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一頭衝入暮色中。補習班向西,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依然突然咬了咬牙,單車用力地蹬向了南邊。
宮明住院的一個星期,自己來了兩次,第一次是和救護車一起呼嘯著進來的,當時只是擔心宮明的傷勢,雖然徐老師沒說什麼,可是大家看自己的眼神都怪怪的,自己差一點沒有忍住就要掉下淚來。但是沒有人知道自己不再來的真正原因,連自己也在用「懦弱」、「不負責任」這樣的借口,只是,心底卻是一清二楚地明白自己在逃避的是什麼。
宮明的病房後便是一個小公園,依然把單車停靠在另一間病房的牆壁上,慢慢地貓著腰,像做賊一樣地躲在一棵粗壯的槐樹後。
藍色窗簾捲起來,單人病房幽靜而潔淨。
男生一個人百無聊賴地躺在病床上,床頭櫃上的東西分別是保溫壺、水果盤、一大捧百合、翻開了的漫畫雜誌、蘋果MP3,還有鏡子。
五分鐘過去了,男生還在對著鏡子撥弄他超級有型的劉海,大概是沒料到有人在窺視他,男生開始對著鏡子擺出各種表情,深沉的、憂鬱的、陽光的、嫵媚的、冷酷的,不厭煩地欣賞著鏡子裡的自己。
依然一邊在心底大罵「變態」,但一邊又有另一種情緒開始蔓延——這男生的確有一種別樣的迷人風情。
男生終於放下了鏡子,拿起了手機,漸漸地皺起了眉頭,臉上的表情沉澱了下來,像一滴在荷葉上的露珠,沒有風,於是便忘記了時間一般地凝結著。男生看著平靜的手機,看了很久,身體一動不動地如同雕像。
依然不知怎地,心情也緊張了起來,手指掐緊自己衣兜裡的手機,指節因為過於用力而變得青白。宮明的表情讓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一天——
擁擠的病房,探訪的人絡繹不絕。
夜色漸漸濃了下來。
所有的人都離開,她跟在最後面,茫然地走出了病房,頭昏沉沉的。走到單車旁,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恍惚了好久,才發現是自己的手機在響。
「是我。」理所當然地認為她一定認得聲音的說法。
「誰?」遲鈍的某人。
「宮明。」無奈的語氣,像哄小孩一般,「你回來,我有事告訴你。」
於是原路折回,病房裡只有宮明一個人。
宮明躺在潔白的病床上,看了她一眼,笑瞇瞇地說:「怎麼,哭鼻子了?」
「沒有。」女生誇張地笑了一笑,懊惱著剛才沒先去洗手間洗把臉,於是趕快轉移話題,「你爸媽呢?」
「在美國。」男生頓了一頓,面無表情地說,「我沒打算告訴他們。」
嗯,這個話題也好冷。依然從未見過宮明這種表情,心知一定是觸及了男生某些不願被提及的痛,便識相地繼續開發新話題:「有什麼事要交代奴婢?」
宮明的臉上有了一些笑意,說:「過來。」
「什麼?」女生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挨著床沿站著。
有一陣風,吹拂過槐樹巨大的樹冠,在每片葉子間快速地流動,發出了像下雨一般的「沙沙」聲。
「你不用內疚,不是你的錯。」出乎意料之外的溫柔的聲音。
依然垂著頭,眼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掉。這樣的話語,比起那些鄙視她、譴責她的目光和動作,更令她生出無力抵抗的傷感。
「依然。」
男生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唇齒之間滑過這兩個音節,像有魔力一般,竟令女生的心一滯。
看著正在無聲落淚的女生,男生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指尖的溫度暖而濕熱,依然的第一反應是甩開會令自己臉紅的東西,但是男生的手堅定而有力,伴隨著從神經末梢迅速傳遞開來的熱度,他慢慢地說:「依然,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喜歡你。」
依然錯愕地揚起臉,男生的眼神又細又軟又溫柔,臉上的表情嚴肅又認真。
她的大腦完全蒙住了,但仍條件反射地甩手,用力地甩手,固執地甩手,最後居然被「男生的力氣就是大怎麼辦咬下去嗎」的念頭驅使,頭一低,咬在了男生的手腕上。
那天就是這樣跑掉了吧。
依然搖了搖頭,讓自己從回憶裡清醒過來,繼續看著病床上的男生。從那一天開始,她便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面目,什麼樣的姿態面對他了,所以寧願挨罵,寧願被瞧不起也不想出現在他的面前。
【捌】
從醫院離開,路燈隔著固定的距離,一盞一盞地亮起。
到第一個十字路口時,胃部傳來微微的灼痛,想必是晚餐吃太少的緣故,兩腳也呈現出類似運動過量後發軟的狀態。不能和身體較勁,依然把車頭方向一轉。
奶白色的蛋糕店,門前亮著橘黃色的小象燈,長長的鼻端裡藏了三顆燈泡。
買了慕斯蛋糕和牛奶,剛轉身。
「嗨。」溫和的,像水流一般的林篪的臉在眼前突兀地擴大。
「嗨。」遲滯的、呆板的聲音,依然機械地提起手中的購物袋解釋,「我剛剛下課,過來買蛋糕吃。」
「哦。」林篪往前走,在櫃檯邊挑選蛋糕。
怎麼辦?想說「再見」離開,但對方卻像是根本就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可是不說「再見」又不好吧。磨蹭著,依然終於鼓起勇氣準備開口,但林篪在這時候提著袋子走了過來,說:「一起走吧。」
「啊?」
林篪停下來,眼睛直直地盯著她:「一起去看宮明吧。」
沒有辦法說「不」。
出了門,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
林篪是走路來的,他理所當然地把蛋糕袋子放進了依然那輛單車的車筐,推起了車。
依然慢慢地跟在後面。
街燈在路上投下又長又細的影子。
林篪的腳那天扭傷了吧,現在走起來早已如常。依然怔怔地看著,心底突然有了一絲卑微。為什麼會喜歡上這個男生,一直偷偷地喜歡他,卻沒有辦法刨根問底地追究到根源。但她也想不明白宮明這樣的發光體居然會對她說「我喜歡你」。也許有一天,從林篪的口裡也會說出那麼一句意義非凡的「我喜歡你」吧,聽到這句話的,會是怎樣一個幸運的女生,林篪又會懷著怎樣一種心情把它說出來呢?
林篪的溫柔彷彿是天生的,即使和普通的自己在一起,也會體貼地表現出男士的風度,例如搶先去推單車,貼心地靠右走讓她遠離來往車輛……然而,就僅限於此吧。自己貪婪地想要更多的心思蠢蠢欲動,但又有自知之明,所以拚命地壓抑著。
天空陰沉,忽然自重重的雲層中讓傳來轟轟的雷聲。
依然最怕這樣的天氣,令人沒有安全感,在大自然強大的威力面前人是多麼渺小。
「似乎要下雨了。」
林篪輕微地點了點頭,說:「要不我載你?」
邊說邊跨上了單車,修長的手指握在車把上。他微側著頭,等待著女生上車。
依然的心又不爭氣地跳了一跳,感覺有血一下子湧上了大腦。
男生像騎士一般,他看著她的眼神在路燈下有一絲淡淡縈繞的朦朧感。
完蛋了,渾渾噩噩地坐上了車後架,手侷促著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林篪身上有一種淡淡的香,在很久以後,依然在一次回想中突然明白,那只是從車筐裡傳來的蛋糕香味。但當時,這味道就像一隻螞蟻,在心上頑皮地爬來爬去,繞了好幾圈,癢癢的酸酸的。
似乎是……幸福的感覺。
和自己喜歡的男生只不過相距五厘米的距離,而臉還可以再靠近,再靠近,大概就快要貼上男生的T恤,然後回過神來,紅著臉卻又捨不得移動。過路的行人也許會錯以為是一對小情侶吧,男生沉默地踩著單車,女生身子前傾靠在男生的後背上。就是這樣的錯覺,令自己覺得幸福吧。
【玖】
病房的門被推開,宮明瞇著眼睛望過來,意外地看到女生跟在林篪身後進來了。他的眼睛銳利地閃了一下,但又嬉皮笑臉地掩飾住了:「喂,你老人家終於良心發現了?」
依然到底覺得愧疚,做了一個雙手合十的手勢表達歉意。
林篪早已快步走過去,坐在床沿,從袋子裡拿出了一個亮燦燦的蛋撻,笑著岔開話題:「這是你要吃的口味,是到你指定的店去買的。」
漂亮的賣相大好的藍莓蛋撻。
宮明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依然感激地望向林篪。林篪側著身子,神色平和地把蛋撻拿在手上,宮明就著他的手喜滋滋地吃了兩個。
坐在一旁的依然見宮明心無芥蒂,便漸漸放鬆了,暗笑自己未免太自作多情,看來自己的落荒而逃並沒有對他造成多大的困擾,想想,還有一些微微的失望,到底自己還是平常的女生,又不是傾國傾城的佳人,哪兒會有人糾纏不休?之前的尷尬漸漸消彌,不知不覺兩個人又鬥起了嘴。
「喂,小饞鬼,是不是在偷偷流口水啊?」宮明斜睨著,「叫一聲林篪哥哥,看他會不會好心賞你一個。」
「呸。噁心。」依然啐了一口,反駁,「不知道哪個是小饞鬼,一口氣吃了五個。」
「呵呵,數得這麼清楚。」宮明似笑非笑地說,「我還認為你只懂得悶頭做烏龜呢。」
這樣的唇槍舌劍下,病房一下子熱鬧了許多,時間也不知不覺過得飛快。
「已經十一點了,你們回去吧。」宮明看了看手機,說,「阿篪,送依然回去吧。」
「不用不用。」女生連連擺手,「又不是很遠,我一下子就到家了。」
「阿篪,去吧。」宮明完全忽略了依然。
女生還在執拗地搖頭,林篪卻站起來,拿起單車鑰匙,說:「走吧。」
女生猶豫著,終究妥協了:「那你早點睡吧,我先走了。」然後慢慢地走到門邊,還回過頭用力地揮了揮手。
這時候,宮明忽然笑瞇瞇地說:「明天我想吃水煮魚。」
「嗯?」女生怔了幾秒,方才悟到這是在和自己說話,臉微微一紅,抱怨道,「真麻煩。」但其實心底已經湧出了細細的快樂,又笑了一笑,問:「哪家的?」
「十號街西門慶餐廳。」男生簡潔地回答。
依然拉上門出去,不知怎麼,心底竟似變得輕鬆。只有是好朋友,才會肆無忌憚地提出各種磨人的要求,就像宮明對林篪,他們之間有一種近似於親人的感覺。如果兩個人互相對彼此客氣,那麼心底一定是沒有替對方留個位置。
「明天我想吃水煮魚。」——如此漫不經心,沒有任何客套,聽在依然心底卻無比地熨帖。
【拾】
暗淡的天光,是誰說「天空是倒過來的海」呢?
林篪和依然慢慢地並排騎著單車,沉默一直持續到依然家的樓下。
「我到了。」
「進去吧。」
平淡的對話令依然有些失望,然而,她又想要什麼刺激的劇情呢?雖然被他禮節性地疏離著,也沒有辦法進入他的世界,但至少從他不認識自己到現在可以擁有一路同行的珍貴時光。
「那我進去了。」依然點了點頭,推著單車卻突然停了下來。
林篪看著女生把車子停靠在牆邊,慢慢地走了過來,在「怎麼啦」的詢問到嘴邊的時候,依然已經蹲在了單車旁邊。他蹬在腳踏板上的白色Nike球鞋的帶子鬆散地絞在縫隙裡,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怎麼沒發現呢?
女生耐心地把鞋帶從縫隙裡一點一點地拉出來,帶著粉色的指甲弄髒了,但終於完整地抽出鞋帶。
「很快就好了。」女生迅速地抬起頭說了一句,眼睛在暗夜裡灼灼發光。
「哦。」還是溫和的語調,但心底早已掀起驚濤駭浪。依然抬起頭的那一個眼神,刻在心底黑白分明。
終於綁好了鞋帶,依然站了起來,拍了拍手掌,說:「好了,這下不用擔心被絆倒了。」
「謝謝。」客氣而禮貌地回應。
女生暗想:真是和宮明完全不同的兩類人,看似待人親切但卻窺探不見內心,和他相處有些累呢。
【壹拾壹】
白衣少年慢慢地騎著車。
櫥窗裡的東西總是一對一對地搭配著賣,像是淡藍色和粉紅色的心型情侶杯子,款式一樣顏色一樣的運動裝,就連喜羊羊和灰太狼也捆綁在一起。是不是賣的人和買的人心底都特別寂寞呢?
吊兒郎當的宮明和溫和寧靜的自己會成為好朋友,原因其實很簡單,無論宮明戴上了多少層「玩世不恭」的面具,就和自己一遍一遍練習唇角上揚的角度一樣,只是為了偽裝寂寞的內心。
銀灰色的奧迪A8冷漠地從身邊駛過。
或許正因為如比,所以對宮明有了一種奇特的感情,當發現宮明對那個平凡無奇的女生動了心時,竟有了一種寶貝被搶走了的古怪心理。不喜歡這個叫做依然的女生,無法解釋為什麼,姑且用「她根本就配不上宮明」作為理由吧。
人行道上有一對情侶在接吻,旁若無人。
這個女生蹲在地上綁鞋帶的樣子……宛若從心靈深處散發出來的無限美好,溫柔了別人的星球,和自己偽裝的溫和是兩碼事。宮明是不是就是沉溺在這種看得到、感覺得到的美好裡了呢?
林篪有些惘然地騎著車,漸漸融入了無邊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