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見很多宮女太監衝進嘉寧宮,強行抱走了新野,說是要交給皇后——也就是我撫養。姐姐當時倒在了地上,哭著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沒有用。然後,她就瘋了,關在柵欄之內,披頭散髮,滿臉血淚地喊:「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
天命……不可違。
這一刻,姜沉魚心中,油然升起了對命運的恐懼。
很多事情,無論你多麼不願意,多麼不甘心,甚至多麼不捨得,還是會被一步步地,逼到絕境,逼得你不得不反抗,不得不放棄,不得不硬起心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十足冷酷,卻又最終成功了的人。
姜沉魚沒有再理會姜畫月的哀嚎聲,帶著一種視死如歸般的凝重表情回到了恩沛宮,然後對裡面的宮人道:「你們全都出去。」
宮人紛紛退下。
懷瑾臨走前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辯解些什麼,但在看到她的表情後,還是選擇了沉默,乖乖地低著頭出去了。
厚重的宮門緩緩關上。
燈光從四面八方照過來,照得整個屋子沒有死角。而姜沉魚就沐浴在亮如白晝的燈光下,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一個花瓶前,抓起來,狠狠往牆上擲去——
「匡啷——」花瓶應聲而碎。
她再走到另一個花瓶前,抄起,一擲;抄起,一擲;抄起……
匡啷匡啷……
不一會兒,地上就到處都是碎瓷。而她仍不罷休,衝過去將帳幔一扯,用力撕開。
哧哧哧……
不夠!不夠!這些遠遠不夠!
這些聲音,完全不能抵消她心中的痛苦!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姜沉魚四處觀望,把能摔的全部摔了,把能撕的全部撕了,把能毀的全部毀了,如此砸到無物可砸,撕到無物可撕,毀到一室狼藉後,再也忍不住,撲倒在地失聲痛哭。
明明一切都可以好好的!
明明本來可以很幸福的!
她甚至放棄自己的未來準備將所有心血都投注在新野身上,守著他,守著圖璧江山,就這麼和姐姐相親相愛地過下去的……
為什麼要逼她?
為什麼要把她最美好的夢想親自砸碎在她眼前,讓她看見赤裸裸、血淋淋的事實,每個細節,都滲透著醜陋和骯髒!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薛采的話於此刻重新浮現,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他會叫住她,然後對她說:「若是他日發生了什麼,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說過的這些話即可。」
他是在提前給她服藥,好讓她在痛楚襲來時稍有抵抗之力,但他卻不知道,那藥根本沒有用,她還是痛得撕心裂肺,痛得肝腸寸斷,痛得恨不得一千次、一萬次,就這樣死過去!
因為太過痛苦,一個想法忽然冒了出來,輕輕地問:「我可不可以再原諒畫月一次?」
再原諒一次,然後,一切都還可以照著原來設計的藍圖走下去——
新野還是皇帝。
她和畫月還是太后。
天下太平,朝臣溫順,一起都順順利利。
——只要她肯忘記今晚所發生的事情,再原諒畫月一次。
姜沉魚開始往前爬,用手臂拖動著自己僵硬的身體一點點往前挪,挪過滿是碎片的地面,無視自己的鮮血淋漓。
如果這麼這麼痛苦,那麼,原諒畫月不就好了嗎?
原諒她,不去怨恨她竟然要殺自己,不去計較她那麼自私,不去介意她那麼愚蠢……原諒她!
姜沉魚發出一聲尖叫,眼眶再也承受不住那種緊繃的壓力,開始號啕大哭。
哭得想把心臟也吐出來。
哭得想把血液全部噴干。
哭得像是窮盡了十輩子的悲傷一樣,毫無節制。
而就在她如此悲痛欲絕的哭聲中,宮門輕輕地開了,一個人,披著燈光出現在了門口。
姜沉魚沒有抬頭,也沒有停止哭泣,繼續號啕。
那人反手關上宮門,然後一步步,很慢,卻很沉穩地朝她走過去,最後停在她面前。
姜沉魚看到了他的鞋,小小的一雙白鞋,鞋頭上繡著圖騰,卻不是白澤,而是鳳凰。金黃色的鳳凰,鮮紅的火焰,令得她的目光也幾乎燃燒了起來。
她吃力地、用力地、無力地抬起了頭。
入目處,是薛采異常溫柔的臉:他看著她,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最後伸出手,捧住她的頭。
「稱帝吧。」
薛采如是說。
姜沉魚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
「你只有真正具備了壓倒一切的力量,才能親手創造你想要的幸福。」薛采說著,眼淚慢慢地滑出眼眶,「稱帝吧。」
他的眼淚滴到了姜沉魚的臉上,於是,姜沉魚的哭泣,就神奇地停止了。
宮燈無風輕搖,一瞬間,恩沛宮內,光影重重。
一個月後的某天傍晚,一輛馬車秘密地馳出宮門,進了京郊外的一處園林。
半個時辰後,另一輛馬車也進了該處園林。
車內的人彎腰下車,提燈相迎的人,依舊是懷瑾。
「陛下,請跟我來。」
同一條曲徑小路,蜿蜒盤伸。同一個錦袍華衣的貴客,默默跟隨。同一首琴聲從雅舍內悠悠傳出,但來客的表情,卻一下子悲傷了起來。
懷瑾將他領到門前,躬身道:「奴婢就送到這兒,陛下請自己進去吧。」
便連這句話,也是一模一樣。
來客心中,輕輕地歎了口氣,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這一次,琴聲沒有停,但彈琴的人,卻將琴換了個地方,不再擺在外廳,而是內室。
內室與外廳的屏風也撤走了,只垂了一重薄紗。
隔著紗簾,可以看見姜沉魚坐在裡面垂首彈琴,琴聲越發動人。
來客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直到她一曲彈完,才輕輕鼓掌。
姜沉魚收手,凝望著來人,片刻後才輕輕道:「你還是來了,陛下。」
「我還是來了。」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赫奕低下頭,苦笑了一下:「我也以為自己不會來了。」說罷,在外廳的桌旁坐下了。桌上擺著茶壺,他就拿起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沒想到,倒出來後,發現竟然是酒。
他頗顯意外地看了姜沉魚一眼:「寒夜客來酒作茶麼?」
「也許是因為『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你要我醉?為什麼?」
「因為……」姜沉魚的聲音低迷了起來,「有些事情,也許只有醉了,我才會說,也只有醉了,你才會聽。」
赫奕原本還打算喝的,但一聽這話,便放下了酒杯,對著紗簾後的影子注視了半天,才開口道:「其實……我已經知道你想說什麼了。」
姜沉魚低聲道:「你不知道。」
「不,我知道。」赫奕勾起嘴唇,自嘲一笑,「不要小看朕在帝都的人脈啊……」
「那麼,陛下都知道了些什麼呢?」
「我知道你姐姐與人勾結,想要置你於死地。但是他們太天真了,就憑他們那點兒三腳貓的伎倆,是逃不過薛采那隻小狐狸的眼睛的。為了逼你死心,面對現實,薛小狐狸故意按兵不動,放任他們胡來,卻在最關鍵時刻出現,令他們功敗垂成,也讓你,看清了一切……」
這下輪到姜沉魚自嘲:「連陛下都知道的事情,我卻直到他們動手要殺我時才發覺……看來,我真的是璧國消息最不靈通的人啊。」
赫奕凝視著她,放柔了聲音:「薛采只是想保護你。他雖然人小鬼大,有時候不知道他到底要的是什麼,求的是什麼,但有一點很明顯——他願意輔佐你,也有能力輔佐你。你能有這麼一位丞相,真是讓無數人都艷羨呢,尤其是燕國的那位。」說到這裡,忍不住笑了。
姜沉魚聽了卻沒有笑,而是別過了臉垂首看地:「所以,殿下認為我今天邀你前來是為什麼?」
「反正不會是還債。」赫奕想了想,還是拿起了那杯酒,一口飲乾,「好酒!夠辣!」
「為什麼陛下認為我不是還債呢?」
赫奕又倒了一杯,再次仰頭喝乾,嘴裡含糊不清道:「你就快登基了,我就算再怎麼荒唐,也知道一位帝王,是還不起人情債的。」
姜沉魚的聲音變得有些古怪:「那陛下為什麼還來?」
赫奕仰起頭,怔怔地望著紗簾上方的一盞燈,呢喃道:「誰知道呢……也許,我只是在等一個奇跡?不知道呢……我、我……哎,你還是當我沒來,你也不在這裡吧!」說罷,索性拿起了整個酒壺,往喉嚨裡倒。
姜沉魚忽然起身,走過去,慢慢地拉開了紗簾。
赫奕的手停在了半空,酒從茶壺的壺嘴裡流下來,偏離了他的嘴巴,淋在他的衣服上——他,呆住了。
因為,姜沉魚穿的,乃是一件薄如蟬翼的紅衣,玲瓏的身軀在燈光的照耀下若隱若現,頭髮完全打散了,柔順地披在肩上,完全是一副大家閨秀卸妝後準備睡覺的樣子。
茶壺裡的酒流乾了,然後,「匡啷」一聲,掉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滾開。
赫奕舔了舔發乾的嘴唇:「你……」
「陛下上次走的時候說——除非能償還給你想要的東西,才可以再次約見你。而我,既然再次約見了你,為什麼陛下就認為,我一定是個賴賬之人呢?」姜沉魚慢慢地走到他面前,眉目如畫,再被燈光一照,在清麗不可方物之餘,更多了幾分嫵媚。
「你……」赫奕卻彷彿變成了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面對心儀的少女,手足都無措了起來。
「陛下,你要的……是我吧?」姜沉魚說著,慢慢去解自己的衣帶。
赫奕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繼續做下去。他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抬起頭,直視著她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還債。」
「你!我……你……」
「陛下,我是個不喜歡欠別人債的人,但我真的欠了你太多太多……想還你錢,但你不要;如果讓我給你璧國,我又絕對不肯那麼做,幸好……我還有我自己。」姜沉魚素麗的臉上有著異樣的平靜,而那平靜卻令得赫奕的心,都為之戰慄了起來。
「小虞。」
「小虞。」
「小虞……」
他一連喊了三聲,然後,久久沉默。
在沉默中,他慢慢鬆開了姜沉魚的手,起身走到窗邊,將原本關閉的窗推開,初冬的夜風吹了進來,將室內溫暖與旖旎一同吹散。
「你……不是你自己的。」凝望著漆黑無星的夜空,赫奕如是說,「小虞,也許你還不知道帝王真正意味著什麼,那麼作為過來人的我來告訴你——它意味著全天下都是你的,唯獨你自己,不是你的。」
姜沉魚一怔。
「所以,你這份謝禮,我不敢收,也不會收,正如我之前說過的那樣,就當我今天沒來,而你也不在這裡……這樣,日後起碼在想起今天時,不用後悔。」
姜沉魚淒聲道:「你不喜歡我麼?」她是鼓足了多少勇氣才能做到這個地步的?換上從來沒有穿過的紅衣,約見一個男子,來她的香閨,然後把自己當成禮物,奉獻出去。
若說當年她對姬嬰告白時,還是一個少女的心態;那麼今天,她是以自己是一個女人的覺悟來見赫奕的。然而……赫奕和姬嬰一樣,都拒絕了她。
「我不喜歡你?」赫奕轉過身,看著她,唇邊噙著苦笑,眼瞳越發輕軟,「小虞,讓我告訴你當我不喜歡一個人時會如何。我不會因為看到她的來信就滿懷喜悅,不會因為得知她的消息而悵然若失,不會因為要來見她而忐忑不安,不會因為與她告別而依依不捨,更不會,在她主動送上門時,要控制住自己全部的慾望用最後一絲清醒說——不行。」
姜沉魚的眼睛濕潤了起來。
「不行。小虞,你知不知道這兩個字,此時此刻,我說得有多麼艱難?」赫奕看著她和自己的距離,笑得越發苦澀,「甚至於,我都不敢再靠你近一點,我怕再近一點,我就會克制不住,就會忘記你的身份,也忘記自己的身份。有一句話,我已經說了兩次了,現在,我來說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今夜,我沒有來。而你,也不在。」
一陣風來,紗簾飛舞,也吹起了姜沉魚的一頭秀髮,筆直朝後飛去。
空間瞬間拉遠,時間變得靜止。
她和他,站在房間的兩頭,只不過是五六步的距離,卻是隔著兩個國家的溝渠。
姜沉魚閉了閉眼睛。
然後轉身,背對著赫奕道:「陛下,其實此地不僅僅只有酒和琴。」
「嗯?」
「我還擺好了一副棋。」
赫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然後露出一抹微笑悠然道:「朕的棋可是下得很好哦。」
「真巧,我也是。」姜沉魚嫣然一笑,睜開眼睛回眸道,「那麼陛下,長夜漫漫,要不要與阿虞下一局棋?」
長夜漫漫。
兩個人靜靜地下著棋。
摒卻了一切凡塵俗世。
放棄了一切羈絆慾念。
只有知己相逢的欣喜。
只有高山流水的坦然。
——宛如他與她的初見。
「雖然知道是妄念,不過……」第二日,當晨光映上窗紙,當棋局也終於走至結局時,赫奕幽幽地說了一句話,「我還想看看,命運裡是否還會有奇跡——所以,我會等你三年。三年裡,無論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都可以來找我。」
「什麼主意?」
「將天下的利益凌駕於自己之上。也就是說——當你改變主意之時,就是你不想再當皇帝之時。」
「若我不改變主意呢?」雖然稱帝非她所願,但是既然她已決定稱帝,就不可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廢。
「那麼,我就要大婚了。」赫奕是笑著說這句話的。
三年。
三年後,赫奕就三十歲了。
這三年會發生怎樣的風雲變幻,姜沉魚不知道,但有一點很清楚——作為璧國的女帝,全璧國的男子都可以成為她的,可赫奕,永遠不是璧國之一。
同理,身為一個皇帝,全天下的女人赫奕都可以娶,獨獨除了同為帝王的她和頤殊。
事情至此,就像桌上的這局殘棋一樣,已走到了死局。
赫奕……赫奕……
原來你我,也今生無緣啊……
圖璧六年冬,姜貴人與廢後薛茗先後病逝。後大開恩典,賜伊二人與先帝合葬。
朝堂之上,群臣上書懇請稱帝,後拒之。
越三日,定國寺高僧夜觀星相,驚曰:風之花開,帝王星現,卻懸於雲後,異於平時,若不撥雲正名,恐生不祥。
群臣再上萬民書,後歎,終允。
至此,圖璧終結。
——《圖璧·皇后傳》
【第六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