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館二樓,透過落地窗,男生看著沉鬱的夜色,熙攘的人流已吞沒了依然的身影。他的身體漸漸僵硬起來,淡淡地用手掰開了身旁兩個女生一左一右挽住胳膊的手,站定了身子,臉上帶著吊兒郎當的微笑:「對不起哦,我忽然想起還有事。」
趁那兩個女生還沒回過神來,男生已經頂著一張陰沉如暴雨將至的臉,慢慢地走下樓,朝著和依然相反的方向離開。
「混蛋!」兩個女生在目瞪口呆之後,開始大張旗鼓地詆毀男生。
【伍】
臨街充滿藝術氣息的Aone中,依然很快找到林篪。
「嗨。」
「嗨。」林篪露出了「怎麼是你」的表情。
「宮明他……有事。」依然的這句話說得特彆拗口。
「哦。」林篪並沒有追問,那邊導購員已經把衣服從衣架上拿下來,男生接過走進了試衣間,依然紅著臉抱著手等在外面。
男生買衣服永遠比女生乾脆許多,當他提著袋子走出Aone,時針剛好指向九點。
「還很早啊,我們去逛一逛吧。」鼓起勇氣,眼睛變得亮晶晶的依然不甘心就這樣回去。
滯了一下,男生溫柔地笑笑:「隨便。」
有一些小沮喪,他說的是「隨便」,而不是「好啊」,然後把自己的秘密遊樂場所和她分享,果然在林篪的眼中,自己只不過是一個不那麼面生有時候聊上幾句的同校女生吧。
「去遊樂場怎麼樣?」
「都可以的。」還是一樣不在意的回答。
如果自己的眼睛更大些,皮膚好一些,長得更漂亮一些,林篪會不會更重視自己呢?明明知道這是奢求,但卻又止不住幻想,最終只能把自己推往更絕望的路。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林篪是特別沉默的那一類人,而依然自己其實也是不擅言談的類型。不止一次地想要勾起話題,可是那些「櫥窗裡的小熊帽子好可愛哦」、「地下遊戲場熱鬧得很」這樣的話題連自己都覺得蒼白沒營養,所以兩人一路慢慢地往前走,冷氣變成風,灌過了兩個人之間不太遠也不太近的距離。
似乎能感覺到身旁男生身體的熱度,以一種曖昧不明的姿勢切入自己的身體,心底由此漾起充滿憂傷的甜蜜感,而就在這一瞬,男生的腳步滯了一滯。
依然敏感地抬頭,便看見了M,從前的疑惑瞬間如海浪般撲來。
「我……記得你從前都戴這家的腕表。」因為這樣,所以才攢了半年的零花錢買了一隻魅藍腕表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
男生似乎並沒有注意「記得」這樣的字眼,只是淡淡地看了看像大海一樣深藍的店面,淡淡地說:「我第一隻腕表就是M的,是十二歲時爸爸送的生日禮物。」
「然後呢?」
男生輕輕地望了她一眼:「你想聽嗎?」
「嗯!」用力地點頭。
「然後媽媽死了,從此我就厭惡M的腕表了。」厭惡到一看到都會覺得心悸,生出無法壓制的陰暗情緒。
「啊?」
「故事就這樣結束了。」男生臉部表情仍是一貫的溫和,但腳步卻加快了。
依然默默地跟上,原來那些傳聞是真的,林篪的媽媽死了,而他的爸爸卻沒在葬禮的那一天出現。
看著這樣的林篪,不笑的時候比笑的時候好看,眉眼溫和的時候像哀傷的冷色調,所以——忍不住,想把空氣中桉木的清香、自己突突跳動的心臟、微笑,還有恬靜的月色統統都給他。
全部都給他。
在這一刻,依然並不知道,距離她不到一百米,也有一個男生懷著同樣卑微而虔誠的心,想把所有的,全部都給她。
再往前走,有一家大型超市在做促銷活動,連街道都站滿了面容疲倦的中年婦女。因為佔用了大半街面,所以陡然變得擁擠起來,從後面走上來的人,對面要穿過來的人絞成了一條密集的河流。
依然就這樣被擠過來擠過去,倏忽之間,林篪的身影消失了。她的心口一滯,記憶裡陡然浮現了另一個類似的場景——電影院通道,宮明皺著好看的眉,撐起雙手,像張開一雙翅膀一般護住了她。帶著一絲邪氣的笑容,微微瞇著的桃花眼全部被清晰地攝錄在大腦皮層的某一個位置,於此時開始回放,把那些光線、角度、色彩統統還原。
【陸】
此刻,像小舟一樣在暴風驟雨中,依然悲哀地被人群漸漸地擠到了外圈,也曾希望林篪會突然回頭來尋找她,伸出手拉住她,借她一臂之力。但是就是這麼奇妙,隔著一個穿著黑馬甲的型男、一個頭髮長長的戴眼鏡藝術男、一個胖胖的女生,林篪是在尋找依然,卻被屏敝了視線,往另一個方向擠過去。
終於,依然擠了出來,心有餘悸在站在路燈下喘氣,然後看見了林篪,從另一個方向擠了出來。所以現在依然站在了街道的這邊,而林篪站在了街道的另一邊。
距離是三米,但心的距離卻如相隔銀河的兩岸。
依然掩住了眼睛,感覺到溫暖的眼淚順著手指不停地滑下。
男生也看見了她,迅速地跑過來,意外地發現了女生竭力控制著的抽泣聲和顫抖著的肩膀。
是在哭嗎?
為什麼?
眼淚那麼多,像一個開著的水龍頭。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的林篪手足無措,長久地沉默著,終於緩緩地伸出手,輕輕地拍了一下女生的頭髮,問:「怎麼啦?被擠得難受麼?」
溫柔而低沉的聲音帶著無法抗拒的魔力。在男生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女生突然整個人撲進了他的懷中。溫熱柔軟的身軀,帶著一種女生特有的淡香,混合著眼淚的味道,構成了奇異的一切。
原來女生身體像貓一樣,和自己最喜歡的那一隻純種波斯貓有著一模一樣的觸感。
「別哭了。」男生撫摸著女生的手不自覺地又輕柔了幾分。
「嗯……」
「什麼?」男生聽不明白,有些焦慮地詢問。
「我是說——」停頓了很久,依然才說,「你記得我嗎?」
——你記得我嗎?
——這是什麼意思?但凡有「記得」二字,就會牽涉到「從前」。在黏稠的記憶裡搜索,是不是有著這麼一個女生,沉默、常常笑、眉峰模糊,偶爾會顯現出短暫的可愛——這是自己對依然的全部印象,但是並沒有找到和這樣形象重疊吻合的一個。
不能說「不記得」,但眉眼間流露出來的疑惑和長久的沉默已經無聲地宣告了一切。女生的身體漸漸僵硬,然後迅速地從林篪的懷抱裡抽離,雖然眼睛紅腫,但眼淚卻沒有再流出來。
林篪的手臂裡現在圈住的只是一些秋夜的寒風罷了。
「我從前在哪裡見過你?」陡然而至的好奇像埋在皮膚下的蠱蟲,突突地跳動起來。
女生帶著淚痕的臉忽然笑了一笑,但卻沒有說什麼,只是輕輕揮手:「我們改天再去遊樂場吧,今天……已經太晚了。」
離開。身影迅速融入了人群之中。
林篪把空空的手收回來,放進褲兜裡,感覺到一股熱氣從皮膚深處升騰而起。
有些古怪的女生。男生微微一側頭,想起了米云云和自己無數個前女友,皆是眼睛大而迷人,瓜子臉,皮膚白皙,性格或溫柔或活潑或刁蠻,但無一例外都是漂亮的。
【柒】
2006年11月深夜十點鐘的女生依然和2008年10月九點鐘的女生依然有什麼不同呢?
常常渴望著改變,做著「外星人來到地球把我變成米云云那樣的美人」的白日夢,卻從來沒有實現過。希望自己有一些充滿文藝氣息的特長,可以在匯演的時候一鳴驚人,扮一個古裝仕女彈琵琶,或者一襲白裙坐在黑色鋼琴前,事實上自己連唱KTV都是最安靜的一個,會唱的曲目只有一兩首並不流行的歌曲。在每一年裡,都想著能夠張揚地綻放或者高調地凋零,但卻一直遠離盛開,只剩單薄。
真的是一個普通到了極點的人,然而還是偷偷地在心裡埋下一顆種子,當雨露和陽光來臨時,便不顧一切地長成參天大樹。
對於林篪的暗戀便是如此吧。
永遠都記得——記憶的河流以完美的姿勢沖走了許多的細枝未節,但那一天晚上的事情卻清晰得像在心中裝了一架DV一般,每一個鏡頭都可以不斷重播。
已經不記得為了什麼和母親吵架,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成了導火線,所以從家裡跑出來,穿著拖鞋和睡衣,和母親賭氣不願意回家受奚落。年少時常常覺得母親的狠話就是一把凌遲的刀,收割了自己所有的尊嚴和快樂。
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深夜十點鐘晃到了校園。夜晚的校園似乎變成了巨大的森林,教學樓、樹影都彷彿是一隻隻或大或小的蠻荒野獸。
說不害怕是假的,依然摸索著走到了小公園,坐在了長凳上,傻傻地看著天空,任「回去吧大不了被罵不還口」和「怎樣也不回去這關係到氣節」這樣的念頭不停地交戰。
天空是一片深藍,再遠一些便變成了墨黑,沒有帶手機,漸漸地覺得時間空寂難熬,風吹樹葉的聲音,草叢裡昆蟲爬過的聲音在空空的耳蝸逐漸被放大。在不能忍受下去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低低的碰撞聲,依然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循聲望去。
不太遠的泡桐樹下,有一小片被月光浸淫的地方,影影綽綽地出現了一個人的輪廓。
「誰?」大著膽子這樣喊過去,但腳尖已經側轉,做好了隨時逃離的準備。
「呵呵……」含糊不清的笑聲,男生從樹影中走了出來,白色的T恤皺成一片苦丁茶葉,逆著光,神情模糊,「你是在喊我?我是林篪啦。」
在此之前,對於「林篪」這兩個字的印象是「隔壁班受歡迎的王子型男生」,抽像而不具體,但那畢竟是同一年級的同學,所以依然緊繃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不少。
即使看不見男生的臉,但卻也感覺到柔和無害的氣息,她慢慢地走了過去,小聲地問:「你在幹什麼啊?」在快接近泡桐樹的時候,突然踩到了什麼,只覺得腳底一滑,整個人便往前撲去。在懊惱地以為一定會跌得很重時,男生伸出了一隻手臂,堪堪抓住了她。藉著這股力量,她穩住了身子,雖然樣子有些狼狽,但至少逃過了一劫。
「謝謝。」她仰起頭,在這一刻看見了林篪的眼睛。
溫和的。壓抑的。沉靜的。
與眾不同的一雙眼睛。
曾經有人說,愛情是不可解釋,也是最不可理喻的。
最初的最初,或許只不過是一個眼神,或許只不過是一場相遇,或許只不過是一個擦身而過,但是就毫無徵兆地,世界褪去了所有的喧囂與繁華,只餘下你,和你眼眸中的那一個人。
那一天晚上,依然揣測這個喝得有些小醉的男生心底藏著怎樣無法宣洩的悲傷,但是她甚至有些感謝製造悲傷的這個人,因為這樣,她和林篪才在深夜的校園相遇了。後來的後來,才知道那天是林篪媽媽的忌日。
這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像所有女生都渴望灰姑娘與王子的童話,依然有了一個機會可以讓枯燥的高中生活變得絢爛一些,不平凡一些。只是,她錯以為那一天夜裡的相逢是特別的,但卻沒料到那一夜的月色其實並沒有投影在林篪的心間。
他並不記得她。
這就是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