了?其實,我挺喜歡看你生氣的樣子呢,比平日裡假正經的你,可有趣多了……」
「你!」手被制住,她乾脆用腳去踩,但沒想到又被頤非提前一步料到,將腳挪開,姜沉魚踩了個空,氣罵道,「放開我!放開我!頤非,你敢如此對我!」
「呵呵,我有什麼不敢的啊?」頤非笑著,那隻手竟又無恥地摸了上去,姜沉魚又氣又急,低頭就咬,頤非忙撒手,用力過度,指尖劃到了她的耳環,耳珠脫離開鏈子,只聽「咚」的一聲,掉進了湖裡。
姜沉魚尖叫一聲,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一把將頤非推開,撲到船頭,望著湖面上未盡的漣漪,徹徹底底地被嚇倒了。
耳珠!
她的耳珠!
昭尹所賜的毒珠!
竟然就那樣掉到了湖裡!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頤非見她如此緊張,乾脆抱臂站在一旁說風涼話:「怎麼?你那耳珠很重要麼?其實我一早就想問問你,你為什麼只穿了一個耳洞,只戴一隻耳環?」
姜沉魚盯著湖面,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頤非又道:「這麼緊張,難道是你的好師兄送你的定情信物?我看也不值什麼錢,他現在當了東璧侯,有錢得很,讓他再給你買就好了。」
姜沉魚握緊雙手,全身微微地顫抖。
頤非摸著下巴,沉吟道:「怎麼?你就這麼心疼那只耳珠?那就跳下去撈啊。其實這個湖,是挖出來的,一點也不深。你水性要好,沒準兒還真能重新找回來呢,哇哈哈哈哈……」
他算準了她不會去撈,因此揚聲大笑。然而笑到一半,突然停止,面色驟變——
視線處,姜沉魚慢慢地直起身來,她的目光始終焦凝在碧藍色的湖水裡,然後伸手去解衣扣。
一顆、兩顆、三顆。
扣開後,衣襟雙分,緊接著,「啪」的一聲,絲麻編織的腰帶也被扔到了地上。
姜沉魚,就那樣用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脫掉她的外衫。
湖面上的風,吹起她的長髮和單衣,她站在船頭,發如雲,面如雪,過分窈窕的身軀分明隨時都會被吹走,卻又散發著一種難言的堅毅。
「撲通」一聲,她跳進了湖裡。
頤非表情一緊。
湖面上的漩渦層層擴散,他的眼底彷彿也泛起了幽幽漣漪,湖面上的風,同樣拂過他的長髮和長袍,嬉皮笑臉的少年,這一次,不笑了。
水面「嘩啦」一聲,冒起水花,姜沉魚浮出個頭。
頤非靜靜地注視著她。
兩人的目光空中一交錯,彼此都沒什麼表示。姜沉魚深吸口氣,再次潛了下去。
山水走到頤非身邊,小聲道:「三殿下,要幫她嗎?」
頤非搖了搖頭,眼中的神色又沉了幾分。
風一陣陣地吹過來,他的衣袖被鼓起,向後翻飛,而他,就那樣站在船頭,看著姜沉魚一次又一次地浮出水面,再鑽入水底。
有什麼東西在他眼眸深處化開了,又有什麼東西開始慢慢凝結。
他不動,不笑,不說話。
只是一直一直看著。
直到姜沉魚又一次沉下去,半天,都沒再浮起來。
旁邊的隨從們早已停止了燒糖與用刑,向船頭圍攏,松竹道:「現在雖是初夏,但這湖裡的水,因引的是麟幽泉的泉水的緣故,比尋常水要冷得多,這位姑娘下去這麼久,恐怕……」
山水也附和道:「不管怎麼說,她也是璧國的使者……」
湖面靜靜。
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船身不動。
因此,那湛藍色的湖面看起來就像一面鏡子,毫無生氣。
頤非看著看著,突然轉身回艙。
山水和松竹正在為姜沉魚惋惜時,淡漠得像這湖水一樣的語音飄了過來——
「琴酒,救她上來。」
十二初見
姜沉魚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境裡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熟悉,分明是過往的經歷,在這一刻,悠悠重現……
圖璧二年,父親的五十壽宴,府裡來了好多賓客,她和其他女眷坐在內室正閒聊時,嫂嫂忽地雀躍道:「啊,淇奧侯來了!」
當時在場的大概有七八位女眷,聞言全都湊到了窗邊,掀起簾子往外看。唯有她,依舊坐在原地不動。
嫂嫂打趣道:「瞧你們這些輕佻的丫頭,再看看我們家沉魚,就她一個沉得住氣的。」
她淡淡一笑,心裡不以為然。彼時,姬嬰二字,於她而言,尚不過是傳說裡的一個名字,縱使外人誇得有多天花亂墜,也只不過是隔著遙遙紅塵外的一朵白雲,因為沒有交集,故而就不會刻骨銘心。
然後,鐘鼓聲起,外面的宴會正式開始了,丫環們進來引女眷到偏廳用餐,正吃得開心時,聽聞外頭一陣喧鬧之音。
派了一個丫頭出去探究竟,回報說是薛懷大將軍的義子薛弘飛突然借拜壽為名,提出要與府裡的侍衛們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