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還是和當初一樣愛你,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美好的溫暖的真摯的,全部都給你。不要有傷害,不要有疼痛,不要有痛苦。
——米振山
【壹】
米振山在一個星期之後從另一個城市飛向X市。
因為飛機延誤,凌晨四點多鐘才回到家。
模模糊糊地睡到十點鐘,朦朧中,米振山做了一個夢。
夢中是大片大片的荒草,到處是一望無限的黑暗。
他聽到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尖聲地叫:「救我,救我。」
那聲音就像是米云云的聲音,他急急地拔開了草叢,卻怎麼也尋不到人。
喊救命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拔開荒草一看,烏黑的泥土上是一具女屍。
米振山嚇得醒了過來,聽見鐘點工在外面敲臥室的門。
年已不惑的鐘點工有些侷促,又有些焦慮,小聲地說:「先生,這一個星期云云都沒有回家。」
在米家做了七年的鐘點工負責著這個家的衛生、飲食,對待米云云有些像對待女兒。
「沒回來?」米振山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是的,手機也打不通。」
米振山再也無法入睡了,他煩躁地拿過床頭的手機撥打,聽到了不停重複的「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也不願相信,仍然是撥了十幾個才頹然地放棄。
云云她究竟去了哪裡?
四年前,她突然失蹤了便是這樣,手機打不通,也沒回家來。
一陣寒意籠罩了米振山。
他抓起外套,拿了車鑰匙,飛奔出門。
【貳】
米振山的車在學校門口就被保衛攔下了。他有多少年沒來接過米云云了呢?
從前她上的小學,他熟悉得閉著眼也能找到教室。
在反覆地問了好幾次路後,米振山的襯衫裡已經滿是汗珠。他抬頭看了看太陽,也不走那條遠一點的林蔭道,而選擇了最沒遮擋卻最直接的那一條近路,直奔教師辦公室而去。
「米云云請假了呀。」戴著眼鏡、偏瘦的老師從抽屜裡找出了一張請假條,讓米振山看上面的家長簽名。
筆跡模仿得很像,甚至讓米振山有一種錯覺,請假條的確是自己簽了名的。
在得知了米云云並沒有回家去,老師猶豫了一下,終於吞吞吐吐地說:「這請假條是歐陽依然拿來的,現在學生也放學了,要不下午你再來一趟?」
米振山額頭上滿是汗:「老師,能不能把這個叫依然的女生的電話給我,找不到女兒我坐不下去。」
老師點了點頭,便拿出了全班同學通訊錄,在第二頁將依然家的電話念了起來。
米振山一刻也不耽誤,直接輸入撥打,但依然家的電話也沒有人接。
「大人們或許是上班了,」老師為難地說,「孩子可能在外面解決午餐,家裡沒人也正常。」
米振山的眼睛卻直了,各種爆炸性的場面在腦海裡浮現。已有過一次讓他後悔不已的慘痛教訓,更何況米云云已經一個星期都沒回家,學校也請假,手機打不通,他忍不住老往壞處想。
「學校裡最近發生了什麼事嗎?」米振山沙啞著聲音問。
「這……」老師沉吟了一會兒,「學校裡有一些不好的傳聞……說是米云云她曾經被網友騙見面後軟禁,被迫從事黃色服務……我也正在瞭解這件事,讓依然帶我去見云云,但依然總是說得先跟米云云商量商量。」
說到這兒的老師抬起頭,被米振山的樣子嚇了一跳。
米振山的神色陰霾得像暴雨將至,眼眶裡佈滿了紅絲,顯然是怒到了極點。
【三】
依然在學校,本來家裡還有米云云,不過今天米云云出門了,自然就沒有人接聽米振山的電話。
米云云穿著俏皮的兔子帽T恤,是和依然一起買的一套姐妹裝。
T恤有一個大大的帽子,夏天的時候拉在頭頂上遮陽最好了。
漫長的街道。
喧嚷的人群。
來來往往的車輛。
米云云一條街一條街地走下去。從江那邊搬到城西已經四年,這裡的街道、公園、超市、遊樂場都漸漸地熟悉了。不知不覺,米云云便走到了學校附近的天橋上。
從三層樓高的天橋俯瞰,可以瞧見隔著一條街的學校。
這條立交橋連接著學校和另外一條美食小吃街。
中午的時候,許多的學生都會走過這條天橋到小吃街去。
「我想吃錫東的甜燒鵝面。」
「不要,我最怕甜了,還是去吃老伯炒河粉。」
「嗯,我想吃天天來的竹籠蔥飯。」
嘻嘻哈哈、天真爛漫的少女們一邊討論著一邊從天橋上經過。
她們從穿著連帽T恤,並且把大大的帽子套在頭上的米云云身後經過,走在最末尾撐著小陽傘的甜美女生麻伊琳卻突然停了下來,眼睛睜得很大,叫道:「米云云?」
米云云沒有動,俯身趴在欄杆上。
麻伊琳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意,說:「米云云,你好多天沒來學校,大家都很想你呢。」
又細又尖的聲音如一根刺扎入了米云云的耳蝸裡,她陡然轉過身,死死地盯住麻伊琳笑得燦爛的臉,突然一把扯下麻伊琳手裡的蕾絲傘,扔在腳下,冷冷地說:「麻伊琳,你上次被打得還不夠?」
「呵呵,」麻伊琳朝著站在幾步遠的那一群女生招了招手,答非所問,「你們過來一下嘛,米云云想問你們聽到傳聞有什麼想法。」然後,麻伊琳側著身子,用不大不小恰好可以讓大家聽見的聲音,真誠地說:「米云云,即使是真的,大家也不會瞧不起你。」
米云云扶著欄杆的手用力握緊了,麻伊琳又甜又美的笑容變成一個正在不斷旋轉的巨大漩渦,呼呼地拉扯著、吞噬著,想要把她拉入深不見底的黑洞裡去。
麻伊琳滿意地瞧著米云云已經完全僵硬了的面部,輕輕地在心底笑了一笑,她好像一隻快樂的小鳥,把臉湊得更近一些,說:「其實別人的看法都無所謂,但是我聽說……只是聽說哦,你媽媽呀,因為受不了自己的女兒遭遇到這樣骯髒的事情,所以憂鬱死了。」
【肆】
「你害死了你媽,你知不知道?」
「你媽疼愛了你十幾年,換來的是被你活活氣死的下場。」
「真不知道你媽欠了你什麼債,這輩子讓你投胎做她的女兒。」
——從來沒有人當著米云云的面這麼說過,但是,到處卻都有這樣無聲的譴責,日日夜夜在米云云的腦海裡爆炸著、轟鳴著。
四周是徹底的黑暗,但偏偏有一束強烈的紅光,壓抑而細密地刺著視網膜。
——媽媽和爸爸是大學戀人,當年媽媽是外語系系花,米振山追了五年才抱得美人歸,兩人的婚後感情一直很好。「從來沒見過疼老婆疼得像米振山那樣的。」「我就想嫁給米振山那樣的男人。」這樣的言語證明著這個家庭曾經的幸福。媽媽去世的這四年,米振山收起了家中所有妻子的照片,看得出來他在暗處是怎樣艱難地療傷,他一直都沒有再找一個新的伴侶。
——他並不是覺得米云云丟了他的臉,而是他一直無法原諒妻子就這樣撒手離開。在米云云十二歲時妻子查出了子宮癌,化療後醫生說情況很好。但不到兩年,米云云出了事,不久後,妻子的子宮癌便惡化了。
——米云云是間接害死妻子的兇手。米振山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伍】
像一個充滿氣的救生艇被突然戳破了一個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一點地癟下去。
一段灰暗過往帶來的暴虐情緒控制了米云云。
「但是我聽說……只是聽說哦,你媽媽呀,因為受不了自己的女兒遭遇到這樣骯髒的事情,所以就憂鬱死了。」
不知什麼時候,米云云的臉上佈滿了蜿蜒的淚水。
麻伊琳瞧著米云云臉上的淚水,唇角輕輕地翹起,綻放出一個潔白無比的笑容。
米云云也不擦淚,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麻伊琳,眼睛裡透出森森的寒意:「你這個賤女人,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麻伊琳攤了攤手,俏皮的笑意剛要露出來,卻在一瞬間凝固了。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脖子上便被一個冰涼的東西抵住了。
「刀!」
有女生發出尖厲的叫聲。
米云云的臉色蒼白而冷漠,像電影裡劫持人質的罪犯一樣,左手抓住了麻伊琳的肩,右手用一把小刀抵在麻伊琳的脖子上。
天橋下匆匆駛過的車輛停下了,走在側道上的行人,不管老的少的,胖的瘦的,時尚的復古的都停了下來,有人甚至興奮地拿起手機,撥打了某電視節目的熱線:「你好,報料,城西路天橋上有不良少女拿刀挾持,大新聞啊。」
五分鐘後,電視台的攝像車和警車一前一後地到了。
「穿著咱們學校校服的女生……在天橋上被拿著刀架在脖子上,快去看。」
「聽說流血了,快死了,警車就在一旁,談判專家也來了。」
依然和宮明捧著便當坐在樹蔭下,有一對明顯討論得興高采烈的女生恰好經過。
「哇,會不會是三角戀啊,或者是情殺呀?」短頭髮的女生陷入電影情節的幻想中,突然有一個男生突兀地出現在她們的面前。
五官精緻得像鑽石,笑容也像鑽石每一個切割面一般射出妖艷的光芒。
這麼好看的男生!
很快地,男生便從這兩個女生的嘴裡得到了消息,「是高二年級學生,似乎有一個就是高二年級很有名的漂亮女生,名字我記不清了,好像是天空啊白雲啊之類的字眼。」
而在同一時刻,失魂落魄走在校園中的米振山,被追上來的老師差點撞上。
老師臉色漲紅,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說話的聲音中夾雜著喘氣聲:「快,快,米云云在……天橋上……用刀子挾持同學……警察都來了。」
【陸】
天橋上早已裡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人。
警員拉起紅線,電視台的攝像機對準了天橋上的兩人。
看上去冷漠而鎮定的米云云。
臉色蒼白,一絲笑容都沒有的麻伊琳。
談判專家試圖說服犯罪嫌疑人,但幾次嘗試都無功而返。
「目前還不明白花季少女挾持同學的原因,但發生這樣的事情,社會、學校、家長的責任不可推卸。我們不禁要問,新一代的花朵們怎麼啦?」主持人對著鏡頭侃侃而談,這時,警戒線外突然一陣喧嘩。
一個男人擠了進來,在低聲和警員交涉幾句後便被放行。
旁邊有人提示主持人:「這男人好像是康泰連鎖醫藥超市的老闆米振山。」
鏡頭迅速地對準了米振山。
談判專家細心地觀察到,一直無動無衷的米云云突然挪動了一下腳步。
事情或許有轉機。
談判專家示意米振山走過來。
米振山只覺得自己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綁了千斤巨石,短短的十幾步他走得滿頭大汗。他瞪著米云云,完全無視米云云手裡的那把抵在麻伊琳脖子上的刀,就這樣,直直地走了過去。
盲目逼近犯罪嫌疑人無疑是雪上加霜,一旦犯罪嫌疑人心裡崩潰,那就大大地不妙了。
談判專家哀嚎一聲,讓米振山進來做對了嗎?
果然,米云云的聲線顫抖了起來:「別過來,再過來我殺了她。」
「混賬東西,你敢!」米振山出乎意料地暴喝一聲,額上的青筋一條條暴起,「你還嫌臉丟得不夠?」
——混賬東西!你還嫌臉丟得不夠!記憶中,米振山從沒罵過她……在母親去世後,看著米振山陷入痛苦中不能自拔,她暗地裡流淚,想要去勸慰,每一次都被米振山冷冷的眼神把所有的話都逼了回去。她和米振山之間的堅冰非一日一時凍成,外人並不知道其中的痛苦。
——果然,你還是嫌棄我丟了你的臉。你的生日,從前都有媽媽給你訂包廂、訂餐、訂生日蛋糕,也不請別的客人,就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喝酒,那樣的溫馨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是我僅存的一點溫暖。我在媽媽去世後的第一年,也是訂了間酒店包廂,買了同樣的生日蛋糕,那是冬天最冷的晚上,包廂裡的暖氣開得很足,直到凌晨你也沒有來。
——恐怕在你的心裡,早已不認我這個女兒了吧。
「云云,乖,媽媽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我最擔心的就是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得漂亮。」
「你所有的不幸,老天爺都會補償你的,媽媽希望你能忘記這一段歷史,重新去追求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