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有任何反應,她就快步走出小巷,看著道旁矮屋裡透出的淡薄燈光,笑容一點點轉淡,目光卻一點點加深。
巷口,宮裡的馬車果然還在等候,兩名宮人拿著傘在車旁,看見她,全都鬆了一大口氣。
曦禾上車,回首問道:「是你們通知的淇奧侯?」
宮人忐忑不安地回答:「因為夫人進去這麼久還不出來,我們怕有什麼事情,正巧看見侯爺的馬車經過,所以就托他進去請夫人……」聲音越說越低,惶恐之色愈濃。
「做得好。」簾子刷地放了下來,將曦禾的笑容與她眼中的犀利一同遮蔽。
維圖璧四載,歲次辛卯,四月戊戌朔一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戲!咨爾右相府姜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欽若保訓,踐修德范。既連榮於姻戚,且襲吉於龜筮,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其率循懿行,懋昭令德,祗膺典冊。
晴天一霹靂!
大堂內跪著的姜氏眾人,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道皇旨弄得滿臉震驚。為首的姜仲抬起頭來,望著前來宣旨的羅橫道:「羅公公,這是……」
羅橫笑瞇瞇道:「恭喜右相,賀喜右相,姜家出了第二個皇妃,真是滿門榮耀啊。」
「可是,小女沉魚已與淇奧侯定下了婚約……」
羅橫打斷他:「右相真會開玩笑,聽聞侯爺庚帖入府時遇火,這樣的婚事怎可算數?」
這下,眾人又是一驚——皇上居然知道此事!明明全府上下都守口如瓶了,皇上又是怎麼知道的?
姜仲頓時面色如土,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羅橫將聖旨遞到他手上,繼續笑瞇瞇道:「皇上看中三小姐,是天大的福氣,右相可不要辜負了皇上的一番苦心。這福氣要當成了晦氣,可就不好了,是不是啊,右相?」他笑得雖然親切,但話裡警告的意味十足,姜仲哪還敢多言,連忙顫抖著謝了恩,接過聖旨。
「這就對了嘛!」羅橫又走到姜沉魚面前,行禮道,「老奴也給新主子賀喜了。」
姜沉魚如木偶般一動不動。
一旁的姜夫人連忙拉著媳婦一起將她扶起來,幫著道謝道:「哪裡哪裡,明兒入了宮,還要公公多加照看。這點心意請公公笑納。」說著,塞了個紅包過去。
「也好,那麼老奴就先回宮覆命了。」羅橫收了禮,笑瞇瞇地領著一干人等離去。姜氏父子一路賠笑送到大門口,再回來時,面色一個比一個凝重難看。
姜夫人最先按捺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老爺啊,這是怎麼回事?皇上為什麼會要沉魚入宮啊?他又怎麼會知道庚帖著火一事的?」
姜仲煩躁道:「我哪知道?」
「你每日上朝面聖,難道皇上事先半點風聲端倪都沒透露過嗎?」
「要有端倪,我至於像現在這樣不知所措嗎?」
姜夫人忍不住罵道:「虧你還是堂堂一品大臣,朝之右相,竟連女兒要入宮都不知情;還有你也是,作為兄長,半點妹妹的事情都不上心……」
姜孝成不禁委屈道:「娘,我只是區區一個羽林軍騎都尉,連爹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會知道?更何況,選妃,那是後宮的事!」
一旁姜孝成的夫人李氏見他們爭吵不休,連忙勸道:「你們別說了,沒看見妹妹都這個樣子了嗎?」
眾人想起沉魚,面色俱是一痛,轉頭望去,只見她依舊站立堂中,雙目無神,一動不動。
姜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哭道:「我苦命的孩子……這可怎麼辦好呢?」
「還能怎麼辦?聖旨已下,不能更改,這宮,是入定了……哎喲!」姜孝成話未說完,便被李氏狠狠地掐了一把。
他雖然說的是實話,但大家都知沉魚對姬嬰一片癡心,只盼望著能嫁他為妻,眼看好事將成,突然被皇上橫插一腳,心願泡湯,再看她此時前所未有的失魂模樣,更覺心疼。
李氏歎道:「小姑,事已至此……你,認命吧……」
一句認命刺激到姜沉魚,她咬住嘴唇,渾身都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不認又能怎樣?皇命不可違,逆旨可是要殺頭的,更何況,皇上竟連庚帖被燒一事都知道了,顯見是做足了準備的……」姜仲說著,搖頭道,「當日你被傳入宮中教琴,我就覺得事有蹊蹺,現在想來,皇上大概是當時就動了這個心思,只是我們一干人等,全被蒙在鼓裡沒看出來罷了……」
姜孝成插嘴道:「不是我自誇,就咱家妹妹這樣品貌的出去,是個男人都會喜歡的……哎喲!」話未說完,又被掐了一記。
姜夫人抹淚道:「沉魚,娘知道你心裡難過,你可別悶在心裡,說句話吧……」
姜沉魚突地抬頭,目光亮得逼人,瞳中似有火焰在灼灼燃燒。
眾人嚇了一跳。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搖搖晃晃地走出廳門,姜夫人回過神來,連忙上前拖住她道:「沉魚,你這是要去哪兒?」
她掙脫了母親的手,目光劃向門外的一名小婢:「握瑜,去備車。」
名叫握瑜的小婢一僵,為難地抬眼看著姜夫人,姜夫人急聲道:「外頭在下雨,你要去哪兒?」
姜沉魚加重了語音:「懷瑾,你去備車!」
另一名婢女匆匆而去,沒多會兒回報車已備好。姜沉魚掙脫開母親的手,雪白的臉上有著幾近死亡般的平靜,淡淡說道:「我會回來的。」
她抬步走出中堂,外面的風呼呼地吹著,撩起她的長髮和衣袖,筆直地朝後飛去。春寒料峭時分,最是陰冷。她裹緊衣襟,一步步地走下台階。馬車已在階下等候,名叫懷瑾的婢女跟著她一同上了馬車,收起傘道:「三小姐,咱們去哪?」
姜沉魚閉上眼睛,睫毛瑟瑟抖個不停,再睜開來時,眸色黯淡:「去朝夕巷。」
朝夕巷盡有人家。
馬車遠遠停下,姜沉魚將窗打開一線,透過連綿的雨簾望著長街盡頭的那扇朱門,時間長長。
這是她第一次來這裡。
曾經很多次從巷外經過,也想過進來看一眼,但每每因這樣那樣的原因放棄。那時總想著沒有關係,來日方長,爾今方知緣分已盡。
抑或是——從來無緣?
姜沉魚望著朱漆大門上的匾額,「淇奧」二字深如烙印。
就在前日,她還與公子同游賞花,公子的笑容和溫柔,還清晰地印在腦中,未曾淡去,彼時以為那便是幸福的極致了,卻原來,真的是物極必反,興極必衰,一夢終醒,醒來後,八面楚歌。
姜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欽若保訓,踐修德范。既連榮於姻戚,且襲吉於龜筮,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
太監獨有的尖細嗓音,將語調拖拉得很長,那些個讚美的詞句,聽起來,無異於天大的諷刺。
皇上……那個雖然見過幾面卻印象不深的男人,為何那般殘忍,輕輕易易地一句話,就摧毀了她苦心經營期盼許久的緣分!
不、不、不甘心啊!
真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這樣錯失良緣,不甘心就這樣與公子分離,更不甘心就這樣進宮,成為那些爭風吃醋勾心鬥角的妃子們中的一員。
她的命運不應該是這樣的!
深宮虎口,埋葬了她的姐姐一人還不夠,還要再加上她麼?
姜沉魚的手緊緊抓住壁門,指甲嵌入木中,一聲細響後,鏗然斷折。
而就在那時,懷瑾道:「啊,三小姐你看!」
其實勿需提醒,她已看見了公子的馬車。
長街那頭,繪有白澤的馬車從拐角處轉出,不急不緩地在府邸門前停下,侍衛們恭迎上前,在腦海中描繪了千萬遍的人影出現在視線之內,白袍玉帶,國士無雙,就那樣灼濕了她的眼睛。
公子啊……公子啊……
他可知道,皇上要她進宮的消息?他可知道,她是多麼不願入宮不願嫁為帝王妻?他可知道,她愛慕他憧憬他仰慕他多年?他可知道,此刻的她何其慌亂何其無助何其苦不堪言?
一念至此,滿腔的渴望生出衝動的雙翼,令得她一把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懷瑾頓時嚇得臉色蒼白,急呼道:「三小姐!不要啊……」不能去,這一去,就等於是把名節還有姜氏滿門的前程都給斷送了啊!
但是,姜沉魚沒有理會她的呼喚,踩濺著滿地的積水,就那樣一路衝到府門前。
侍衛們齊齊回頭,愕然了一下,分散開,露出裡面的薛采,薛采臉上有著古怪的表情,就像那天他走前看她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但他最後還是讓開了,而他身後,就是姬嬰。
姬嬰望著她,臉上先是錯愕,繼而泛起絲絲縷縷的憐惜。
而未等他開口說話,姜沉魚已撲將過去,一把抱住他。
姬嬰手上的傘,就那樣啪地掉到了地上。
雨水落下來,將兩人籠罩在一片霧濛濛的水汽之中,姜沉魚將臉貼在他懷中,隱隱約約地想,倘若生命就在下一刻終止,也許,因為有了這麼一個擁抱的緣故,她便不會覺得遺憾……
可是,漫漫餘生,若離了這個擁抱,她又怎麼度過去?
姜沉魚抬起頭,臉上濕漉漉一片,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她凝望著這個生平最愛的男人的臉,嘴唇顫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風雨淒迷,天地間,一片清愁。
沙漏裡的沙細細綿綿地流了下來。
几旁茶暖爐香,姜沉魚捧起茶盞淺呷了一口,蒸騰的水汽升上來,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換了身乾燥的衣衫,頭髮也擦乾了,神色也平靜了很多,不復之前雨中的落魄。
姬嬰走進來,看著她道:「你覺得好些了嗎?」
她放下茶盞,點頭。
「那就好。」姬嬰在她身旁坐下,卻久久不語,注視著桌上的沙漏,眸光糾結。
姜沉魚深吸口氣,舒展眉毛笑了一笑:「剛才一時失態,令公子為難了。」
姬嬰垂下眼睛,低聲道:「皇上下旨的事,我已經知……」
不等他說完,姜沉魚一下子站了起來,笑道:「這樣最好啊,其實呢,我是來跟公子討一樣東西的,就當做是公子送給我大婚的賀禮好不好?」
姬嬰臉上訝然之色一閃而過,再看向她時,眼底多了很多悲色,似憐惜,似不忍,又似矛盾,最後凝結為一句話:「什麼東西?」
「耳洞。」姜沉魚一本正經地說道,「一隻就可以了。」
縱是姬嬰再見多識廣,此時也被弄糊塗了:「耳洞?」
姜沉魚挽起左耳旁的鬢髮,露出小巧光潔的耳朵:「沉魚幼時最是怕疼,所以死活不肯穿耳,母親無奈,只得放而任之。現在,請公子為我穿一耳,就當是,沉魚向公子討的賀禮。」
天底下賀禮無數,但以耳洞為禮,卻是聞所未聞。
鬢髮如墨,肌膚似玉,耳輪與耳垂相連,耳珠秀雅,三分柔弱,四分多情,再增以五分的固執,彙集成十二分的一個她。姜沉魚就那麼攏著發,將左耳湊於姬嬰面前,睫毛低垂,在臉上投遞下一片陰影,遮住表情。
姬嬰沉默許久,終於一歎:「來人,取針來。」
屏風後轉出一人,卻是薛采,雙手將針盒奉上。姬嬰取出其中一枚,點著桌上的燈,將針在火中淬過,又默默地注視了姜沉魚一會兒,道:「三小姐,背一首你比較喜愛的詩吧。」
姜沉魚想了想,開始低吟:「不得長相守,青春夭蕣華。舊遊今永已,泉路卻為家……」窗外雨疏風驟,芭蕉泣淚,紗窗朦朧,而她的聲音,卻是字字如珠、清冷綿長。
在吟聲裡,銀針如白駒過隙般從她的左耳飛穿而過,落回姬嬰手上,不沾絲毫血跡。
「……早知離別切人心,悔作從來恩愛深。黃泉冥寞雖長逝,白日屏帷還重尋。」姜沉魚念完這四十八字後,放下手,鬢邊的發披散下來,遮住了耳朵。
她退後一步,拜了一拜:「謝謝公子。」
姬嬰的目光依舊落在手裡的銀針之上,針尖在燭光下閃爍,點綴了他的眼睛。他抬起頭看著她,似有千言萬語,但終歸沒有說出來。
而姜沉魚又後退了一步,道:「謝謝……侯爺。」
是侯爺,不再是公子,一進宮牆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她再退第三步,開始微笑,比風還輕:「沉魚告辭了……珍重。」
然後她就轉過身,一步步地走出房間,薛采站在屋簷下,遞給她一把傘,她雙手接過,微笑著道了謝,然後撐著傘再一步步地走出侯爺府。
府外,車馬在等候。一臉焦慮的懷瑾看到她,鬆了一大口氣,連忙打開車門扶她上車。
車伕揮動馬鞭,轱轆向前滾動,碾碎一地塵泥。
姜沉魚抱著那把傘,像抱著至愛之物,眼眸沉沉,再無情緒。所有的力氣好像都在剛才念詩時用盡了,現在殘留下來的只是一個空空的軀殼,再不會歡愉,也再不會疼痛。
懷瑾紅著眼圈道:「小姐,侯爺答應想辦法讓皇上改變主意麼?」
姜沉魚搖了搖頭。
「那你跟他都說了些什麼?小姐,你真的要認命進宮嗎?你不是一直討厭皇宮嗎?而且,明明你喜歡的人是侯爺啊……」
姜沉魚再次搖頭。
懷瑾急了:「小姐,你倒是說句話啊,別老是搖頭啊,究竟怎麼樣了?你這個樣子我看了好害怕,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
「哭?」姜沉魚眉睫深深,「不,我不哭。」
「三小姐……」
「我不會再哭了……」她抓緊了車簾,抬起頭,望著姬嬰消失的方向,緩緩道,「因為,直到今天,我才看清楚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我入宮,不是因為皇上想要,而是……」車外風雨如晦,夜幕逐漸降臨,侯爺府的燈籠映在坑坑窪窪濕漉漉的地上,點點暈黃,一閃一閃的,像是要把一生的記憶都閃爍出來。她看著那些燈光,笑得寂寥,「而是公子,不想娶而已。」
笑容裡,一滴眼淚溢了出來,順著臉頰無聲滑落。
不得長相守,不得長相守啊……
圖璧四年四月十一,姜沉魚進宮,受封淑妃,位列九嬪之首。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