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九沒為昭尹報仇對她動手,她已經非常感激了,哪還奢望他能夠轉投自己旗下?其實……心中也不是不可惜的……據朱龍說,田九的武功甚至比他還高,而且智謀才情,也都十分出色,若能收為己用,必能如虎添翼。
但是……人生從來就不是完美的,不是麼?
現在這樣,也不錯了。
姜沉魚搖了搖頭,揮開那種惋惜失落的情緒,走過去很認真地欣賞了師走所種的花:「好漂亮……」
「是啊,只要好好對待它們,它們就會回贈給你最美麗的風景。而當你看著這樣的風景時,就會覺得一切痛苦都煙消雲散,變成了雲淡風輕的往事。」
姜沉魚注視著師走,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眼前這個人,與當初跟著自己出使程國的那個暗衛,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那時候的師走,腦子裡只有任務,除了命令,萬物在他眼中都是不存在的,但是現在的師走,看得見蔚藍的天,碧綠的湖,和五顏六色的花朵,那個打打殺殺九死一生的世界,已經徹徹底底地遠離他了。
捫心自問,如果換成自己,肯不肯用兩條腿一條手臂和一隻眼睛的代價去換取這樣平靜的生活?姜沉魚心中,久久沒有答案。
她畢竟不是師走。
師走無父無母,除了哥哥再無別的親人。所以,放下那個世界對他來說不是失去,反而是得到。
但她呢?她的牽掛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主人,你好像很累的樣子,你睡得不好麼?」師走忽然如此問道。
姜沉魚下意識地伸手摸自己的臉:「很明顯?」
「嗯。」師走推動輪椅朝鳳棲湖的方向前行了一段距離,凝望著水天相接的地方,悠悠道,「主人,你知道這段日子以來我最大的感受是什麼嗎?」
「是什麼?」
「我最大的感受是——原來,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快樂的事情。看著一朵花開,看著雨水滴下來,看著日出日落,看著魚在水中游來游去……如果我們不是生而為人,就領略不到這些美好的東西,所以,已經被上天恩賜了這種幸福的我們,應該多笑一笑。」師走說到這裡,轉動輪椅朝向了姜沉魚,用無比真摯的聲音道,「主人,你多笑一笑吧。」
姜沉魚扯動唇角,有點艱難,但卻非常認真地笑了一笑。
她一笑,師走也就笑了:「不是很容易麼?」
姜沉魚迎著從湖面上吹來的風,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再悠悠地吁出去,然後睜開眼睛,又笑了一下。之前的抑鬱之氣彷彿也跟著這兩次微笑而消退了,余留下來的,是對這美好風景產生的愉悅感。
「師走,我知道剛才為什麼我的腳會自動把我帶到這裡來了……」
師走望著她,用一隻眼睛望著她,用這世界上原本最黑暗但現在卻最清澈的一隻眼睛望著她,最後微微一笑:「主人以後如果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就請來這裡。我已經幫不上主人什麼忙了,但是,我這裡有很好看的花,還有一對完好的耳朵。」
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
師走,當日昭尹隨便賜派給她的暗衛,在程國,他們一起遭遇了生死之劫,為了保護她,他變成了殘廢,然而此刻,他坐在那裡,表情柔和,語音恬淡,雖然荏弱,卻顯得好生強大。
他竟成了她最溫暖與放鬆的一處心靈港灣。
這樣的緣分,誰又能預料得到呢?
世事安排,果然有其命定的奇妙啊……
三十四香消
杏花盛開的時候,璧國的皇宮迎來了一位久違的客人。
他就是曾一度被勒令出京不得歸返,創造了「由布衣到王侯,再重歸布衣」這樣一個傳奇的民間神醫江晚衣。
而他這次歸來的理由和上次一模一樣——曦禾。
同樣是中了「一夢千年」的毒,雖然曦禾因為沒有喝酒的緣故比昭尹發作得晚,但她畢竟服食的份量要多得多,因此肢體毀損的程度也嚴重得多。到了後來,皮膚開始出現大片大片淤青,甚至蔓延到了臉上,然後開始潰爛流膿,模樣極盡恐怖。
因此,姜沉魚命人召回江晚衣,給了他兩個選擇:要麼,救醒她;要麼,阻止病情惡化,讓曦禾恢復原樣。
但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杏花全部謝了,江晚衣也沒有找到解救之方。
「為什麼?你所配製出來的毒藥,你自己竟然解不了?」姜沉魚好生失望。
寶華宮中,曦禾的床垂著厚厚一重簾子,看不見她的模樣。
而站在床邊的江晚衣依舊是一襲青衫,卻憔悴消瘦了許多許多,不復當年出使程國時「青衫玉面東璧侯」的模樣。但他的氣度卻越發沉穩,不卑不亢道:「當日我給她這種毒藥的時候,就說過此藥剛剛配製出來,還不是很成熟,服食之後,情況因人而異。曦禾夫人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潰爛的現象,應該是與她之前曾中過另一種毒有關。上次的毒素依舊沉澱在她的血液裡,與『一夢千年』相融後,轉變成了另一種劇毒。這目前已經超出了我所能解救的範圍,而時間也不允許我再多加嘗試……」說到這裡,他一掀衣袍,跪了下去,「草民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
「曦禾夫人……現在非常痛苦,雖然她因毒藥的緣故已經肌肉僵硬,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但這種潰爛的滋味,卻是任何一個活人都無法容忍的。草民無能,救不了她,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一點腐爛下去,實在是……於心不忍。所以懇請娘娘賜她一死,讓她……早日解脫。」這一番話,江晚衣斷斷續續地停了好幾次,顯然也是為難痛苦到了極點。
其實他說的姜沉魚心裡都清楚明白,但是……一想到要弄死曦禾,心中就一千一萬個不願意。
雖然曦禾此時已經沒有知覺,跟死人沒什麼區別,但只要曦禾還躺在寶華宮內,就好像這深宮之中,還有她的一位舊識,還有一個見證她是如何如何滿手血腥地走到這一步的戰友。
讓她怎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麼重要的一個人消失?
——尤其是在她已經失去了姬嬰之後。
因此,姜沉魚猶豫再三,仍是搖頭:『不……不行。你要救她!晚衣,你一定要救她!」
江晚衣叩拜於地,沉聲道:「娘娘,如果你真心為夫人好,就讓她走吧。」
「不行!不行!」姜沉魚固執地從外室的桌旁跳了起來,衝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袖道,「師兄,師兄,我求求你,不要放棄,不要讓曦禾死好不好?師兄……」
她此刻乃是皇后之尊,卻以「師兄」二字稱呼一介草民,顯然是想用舊情打動江晚衣,但江晚衣聽後,目光卻顯得更加悲哀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姜沉魚面色微白。沒錯,當初他離開帝都之時,曾勸她收手,可她當時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固執地要為姬嬰報仇,如今變成這樣,算起來她難辭其咎,她本不該為難他的,可一想到那個躺在床上正在一點點腐爛的不是別人,而是曦禾!
是四國第一美人曦禾!
是公子生前最愛的曦禾!
是把所有的罪孽都自己擔了,而留給她一片錦繡前程的曦禾!
她就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怎麼都接受不了。
「師兄!師兄……」她扯住江晚衣的衣袖哭,就像當年得知姬嬰的病情後扯著他哭一般。兩個場景在江晚衣腦海中重疊,看著這個雖無師兄妹之實、卻有師兄妹之名,並且一起經歷過很多很多事情的女子,他深深深深地歎了口氣。
姜沉魚以為他被自己說動,一臉期待地抬起頭看他。
但江晚衣卻慢慢地將袖子從她手中抽出去,用一種溫和,卻又堅決的聲音緩緩道:「娘娘,曦禾夫人都這樣了,你還不能放下自己那一點私心,真真正正地為她著想一下麼?」
姜沉魚重重一震:「什、什、什麼?」
江晚衣轉身,刷地一下拉開了簾子:「她在腐爛,娘娘,請你看看!她每天都腐爛得比前一天更嚴重,從她身上流下來的膿瘡已經浸透了整床被褥,甚至都開始有蚊蠅在她身上爬來爬去……你看看,娘娘!你如果真的喜歡她,會捨得讓她的身體受到這樣的折磨麼?只因為她沒有知覺不能動彈,所以你就覺得她不會痛苦——不會比你更痛苦麼?」
從曦禾身上散發的惡臭與滿室的藥味融在了一起,再看一眼床上那個幾乎已經沒有人形的曦禾,姜沉魚再也承受不住,跳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說我故意要害她?故意讓她腐爛故意讓她美貌不再嗎?江晚衣你大膽,你竟敢這樣對本宮說話!你放肆!」
江晚衣直直地看著他,最後說了一句:「那麼請恕草民無能,草民告退。」說罷,就轉身慢慢地走了。
這個舉動無疑非常冷酷,尤其是對於此時的姜沉魚來說,她半張著嘴巴愣愣地站在床邊,好長一段時間反應不過來。
江晚衣沒有關門,風呼呼地吹進來,姜沉魚驀然轉身,床頭放著水盆和毛巾,她取下毛巾用水浸透,再擰乾,然後拭擦著曦禾臉上的膿瘡,咬牙道:「曦禾,他們都放棄你,不過沒有關係,我絕對絕對不會放棄你的,他們嫌你髒嫌你臭,沒關係,我來給你洗澡,我每天都給你洗澡,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一定會好起來的……你看,你的脈搏還在跳動,你的鼻子還在呼吸,你分明還活著啊,怎麼可以就此要你死呢?那是謀殺!謀殺!」
她拚命地擦啊擦,可那些膿水卻越擦越多,怎麼擦也擦不完,最後弄得整張臉都花了,姜沉魚怔怔地看著那張五官都已經變形了的臉龐,再看一眼手上黑黑紫紫的膿水,「曦禾已經不行了」這個事實這才遲一步地映進了大腦,毛巾啪地落地,姜沉魚就用滿是膿水的雙手摀住自己的臉,然後蹲了下去——
失聲痛哭。
為什麼一次、兩次,這麼這麼多次,總是這樣?
越想留住些什麼,就越是留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不見。一點辦法都沒有。自己這一生,究竟還能擁有些什麼?留住些什麼?而這樣什麼都留不住、什麼都解決不了的自己,就算得到了天下,又怎麼樣呢?
曦禾,曦禾,你知不知道,你躺在這裡,死掉了。就好像讓我看著公子再一次地在我眼前死掉一樣啊!
在姜沉魚的哭聲中,一個人影慢慢地從宮外走了進來。一開始她以為是江晚衣去而復返,便抬頭看了一眼,結果發現原來是薛采。
在這一刻,姜沉魚忘記了自己是璧國的皇后,忘記了自己其實比眼前的少年年紀大,她就那麼蹲在地上,仰著頭,用一種非常無助的目光淚流滿面地看著他。
薛采居高臨下默默地與她對視了一會兒,素白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然後,上前一步,到了床邊,看著曦禾那張被「糟蹋」得慘不忍睹的臉,眼底閃過一抹很複雜的情緒。
姜沉魚還在掉眼淚。
薛採回眸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從床上扯過一條薄毯,往她頭上一罩。
「別看。」他說道。
薄毯落到了姜沉魚頭上,再慢慢地滑落下去,一瞬間的黑暗之後,房間裡的景象慢慢地回到了視線當中——
被風吹得不停飄拂的簾子、華麗柔軟的紫色被褥,和平躺在床榻上彷彿只是睡著了的曦禾……
姜沉魚心頭一震,頓時反應過來在剛才那一瞬間薛采做了什麼,她飛撲上前抓住曦禾的手腕,半晌後,僵硬地抬起頭,從薛采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圖璧五年五月初七,曦禾夫人,薨。
薛采替優柔寡斷的姜沉魚做了決定。
在毯子遮住她的視線的那一剎那,他按了曦禾的死穴,讓那位因為太過美麗而本不該誕於人世的美人,終於結束了自己淒慘痛苦的一生。
曦禾死後,久不動筆的姜沉魚親繪了一幅她的畫像。
畫裡的曦禾站在漫天遍野的杏花中間,淡淡而笑。
當她在畫這幅畫像的時候,薛采站在她身後默默地看著,過了一會兒,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口道:「江晚衣走了。半個時辰前剛走的。」
姜沉魚「哦」了一聲。
「你這次不去送他嗎?」
姜沉魚淒涼一笑。發生了那樣的爭執之後,哪還有臉再見他?
「小采……」她停下畫筆,聲音低迷,「我是不是變了?」
「嗯?」
「我覺得……自從我成為皇后以來,不,自從我決意要為公子報仇以來,我就開始一點點地變了。習慣了對人施號發令,習慣了對人頤指氣使,習慣了不願意聽從別人的告誡……我以前絕對不會那樣子對師兄說話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所為數不多的幾個敬重的人裡,師兄就是其中之一,可是……那天我就跟著了魔似的非要強求,非要為難他,他做不到我還大發脾氣……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好可怕。」姜沉魚心有餘悸地轉身,望著薛采,「我覺得自己好可怕,我、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明明、明明曦禾都開始腐爛了,我還固執地不肯讓她死。師兄說得對,我……我太自私了……那一刻,我只想到了沒有她我多麼多麼痛苦,卻沒想過,活著,才是對曦禾最大的折磨……」
薛採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深黑的瞳仁裡,始終帶著一種琢磨不透的冷漠,因此看起來,就好像對她的痛苦迷茫完全無動於衷。
但也許,這樣冷淡的反應恰恰才是姜沉魚想要的,因為,她其實只想傾訴,而不指望安慰。
「我覺得我在一點點地改變,變得都快要不認識自己了。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害過什麼人,到頭來卻步步為營地把昭尹變成了一個活死人,還搶了他的天下……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權力真的會讓人墮落?我好害怕,害怕哪天照鏡子時,發現鏡子裡的人,已經面目全非……這,就是所謂的成長嗎?那麼,我最後會長到什麼地步呢?薛采,我……」
薛采打斷了她:「你只是在撒嬌。」
姜沉魚一呆:「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