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下) 第34章 女帝 (2)
    低頭,是自他身上源源不斷地傳過來的熱度,和一種獨屬於男子的氣息。

    姜沉魚又是緊張又是窘迫,卻又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赫奕,目光裡充滿了慌亂。

    赫奕一隻手扣著她的肩,另一隻手緩緩抬起,摸上了她的臉頰,動作顫悸卻溫柔,聲音低迷而悲涼:「姜、沉、魚……原來,你在這裡……」

    「陛下?」

    「這麼多年,朕見過無數女子。比你美麗的,比你聰明的,比你善良的,比你堅強的……也不是沒有,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只有你令我如此難忘?彷彿是上天知道朕想要什麼,然後把每一個朕喜歡的細節,一點點地拼湊起來,造就了一個你。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我尋覓了如此之久,原來……你在這裡。」

    姜沉魚只覺嘴唇乾澀,再也說不出話來。

    赫奕的眉眼,在這樣近的距離裡看來,越發魅惑,眼瞳深深,幾乎要將人的靈魂也吸進去一般,只怕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子,在面對這樣一個男子時,還能不沉淪吧?更何況,他說的話,每一句每一字每一個音調,都具備著震撼心靈的強大力量:「可是……為什麼你,偏偏會是姜、沉、魚呢?璧國右相姜氏的小女,淇奧侯曾經的未婚妻,璧國君王的妃子……每一個身份,都將你拉得離我更遠,仿若高山雪蓮,可遠觀而不可親近,可碰及而不可擁有……讓朕……這麼這麼的……難受。」

    陽光沿著窗沿一格格地行走,將二人的影子拖拉在地上,纏繞交疊,彷彿宿命早已寫好的一道羈絆,扭曲著書寫在緣分的紙張上。

    「你把朕送你的三枚煙花全部用掉的時候,朕雖然不捨,但同時也鬆了口氣,心想著也好,就這樣斷個乾淨,也省得日後掛念。然而,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那個叫小虞的女子卻像是烙在了朕的腦海裡,在每個晨起夜夢抬眼彎身四季翻滾白髮悄生的小間隙裡,翩然而至,令朕無可抵抗,也無處可逃?」

    赫奕的手指因激動而扣得緊了些,疼痛的感覺從肩膀上傳過來,逐漸蔓延到了全身,姜沉魚不能動、不能想、不能言。

    「朕不知道為什麼要一次次地跑來璧國,自欺欺人地說著因為璧國有買賣要做;朕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素未謀面的璧王那麼厭惡,在最嫉妒的時候,朕都恨不得乾脆出兵算了,把璧國打下來算了……而後,朕又知道原來你心中的那個人,不是昭尹,竟是姬嬰。所以,當姬嬰死掉的消息傳來時,不得不說,朕心裡除了惋惜之外還有那麼點兒竊喜。再後來,收到你的求助信的那一刻,朕歡喜地在拆信時手都在抖……姜、沉、魚,這個世上不是每個人,朕都會幫;不是每筆買賣,朕都會做;不是每個交易,朕都會緊張;也不是每筆債,朕都會親自來收!」

    他的手指一鬆,放開了她,緊跟著,壓在她身上的身軀也挪開了。

    新鮮的空氣頓時湧進鼻息,壓制她的力量消失了,但姜沉魚依舊緊貼著門,無法動彈。她只能睜著眼睛,呆呆地望著他,不能動,不能想,不能言。

    赫奕深吸口氣,聲音平靜了下來:「你聽好了——朕不要錢。下一次,如果你想要朕來收債,記得要準備好朕想要的東西。」說罷,將她輕輕地往一旁拉了拉,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

    姜沉魚的雙腿一軟,沿著門壁滑到在地。顫悸的感覺這才從腳底升起,很快湧遍了全身,她抱住自己,抖個不停。

    一直守在門外的懷瑾望著赫奕離去的背影,再轉頭看著屋內的姜沉魚,很識趣地什麼話都沒問,只是取了件披風上前輕輕披在了她身上,柔聲道:「娘娘,我們該回宮了。」

    姜沉魚僵硬地點了下頭。

    懷瑾攙扶她站起來,走出雅捨。早有馬車在院外等候,因為此行是秘密出宮的緣故,她們坐的乃是薛采的馬車。兩人上了車,車伕朱龍馭動馬匹,飛快奔回了皇宮。

    到得宮內,姜沉魚剛下馬車,就看見薛采手裡抱著一大卷的案卷,似乎是剛好路過,又似乎是等候已久,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瞪著她。

    姜沉魚強行壓下那些纏繞在心底久久不散的紊亂,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道:「怎麼了?」

    薛采瞪了她一眼,然後轉身,開口道:「七子已在堂中等候。」頓一頓,又加了一句,「你回來得太晚了!」

    當姜沉魚走進百言堂的時候,意外地發現除了七子和薛采外,還有一人。

    那人束著方巾,穿著一件樸素的灰袍,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裡,因此,姜沉魚第一眼還沒認出是誰,再看一眼後,就吃了一大驚:「頤非?」

    眼前這個樸素到不能再樸素、儒雅到不能再儒雅的文士,竟然是那個成天穿著花裡胡哨的華衣,言行舉止流里流氣的程三皇子!姜沉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她更不敢相信的是——這傢伙,居然就出現在了璧國的皇宮,自己的書房裡!

    「誰、誰帶他來的?」其實話一問出口,她就知道了答案——除了薛采,有誰敢不經她同意就往宮裡帶人?

    而薛採果然沒有辜負她的期望,眼皮一翻,淡淡道:「我。」

    「你……」姜沉魚根本拿他沒辦法,就轉身望向頤非,「你居然敢這麼光明正大地出現在這裡?」

    頤非嘻嘻一笑,站起來行了個禮,又恢復成她所熟悉的滑頭模樣,搖頭晃腦道:「小王要糾正娘娘三點。第一,所謂的光明正大,回娘娘,小王是偷偷進來的,可以說除了此地眾人,再無第十人知道如今我身在璧國的皇宮,所以娘娘可以放心了。」

    姜沉魚冷哼了一聲。

    「第二,小王沒什麼敢與不敢的事情。既然璧王都敢對淇奧侯下手然後再把罪名栽贓給小王,小王為了澄清自己的清白,當然只能來此地討還公道。」

    姜沉魚的冷哼轉成了輕歎。當日在回城,衛玉衡一方面設計陷害姬嬰,一方面栽贓給頤非,但頤非又豈是那麼簡單的人物?當衛玉衡事後帶著官兵前往他的房間時,他早已不知所蹤。不過如此一來也沒關係,就擬了個「程三皇子害死淇奧侯,然後畏罪潛逃」的借口上報朝廷,因此,在百姓那裡,都將頤非當成了罪大惡極的兇手,此後昭尹也裝模作樣地下旨追緝頤非,但因為始終找不到其人,時間一久,再加上姜沉魚接手了政權,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萬萬沒想到,這個神秘消失的人物竟然又出現了,而且送死般的竟敢往璧國的皇宮裡進,這次他的葫蘆裡到底賣的又是什麼藥?

    不過,心裡雖然對此百般不解,但因為「頤非是由薛采帶來的」這麼一個事實,所以莫名地心安,倒也不是那麼驚懼了。

    而這時,頤非又道:「第三,小王想來想去,也只能來這裡了。燕和宜都是那賤人的同盟國,我若出現在他們境內,不到三天,估計就被抓住送回程國了。只有一直對外宣稱與小王勢不兩立的璧國,稍稍還安全點,正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更何況如今璧國掌權的是皇后……怎麼說咱們都是相識一場,皇后肯定不會捨得讓清白無辜的小王備受冤屈地去送死的不是麼?」一邊說著,一邊做出副小鳥依人的模樣,就往姜沉魚身上靠了過去。

    姜沉魚剛想躲開,一隻手伸過來,揪住頤非的腰帶,一扯,腰帶散了。

    手的主人薛采冷冷地說了一句:「褲子要掉了。」

    頤非一陣手忙腳亂,最後提著褲子苦笑道:「我知道咱們感情好,但也不用一見面就坦誠相見吧?」

    姜沉魚撲哧一笑,微微別過臉去。

    薛采把腰帶遞還給了頤非:「少廢話,坐下,等著,然後,簽字。」

    「簽什麼字?」姜沉魚好奇。

    褐子連忙將一卷紙張呈到她面前。姜沉魚打開一看,原來是一份契約書,裡面寫的是非常時期,璧國暫時收容程三皇子,他日頤非復國之際,需將多少多少土地割讓給璧國,還要上貢多少多少錢財……

    一條一條,總共羅列了二十七條之多。

    條件之苛刻,令得姜沉魚都為之震驚:「這麼喪權辱國的條約你也簽?」

    頤非露出總算找到了救命稻草的表情,把臉一垮,可憐巴巴地望著她道:「所以求娘娘通融通融看在咱倆的交情上少要一些……」

    姜沉魚平靜地合上契約,平靜地遞還給了褐子,平靜地說道:「再加十條。」

    姜沉魚是笑著回寢宮的。

    她一邊走,一邊想起頤非當時的表情,就忍俊不禁,以至於到後來,跟在她身後的薛采終於忍不住皺起眉頭道:「就算你多要了三個市舶提舉司,也不至於這麼得意忘形吧?」

    姜沉魚回頭斜瞥他一眼,收了笑道:「我還沒有追究你先斬後奏,擅自做主把頤非這個燙手的山芋請進門,你反倒挑起我的理來了?」

    薛采的眼角開始抽搐。

    姜沉魚睨著他:「怎麼?沒話說了?」

    薛采咬牙道:「我倒是想說,但某人從一大早起就消失不見,去處理所謂的『要緊』事去了,直到此刻才回來,我哪有機會提前說?」

    「頤非總不可能今天才進的帝都吧,你早就與他有所聯繫,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

    薛采露出淡漠的表情,負起了雙手,悠然道:「你會在事情沒有確切的把握之前就到處宣揚麼?」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半天,最後還是姜沉魚先移開目光:「哀家不跟小孩一般見識。」

    薛采的反應是譏諷一笑。

    姜沉魚忽又側頭問道:「你打算如何安置頤非?總不能真的把他藏在宮裡頭吧?」

    薛采慢吞吞道:「翰林本是八智。」

    「然後?」

    「如今百言堂卻只剩下了七子。當初皇上之所以只選七人,是因為把你也算作了一個。」

    「然後?」

    「如今你成了皇后,自然不能再與他們相提並論。所以,七子還是不完整。」

    「然後?」

    薛采終於不再拐彎,直視著她的眼睛,說出了關鍵之句:「頤非可以當花子。」

    姜沉魚「撲哧」一聲:「花子……哈哈哈哈,真虧你想得出來,哈哈……」

    薛采卻沒有笑,一臉嚴肅地看著她。

    姜沉魚笑吟吟道:「原來你也這麼喜歡八這個數字,凡事都要往上湊。對了,聽說你是八月初八生日的,所以現在已經算是八歲了?」

    薛采的表情一下子沉了下去,用一種僵硬的聲音回答:「我不喜歡八。」他之前雖然也皺眉沉臉,但多少帶了點兒故意跟姜沉魚做對的樣子,此刻這麼一變臉,姜沉魚立刻敏銳地察覺出——他是真的生氣了。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生氣,但姜沉魚立刻就不笑了,正色道:「物盡其用,你說得對。不過,他畢竟是程國人,有很多咱們自己內部的事情,還是不能讓他知道的。這樣吧,閒著也是閒著,就讓他去調查姬忽的下落吧。」

    薛采默默地看了她幾眼,然後躬身道:「遵旨。」

    姜沉魚原本好不容易歡快點兒的心情,因為說到了姬忽而變得再次沉重了起來。四個月了。自她從昭尹那兒奪取了政權之後,就在四處尋找姬忽的下落,但姬忽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找不到絲毫線索。有時候姜沉魚忍不住會懷疑也許自己是受了昭尹的誤導,事實的真相應該就是她之前猜測的其人已死,但事後根據崔管家的指證,她在鳳棲湖所見的那個操槳的女子,容貌模樣,的確是姬忽無疑。

    姬忽去哪兒了?

    一日不找到此人,她就一日不能踏實。

    而如今,薛采又收留了頤非。為了避免這個從來就不安分的皇子在這段時間裡節外生枝,一方面固然是要就近看著,不讓他出事;一方面也不能讓他閒著,得給他找點兒事做。希望他能用他那個稀奇古怪與旁人不同的腦袋想些好主意出來,沒準兒真能歪打正著找到姬忽。

    姜沉魚一邊頭大如斗地思考著,一邊下意識地行走,等她想通了理順了,一抬頭——啊?怎麼到這裡來了?

    置身處乃是皇宮最偏僻的西北角,也就是鳳棲湖的源頭,昭尹就是在這個地方長大的,湖邊還殘留著幾間破舊的小屋。如今,已經更換了新的主人。

    春日裡的陽光煦暖明麗,夕陽艷紅,映得整個湖面也通紅通紅。原本荒蕪的土地,此刻井然有序地栽種著各種鮮花,花枝在風中輕輕搖曳,美如詩畫。

    一人坐在木製的輪椅上,正在給花澆水,另一人站在他身後,偶爾幫一把。

    這一幕落到姜沉魚眼底,就多了幾分暖意。

    她走了過去,輕喚道:「師走。」

    澆水的人回頭,正是師走。而站在他身後的人,則是田九。

    師走看見她,便放下水壺,轉動輪椅迎了過來,縱然只剩下了一隻手,但動作依舊很靈活。反倒是他身後的田九,表情明顯一僵,默默地行了個禮後就轉身進了屋子。

    師走露出歡喜的表情道:「主人怎麼來了?」

    「你這段日子在這裡,過得還好麼?」

    「嗯。」師走滿含感情地注視著周圍的鮮花,「今天又有兩株薔薇開花了。」

    「那麼……你哥哥,他還好麼?」姜沉魚把目光投向了屋子。

    師走看出她的真實想法,笑了笑:「哥哥他……還是不太能接受主人,不過,我想他遲早有一天會想通的。因為,是主人給了我們新生。能這樣地種種花吹吹風,再和兄長聊聊天——這種日子,我曾經想也不敢想。哥哥也一樣。」

    姜沉魚的心在暗暗歎息。

    江晚衣高明的醫術,雖然保住了師走的性命,但是他被切斷的兩條腿和一條胳膊,以及挖走的一隻眼珠,卻是永遠地回不來了。如今在宮中開闢出這麼一個小角落,供他居住,除了是對他的感恩以外,還有個原因就是為了——牽制田九。

    她當日用師走支走田九,當田九回來,發現昭尹已經變成一個廢人時,當時他臉上的表情,她永遠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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