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這麼久了之後,我開始回憶起你的樣子,像一杯冬天剛溫熱的牛奶,以溫暖而突兀的姿態出現。
——林箎
【壹】
2002年。夏。
那天天氣很好。
街道的櫥窗上有七彩的氣球,迎面撲來的風帶著太陽的香氣,露台上有人在晾曬刺繡了接吻魚的床單。林箎騎著單車從一個斜坡飛馳而下。
林箎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完美」、「親和力」、「溫和」,這樣的詞語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挑剔不出他的缺點,即使是溫和之中帶著疏離,也不會讓人覺得討厭。相反,那種淡淡的疏離感讓女生們覺得很神秘。
總而言之,是一個相當受歡迎的人。
當有女生驚叫著喊「林箎,你的耳朵根紫了一大片」,他也是無所謂地摸著那一片淤青,輕聲說:「哦,不小心撞了。」
他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謊話也一樣可以很輕鬆很真誠地講出來。有一瞬間,他有一種想要說「是和父親打架了」的衝動,但女生眼睛裡流露出來的造作的笑意,讓他把話又吞回了回去。
放學後,他不想回家去,一個人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閒逛,或許是因為柏林大道的空寂,隱隱和他的心思契合。
一排排的別墅,寬闊的街道,除了偶爾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轟隆聲,路上沒有任何一個行人。街道兩旁種著高高的桉樹和別的一些不知名的灌木,有的結了紫色的小漿果,有的開著小白花。
林箎把車靠在一叢白色玫瑰的旁邊,倚著圍牆坐了下來,他隨手摘了一顆漿果放入口中,一種酸澀得幾乎讓人嘔吐的味道侵入味蕾,下意識地要吐出來卻又強迫自己吞下去,直到眼睛都被刺激出淚水。他把頭埋入臂彎之中,怔怔地坐了許久許久,淚水把白色的校衫弄濕了一片。
就是在這樣狼狽的時候,他遇到了宮明。當一個磁性的陽光的男聲在他的旁邊說「嗨」的時候,林箎條件反射般地抬起了頭。
「你是……林箎?」
站在林箎對面的是一個俊美的、散發著桃花氣息的少年。林箎一眼就認出,這個男生是一個星期前邀請他加入學校籃球隊、「像鑽石一樣精緻」的籃球隊隊長宮明。
「你跟蹤我?」如驚弓之鳥的林箎這樣問。
宮明笑了一笑,指了指對面的一座白色洋房,緩緩說:「我站在二樓的露台,恰好看見你。」
——看見你無助而沮喪地流淚,像被雨打濕了翅膀的小鳥。
從來沒有人看見過林箎這種狀態。
林箎握緊了拳頭,被一種「你來瞧笑話嗎」的情緒燃燒著,但還沒來得及爆發出來,便被宮明搭住了肩膀,幾乎是被拽著拖進了白色洋樓之中。
進入洋房的玄關,林箎依舊臉色陰沉著。突然,正將人字拖踢掉的宮明回頭笑了一笑,說:「這個……我今天生日,你趕得上向我賀喜呢。」
宮明的笑意帶著天邊的春色。
林箎下意識地跟著進去,空蕩蕩的一樓大廳,根本就沒有綵帶、氣球、啤酒,沒有衣著光鮮的男生女生,宮明——他是在過一個人的生日。
「只有我一個人住啦!」宮明灑脫地聳了聳肩。
【貳】
一個人過生日。一個人守著十二間房的家。一個人吃著豐盛的菜餚。一個人走在長長的街上。
一個人吹滅蠟燭,吃著蛋糕,坐在黑暗中發呆。
一個人睡著,在眼睛閉上的瞬間惡毒地想,如果就此死去,多少天後才會被發現呢?
宮明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他有一雙介乎於成熟男人與青澀少年之間的眼睛,性感中帶著天真,被X中的所有女生一致認為是最具有王子氣質的人。雖然輪廓看上去很硬朗,但五官很柔軟,是非常矛盾的組合,一笑起來似乎便能搖曳生姿。
「養眼。」
「如果我可以有這樣一個男朋友,那就爽到死了。」
「爽到死」——聽起來帶著讓人血液湧上大腦的歧義。相比較於林箎,宮明更受關注。
最讓宮明成為焦點的是,他的衣服似乎一年四季總是不重樣的。
超自戀的男生。
這樣一個多金、後天資源又很完美的男生卻在過一個人的生日。
人與人的熟悉,交往,成為知己,就是需要冥冥中的一種無形的力量。
就在林箎吃下第一塊塗滿了草莓奶油的蛋糕之後,他和宮明之間就彷彿是兩條淙淙的河流,這一瞬間的衝撞之後,匯合了。
世界以喧囂而奇妙的姿勢運轉。
【三】
街道上的燈一盞盞地亮了起來,林箎看了一下手錶,時間是七點三十分。
街旁有一個中年婦女在追著一個頑皮小子,大聲喊:「還要到哪裡去瘋,下次不準時回家吃飯就打斷你的腿。」這場景讓林箎有一瞬間的迷茫。
宮明喝醉了,趴在白色絨毛毯子上睡著了。林箎將空調調高了幾度,細心地幫他蓋上了薄被。順著旋轉樓梯而下,可以看見一樓客廳的牆上懸掛著一個裝飾精美的相框。
露出青澀笑容的宮明,氣質獨特的母親,成熟貴氣的父親。
一張完美的全家福。
林箎扶著樓梯的手不禁握緊,暴出青筋。
從小洋樓出來,林箎回頭去看,只見到浩瀚的星空下孤零零的一棟房子。他下意識地摸出了自己的手機,看到了三條短信,是某商場打折搶購的垃圾短信,沒有一個電話。
住在某小區公寓的林箎,晃悠了很久很久才回到了家。
抵達時間是八點二十分。
他站在公寓門前,把鑰匙插在鎖眼上,卻沒有旋轉。
樓道上的聲控燈在靜默中輕輕地熄滅了光芒,黑暗猙獰地覆蓋了他。
在一個星期之前,他還喜歡兩步並成一步地跨上樓梯,發出「彭彭」的腳步聲,宣告著「我回家了」。當自己到達家門口時,便能看見門早就打開了,一抹柔和的燈光照了出來,心底會一下子湧上一種奇怪的滿足——被等待的感覺。
雖然很幼稚,但卻很喜歡回到家在玄關脫下鞋之後大聲地喊:「媽,我回來了。」或者是用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撒嬌語調說:「媽,好餓啊!」
即使是已經長大了,也一樣在潛意識裡想賴在媽媽的懷裡,聽她用責怪的包容的語氣嘮叨,晚上睡覺前和她道一聲晚安,便會安心地睡到天明。
但這一切卻都在突然間消失了。
地獄、殘酷、死亡、黑色情緒。
林箎站在門前,忘記了該怎樣去動。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黑白的老電影,無聲地流淌著。
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只索求卻從不付出,如果自己能多關心母親一點,哪怕是……
聽了好幾回「最近上下樓梯總覺得好累」,「今天在菜市場差點暈倒了」,又或者是在飯桌上母親突然臉色蒼白地擱下筷子喘氣的時候,自己就應該要警醒了。
而母親淡淡地說「大概是因為天氣太熱,中暑了吧」,自己也就不放心底去。
很多的禍患都源於輕視或忽視。
雖然在此之前,自己就是單親家庭的孩子,但是母親的關愛滿滿地填滿了自己的世界,從來不會覺得殘缺,也沒有像別的單親家庭孩子一樣叛逆、怨艾,但是,母親突然變成了一張黑白照片,自己就突然覺得——被這個世界拋棄了。
然後,看到連母親葬禮也不願意出現,擺出漠不關心表情的父親,自己忍不住衝了上去,和在這個世界上僅剩的親人扯打,拳腳相見。
似南極冰山塌落,心底是一片振聾發聵的冰冷。
在這樣的時候,遇見宮明,是不是有著更特別的意義呢?
【肆】
如果硬要說成是奇跡也好,總之X中的兩大王子似乎發展成了某種關係。
林箎身形挺拔,總給人一種傲立風雪之中的錯覺,溫和之中帶著些許疏離,走路喜歡單手插在褲兜,遇到打招呼的同學會微笑點頭;而宮明則像開屏的孔雀,一雙桃花眼春光無限,電暈了校道上的所有女生卻猶不自知。
這兩個人走在一起便像是一幕流動的風景。
偏偏林箎一直都沒有女朋友,而宮明雖是花心大少,但正牌女友的名號卻沒落在誰的頭上,於是「斷背山」的X中版便在叼著棒棒糖拿著小鏡子的小女生中間流傳了。
回憶起這兩個人第一次在一起的時候,應該是那一年夏天。
某天,三樓教室門前突然多了一個發光體,引發眾女生的驚叫。
彷彿之前宮明已經在教室門口等過他一千遍那般自然,林箎收拾了書包,單肩斜背,慢慢地走到門口。宮明的手一下子就搭在了林箎的肩膀上,兩人並肩地穿過走廊,在一片光與影中漸漸離開。
這難道不叫人浮想聯翩?
X中的校園五大美景中,林箎與宮明待在一起的畫面多年蟬聯榜首。
這些都是回憶。
不過這一切,隨著歐陽依然的出現被破壞了。
【伍】
歐陽依然和宮明成了校園論壇上的熱門話題。
「我今天看到宮明買了一雙新鞋子,海藍色的。」
「是嗎是嗎,是哪一個牌子,我也去買。」
「歐陽依然穿了一雙棗紅色的呢。」有人酸溜溜地爆料。
「討厭啦,林箎真可憐,被擠出三人圈了。」同情心氾濫的女生淚眼漣漣。
此刻,話題中的兩位男主角正在學校的操場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天氣真不錯。」緩緩開口的宮明。
林箎笑了一笑,看了看澄碧的天空,等待著宮明的下一句話。
「那個,你有喜歡的女生嗎?」宮明問得很突然。
「啊?」疑惑的某人發出了含糊不清的語氣詞。
「嗯……我的意思是,阿箎有沒有喜歡的女生類型呢?」仰躺在草地上的男生轉過身,直視著躺在身邊的林箎。
林箎的眼睛微不可察地瞇了一瞇,說:「我有喜歡的女生類型,頭髮要長而直,皮膚要白得像水蜜桃,巴掌臉,眼睛大且會說話,含情脈脈得像一泓秋水。」
「去死吧。你去找個女明星好啦。」宮明笑嘻嘻地一手拍在林箎的肩上。
「還有,要有一雙長腿,穿夾趾鞋指甲要漂亮。」林箎一本正經地補充。
宮明大笑。
這時候,球場上有人喊:「大嫂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