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以肉眼不可知的速度在變化著,我的心也在悄然地發生變化。
——歐陽依然
【壹】
與明雲高中的籃球比賽定在了三個星期後。
X市的兩大高中,一中是老牌,明雲高中是新生勢力,但這兩年來的升學率上升勢頭銳不可擋,隱隱有與一中相抗衡之勢。正因為這個原因,在高考之前,兩校籃球隊的決戰便由友誼賽被曲解為了爭霸賽。
星期三下午,趁男生們在練習的空檔,依然跑到體育館外去做作業,身子伏在石階上,感受得到在晚霞的璀璨中,空氣中隱隱帶著的沁涼。一轉身,她看見了一株小小的金銀花籐纏繞在木架上,雖然不是金銀花盛開的季節,卻也有零星的嫩黃色花朵,若有若無的香味令她暈眩的大腦得到一絲清醒。身體再往前傾,便可透過弧形窗戶看到體育館內正在奔跑的男生……真奇怪,這樣酷熱的天氣,連最愛清潔的女生或多或少都會被腋下的汗漬、衣服的味道、臉上的油光摧殘,但林篪卻似乎並沒有這樣的困擾,他白衣飄飄的樣子像製作精美的夏季彩妝廣告,透著一種超乎想像的清涼。
就這樣出神地想著,突然——
「喂!」充滿了戲謔的嘲諷聲音。
女生被嚇了一跳,回過頭,便看見金銀花籐前的男生,唇角勾著一抹笑,臉、手臂、小腿都因為激烈運動而掛滿了汗珠,強烈的光線裡全身閃閃發光。長得真漂亮啊,再沒看過一個比他更受上帝眷顧的人了。依然這樣妒嫉地想著,挪了挪位置,不耐煩地說:「你又偷懶了,快回去訓練。」
「喲,這語氣怎麼那麼像領導在訓話。」宮明做出了怕怕的神情,很快便又笑瞇瞇地說,「原來有人在這裡偷窺啊……你現在是不是超想感謝我?」
「什麼?」
「真笨啊。當初如果沒有我向徐老師推薦,現在你怎麼會有機會光明正大地接近學校裡的帥哥軍團,明目張膽地一邊流口水一邊看健壯而美型的男生們裸著上身。」
「果然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依然的臉一下子冷起來,嘴角抿成一條線。
她以為自己的目光已經散發出一個集裝箱那麼多的怒意,但男生卻「嗤」地笑了起來,微笑著說:「生氣起來真像一隻小刺蝟啊。」
小刺蝟,哦,不,依然果然就像刺蝟一般冒出了許多無形的怒意來,但還沒等她發作,下一個打擊又來了。
「這是什麼?」宮明好奇地看著攤在石階上的習題集。
「你看不出來啊?笨蛋。」
宮明以無懈可擊的姿態完美地微笑:「我只是沒想到還有人做這樣低級、幼稚的習題。」
快要氣炸了。依然深呼一口氣,臉上也浮出了笑意:「是哦,我還真忘記了你是全國化學競賽的一等獎得主。」
「你的笑容好假哦。」男生嘻嘻地笑了笑,成功地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並不熟啊,從一開始到現在,對於這個男生,她只是將他看作是林篪身旁的一件物品,就像林篪的書包、林篪用的課桌、林篪穿的白色T恤一般,只是附屬的存在。之前也並不是沒有注意到年級裡這個騷包無比的男生,但並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也從未交談過,所以只是淡淡地看,就像看偶然而至的流星一般。可是隨著男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周圍,記憶中除去了像冤家一樣互相諷刺,再沒有其他更深層的交集了。所以,還是把這個臭屁無比的自戀狂當成是空氣,轉身瀟灑地離開吧。
依然費力地開解自己,不再理會宮明,蹲下身準備收起筆和習題集。
傍晚的雲霞燒出橘子黃的光線,明明暗暗地落在了女生的後背。
「喂,我教你吧。」突兀地響起了男生聲音。
「什麼?」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
「我說,讓我教你化學吧。」無比真誠的語氣,帶著淡淡的溫柔。
一群飛鳥在此時撲扇著翅膀掠過城市的高樓。
女生停止了動作,錯愕地看著突然變得像天使一般的男生。
【貳】
藍色的天光,長長的校園時光。
分針以緩慢的姿態移動。
籃球練習時間結束後的半個小時,在體育館的一側,藏在陰影裡沒有被陽光暴曬過的石階乾淨而筆直。
男生的長腿擱在石階上,微微地側頭,懶洋洋的,但卻毫不厭煩地一遍又一遍地講著各種方程式和化學反應。
不得不說,男生能有這樣厲害的成績,和天分有關,但更重要的是男生獨特的思維方式。
「謝謝你啊。」一直想說的話終於侷促地說了出來。
「哦……」宮明笑意撩人,「謝不能只用嘴說,要有行動啊。」
「真是的。」依然的臉更紅了,小聲地嘀咕,「披上了羊皮的狼果然還是狼。」
短暫的沉默,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題型訓練。
夜色濃了。
兩個人收拾完書包,一前一後地走下了石階。
風吹過頭頂的樹木,在葉片間折疊,旋轉。
「你想要什麼?」女生在一段路走到了盡頭的時候這樣問。
「啊?」明顯沒在狀態中的宮明。
依然只得解釋:「幫我補習的謝禮啊。」
「我啊——」男生惆悵地笑了一笑,「現在想不出特別想要的東西,等我想出來了,再告訴你。」
「嗯。」
「到時候你一定不能耍賴。」男生眼睛亮晶晶的像星辰。
「我才不會像某人一樣無恥。」女生撇了撇嘴,意有所指。
【三】
對宮明是真的有了一點點好感。雖然那傢伙總擺出一副魅惑眾生、超級自戀的姿態,但優點也是明顯的。他人緣超好,本身就像一個發光體,吸引著不同的光線。電影院通道上不動聲色撐起的手臂,還有每個傍晚的補習時間,當時並沒察覺,但很久很久以後想起,心底會突然浮現一種被呵護的虛榮與小小的溫暖。
依然漸漸地適應了男生的媚眼,風情萬種;嘲諷的笑意,自戀傾向。
十月十一日。星期六。凌晨五點鐘,天空是一團深藍色的光。
依然強迫性地一遍又一遍地檢查了自己必須要帶的東西,好不容易熬到了六點,便一個一個地打電話給籃球隊隊員。「今天要比賽啊,都起床了吧,到學校食堂吃早餐,六點四十準時集合。」只不過是擔任了三個星期籃球助理,但卻對這一支隊伍產生了感情,也很希望比賽能獲勝。
可恨的是,宮明的手機一直沒人接。這個懶散的傢伙,居然還是籃球隊隊長。依然憤憤地掛電話,開始撥打另一個號碼,在心底反覆背誦的一組號碼。
幾乎是剛剛接通,彩鈴只聽到第二個字,手機便接通了。
「喂。」低沉平和的聲音。
「嗨,林篪,我是依然。」依然的掌心滿是汗漬,竭力讓語調平穩,「六點四十分學校體育館集中,不會忘記吧。」加了一個語氣詞,似乎心情稍稍地放鬆下來。
「嗯。」林篪低聲應道。
在男生掛斷電話之前,依然飛快地又加上一句:「宮明的電話沒有人接。」
「哦,沒關係。他在我這兒睡。」聽得出手機另一端的男生語氣柔和下來,帶著微微的笑意,「他說太熱,去洗澡了。」
然後,手機的另一端便聽到了:「阿篪,給我一條內褲。」
雖然是聲音,但卻有了更多的想像空間。依然的臉發燙,掛斷電話後,腦子裡便播起了港台影片——圍著白色毛巾的男生,水珠從古銅色的精壯的胸肌上滴落……變態!掌心潮濕的她迅速地掐斷頭腦裡的畫面。那一句「變態」不知道是罵自己,還是對一大清早洗澡並不帶內褲的男生表示不滿。
【肆】
常常一起睡?誰是漫畫裡的小攻,誰是漫畫裡的小受?
六點二十分。
依然「辟啪辟啪」地跑下樓,街道上只有零星的行人。
把太極劍和大白菜、排骨一起放在車籃的晨練中年婦女。
行色匆匆的學生。
林篪和宮明在街邊樹下。兩輛單車並排著,宮明懶洋洋地將頭倚在林篪的肩上,偶而抬頭看對方,林篪則溫和地笑著。
依然怔了怔,腳步不禁慢了下來。
宮明眼尖,發現了她,不冷不熱地勾起了笑意:「我說你這個笨蛋。」
「你才是笨蛋。」依然反擊,但沒什麼底氣。打完電話給林篪後不久,便下了樓梯,但是單車的前車胎居然漏得一點氣都沒有。
「上來吧,我載你。」宮明長腿撐開,漂亮的白色單車閃著光。
雖然很想讓林篪載,但是……
從家到學校,大概是八分鐘的路程。早晨的街道,行人稀疏,不知不覺速度便加快了許多。
「哎,不要那麼快。」
「你要是再像蛇一樣扭來扭去,摔倒了可別怪我。」宮明挑釁地說,「女生真麻煩。」
無語。一碰到這個傢伙,自己的理智就不聽話了。依然氣怒地伸出手,用力打了在男生的後背,「啪」地一聲悶響。
「好癢啊。」男生嬉皮笑臉。
如果那天能壓抑住自己,不那麼衝動便好了。後來,依然一想到這一天便後悔不已。
但那時候,女生咬著嘴唇,重重地,用盡全力一下、兩下、三下打在宮明的後背,在林篪無奈地笑著說「小心些,不要玩了」之後,一輛疾馳的公共汽車迎面開了過來。
被依然打了三下,宮明轉過頭,取笑身後女生像棉花絮一般的力道,車頭便在這一瞬間偏了軌道。
女生被男生高高的身形遮住,也沒有看到前方的道路。
唯一清醒的是林篪,只有他看到了貼著街邊開來的公共汽車,幾乎是本能地剎車,但好友還是向前衝去。
只不過是一滴水珠流過一個間隙那樣短暫的時間,林篪連車帶人撲過來,還未反應過來的宮明和依然被這樣的衝力撞倒在街道的花壇上。公共汽車的車輪輾過了其中一輛單車向外傾斜的車把。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依然,她衝到林篪的身邊,一迭聲地問:「你沒事吧,沒事吧?」
聲音帶著哭腔,冗長而沉悶。
宮明側臥在小小的花壇上,額頭被非洲茉莉的枝劃出一條長長的血痕,健壯的長腿一陣疼痛。他臉色陰沉地看著,那個完全把他忘記的女生。
「沒事。我很好。」林篪禮貌又冷淡地避開了女生伸過來的手,他球衫的一側被撕出一道大口子,除了膝蓋擦傷有一些痛之外,沒有其他外傷。他單臂撐地,站了起來,快步走到宮明身邊,平靜的眼睛第一次出現了強烈的焦慮:「阿明,你覺得怎麼樣?要不要緊?」
「嗯……右腿好像不能動了。」輕描淡寫的語氣。
【伍】
籃球賽終究沒打成。
兩位主力在趕往學校的路上發生車禍。
林篪腳踝扭傷,而籃球隊隊長宮明則右腿骨折。
事故的經過不知道怎麼就傳開了。
「就是她!如果不是因為她,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看不出那麼有心機的樣子,趁著李小茹病了自己去向徐老師要求做籃球部助理。其間還穿插著「李小茹誰呀」、「原來的籃球助理」這樣的解釋。
「聽說她自封為『嫂子』。」「啊?想做宮明的女朋友?」齊齊發出的嘲諷聲。
輿論的力量真是無比強大。依然像是在和誰賭氣一般,仍舊每天如常地上學、聽課,彷彿被議論的對象不是她,但是一個人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無聲地哭。
米云云的手臂攬住了她的肩:「別聽她們胡說。你沒有錯的。」
沒有錯?如果那一天自己單車沒有壞……即使壞了也可以走路到學校,為什麼不拒絕他們呢,還是因為太自私,想和林篪多一些交集吧。如果那一天自己不和宮明鬧著玩,也就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依然沉默著,心像被擰住了一樣,快要無法呼吸。
「下午放學後一起去醫院?」米云云輕輕地說。
依然垂著頭,沒有回應,彷彿自己再也提不起勇氣去見宮明和林篪。
【陸】
米云云很失望,但她沒有強迫依然。
「那我先走了。」米云云背起書包,帶著最後一絲期待。
「嗯……」依然沉聲應著,從課本裡抬起頭,笑著說,「路上小心。」
明白米云云在做最後的努力,但是,自己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懦夫,犯了錯卻不敢承擔,沒有人比自己更糟糕了。
校園漸漸地變成了一座空城,依然慢慢地走到單車棚取車,一路上心情灰暗得如同逐漸濃郁的夜色。
那輛黑色的單車孤零零地停在中間,依然看著看著,突然狠狠地用力踢向了車輪,像是在懲罰自己一樣,完全不吝嗇力氣。強大的反震力給腳尖帶來一陣刺痛……似乎只有令自己痛,心才會覺得好受。
怎麼辦?覺得自己真醜陋,不可原諒。
【柒】
深秋的夜晚漸漸涼了起來,僅穿一件外套已經難以抵禦寒意了。
離開家的時候,母親大人照例說:「補習完了就馬上回來,不能在外面逛啊。女孩子一個人好危險的。」
老生常談,每一次都說這一句話,依然平常只是聽話地應聲,今天卻大聲地頂過去:「媽你煩不煩啊!」正在沙發上看肥皂劇的母親大人莫名其妙:「唉喲喂,這幾天你怎麼啦,脾氣那麼沖,叛逆期真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