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深處 第十一章 (1)
    [一]

    你被那些不相信的目光無聲地質疑,原來在別人的眼中你是一個對這個社會完全沒有用的人,你以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但其實只是別人眼中的渣滓。

    你從未想過這樣的場景吧?

    「學生家長很憤怒!」

    「這次的情節太嚴重了,在教室裡公然打人,而且打的還是無辜的同學,根本就是無視學校的校規嘛!」

    「現在性格就這樣暴躁乖戾,長大了怎麼得了!」

    「學校不會姑息這樣的事情。」

    「根本就沒有認錯的誠意,逃走和一直站在這裡就能解決問題嗎?!」

    即使心裡也覺得程立辰在這件事上必須負責任,但徐老師的話還是讓站在一旁的百里悄悄地握緊了垂在腰間的手。非常明顯,徐老師嚴肅而公式化的語言中挾雜著更多的除了「打人事件帶來的憤怒」之外的情感。

    一直不喜歡你。一直看你不順眼。

    百里不安地看了看男生,逆著光,男生的頭垂下望著地面,根本看不到此刻的表情,但害怕出現的「男生暴走」、「頂撞師長」之類的場景並沒有發生,百里懸著的心在徐老師一個多小時的訓話後放下了。

    「性格這樣囂張跋扈,以後會吃大苦頭的。」

    秋日的午後,徐老師面無表情地預言了男生的將來。

    就是性格淡然如百里,也被一種無力的悲涼感所覆蓋。每一位老師都有獨特的教育學生的方式,但明顯不是就事論事,而帶著濃厚的個人情緒的教育方式卻不能讓人認同。即使你生氣,不待見這個學生,可也沒有權利一次又一次用言語傷害他。很想反駁「並不是這樣的」,甚至還想不惜一切地頂撞「老師你不能這樣武斷」——可是,沒有聲息,喉嚨口像是鯁著一條荊刺,不上不下地卡著,發不出聲音。

    「老師——」

    一直聆聽徐老師話的宋蘭蘭,以「壞學生家長」的身份站著,一開始還幫腔著說「的確是太不應該,這樣做是不對的」,但在老師滔滔不絕的責備中也漸漸地沉默下來。

    這時,宋蘭蘭突然開口說道:「老師,打人這件事阿辰是有錯,這我不能否認,可是老師,你就不曾年少輕狂過,就不曾任性過,就不曾走錯了路?雖然他犯了錯,總要給機會改正吧……」

    聲音並不高,卻字字清晰,彷彿是想了很久很久才說出來的。

    ——你就不曾年少輕狂過,就不曾任性過,就不曾走錯了路?雖然他犯了錯,總要給機會改正吧。

    徐老師望了望從進辦公室便一直保持著同一個站姿的男生,突然失去了再訓下去的慾望。

    [二]

    三點四十分。天氣陰沉,光線單薄。

    正在上課的物理老師聽到了女生低低的報告聲後,一邊板書一邊點頭示意。

    身形嬌小的女生先走了進來,在她的後面跟著的是一個英俊的男生,不過,臉色陰沉得嚇人。

    男生剛進教室,便聽見了竊竊私語。

    「哼,跩什麼跩,擺一張臭臉給誰看。」

    「哈,小聲點,你不知道那位大爺喜歡揮拳頭嘛。」嘲諷意味濃厚的聲音。

    「對喔,而且還喜歡向好朋友揮拳頭。」可以想像說話者的神態是如何的鄙夷。

    已經走到座位的百里擔憂地看著正慢吞吞地走穿過課桌間隙的程立辰,男生的臉色一片鐵青,像黑夜一般深沉的眼睛裡燃燒著火焰,但是男生明顯正在控制著自己,他注意到百里擔憂的眼神,甚至還給了百里一個淡淡的笑意。

    輕輕地拉開椅子,男生很快地坐下,打開課本。

    「嘿,把好朋友打傷了,還安得下心聽課?」

    「我真是瞎了眼,以前怎麼會喜歡他這樣冷酷無情的男生呢!」

    還是有悄悄議論的聲音,像一支支沾了毒液的利箭,嗖嗖嗖地射滿了男生的後背。

    全身的血液像被全部逆流進了心臟,幾乎無法呼吸了。

    坐在身旁的百里身上傳來了一陣淡淡的味道,似乎是草藥的香氣,又似乎是樹林針葉的香氣。今天耽誤了幾節課,女生專注地盯著黑板,認真地做筆記。

    她清幽的側影似有一種力量。

    男生急促的呼吸不由地緩慢下來,他也看著在黑板上板書的老師,耳朵漸漸地只聽到「電路……閉合……例題三」這樣的內容了。

    心安寧了,一切就會平靜下來。

    彷彿注意到男生的目光,百里側過頭,輕輕地朝他笑了笑。那個笑容很淺,女生又立即望向講台,一邊看,一遍急速地在筆記本上記下了重要內容。

    可是,這已經足夠了。

    微涼的秋日下午,胸口一片溫熱。坐在教室許許多多的同齡人之間,穿著和大家一模一樣的校服,和別人並沒有什麼不同的短髮。可是對於男生而言,百里就是特別的,不一樣的存在,有他的腳步想要緊緊追隨的成熟和淡定。

    [三]

    走廊看過去,幾乎是純白的。有坐著輪椅的老人遲緩而呆滯地盯著空空的牆壁。

    一個小女孩,或者應該說是一個還被媽媽抱在懷裡的小小孩,眼淚和鼻涕都擦在媽媽的衣襟上,拚命地扭動身體:「妹妹不打針,妹妹不怕痛,怕打針。」

    為什麼醫院永遠要刷成白茫茫的顏色呢,這裡既不乾淨,也不高貴,住著一隻隻苦難、憂愁、悲哀的小獸。

    不遠處一間單人病房房門微微地開了一條縫。

    男生懶懶地靠在病床上看書,一隻手背上打著點滴。

    門被推開了,季浩垂著頭走了進來,十三四歲的小男生非常地生氣,一進來便氣鼓鼓地望著哥哥,眼睛裡像有火苗在燒。

    「怎麼啦,季浩。」非常奇怪是誰惹到了弟弟的男生疑惑地問。

    沒有回答,季浩用跟哥哥非常相像的栗色眼睛直直地盯著季南,好像要把季南看穿一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小男生才咕嘟了一句什麼話。

    「哥哥你是笨蛋白癡啊!那個人打你的時候都不會躲嗎?」

    在小男生的心目中,優秀而出色的哥哥一直都是模仿的榜樣,是應該像蜘蛛俠超人那樣一揮手毀天滅地的英雄,不是被打落一顆牙齒躺在病床上打消炎水的狗熊。

    「什麼嘛。」季角尷尬地搖了搖頭,不知該怎樣向小男生解釋當時的情形,只得又拿起了擱在床上的書,心不在焉地翻了起來。被間接忽視的小男生怒了,他扁了扁嘴,很大力地站起來,朝著門外跑了出去。

    「季浩——」

    身為哥哥的男生無力地用手按了按發脹的眉心,湧起的「這小子不知道鬧什麼彆扭,不過這是媽媽上班的醫院,季浩也蠻熟的應該不會有事」的念頭將他的擔心壓了下去。

    [四]

    和季南有一雙一模一樣的栗色眼睛、五官和哥哥相似度達到95%的小男孩從病房中跑出來,茫然地站在走廊上,不知道要去哪裡。

    本來就是生氣了跑出來,沒一會兒便灰溜溜地回去太沒有面子了。

    燈光在白色走廊投下了一個個小小的陰影。

    大概是到了晚飯時間,長廊上只有隱約的幾個人。

    一個身材高大、單手插在褲兜裡的英俊男生從樓梯處慢慢地走來,低著頭,手裡提著一個透明塑膠密封盒,裝著滿滿的一盒子糖醃芒果。

    「哥哥最愛吃的城隍廟糖醃芒果呢」——緊跟著這個第一反應後面的,是小男生遲鈍地注視著這個英俊男生的臉後的另一反應——「很眼熟呢」。

    面色有些冷漠的男生停在了走廊的第一間房間門口,目光掃過了病房前的綠色號牌,似乎在確認是不是他要來探望的病者的房間號。

    像黑夜一般深沉的眼眸。

    渾身散發出來的冰涼感。

    季浩當機的大腦開始運轉,似乎——

    是他!

    那個常常去自己家裡,之前也會陪自己打遊戲,在哥哥批評自己的時候還會假惺惺地勸說,甚至偽善到讓自己挺喜歡他的程立辰!

    小男生心底在咆哮,從下午聽到「哥哥被打了」,到更加詳細地知道「門牙斷了一半」時開始翻騰的火山在這一刻找到了發洩口。

    他旋風一般衝了過去,一把拽住了男生提著的密封塑膠盒子,用力一扯。

    力氣比他大許多、身材也高大了近一倍的程立辰看到了一雙和季南一模一樣的眼睛憤怒地盯著他,「突然被襲擊」的錯愕漸漸地被一種複雜的情緒所覆蓋。

    「你還來幹什麼!你還來幹什麼!」臉色漲得通紅的小男生用力拉扯塑膠盒,意料中的反作用力卻瞬間消失,小男生很容易就搶過了塑膠盒子,他怔了一怔,大概是猶豫了一下,又或者沒有,雙手捧住塑料盒子狠狠地扔到了程立辰身上。

    透明的塑料盒子劃了一條短短的拋物線落在了程立辰的身上。

    ……根本就不躲閃嘛。

    一聲悶悶的聲音之後,塑膠盒子的密封蓋子在外力的作用下掀開了一半,土黃色的蜜汁、深黃色的芒果片濺了出來,在男生白色的外套上染出了斑駁的痕跡。

    空氣中散發出特有的夏日芒果香氣。

    黏稠的液體迅速地滲入了衣服纖維結構,直透到胸口的皮膚。

    胸口一片濕漉漉的,令人難受般的冷。

    「我討厭你!我哥他說了從此沒你這個朋友!他不想再見你!他沒有你這樣自私自利、冷漠無情、恩將仇報的朋友!你滾啊啊啊!」

    憤怒的小男生竭斯底裡地大喊了起來,只顧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責備、批判的詞語砸在程立辰的身上。

    程立辰再也無法保持淡然的表情,他拒絕了百里的陪同,放學後一遍又一遍地在大街上茫無目的地閒逛,終於積蓄起來的一點點勇氣在季浩的譴責中消失殆盡。

    季浩說得沒錯,自己還有臉來見季南嗎?是來說一句「對不起」嗎?除了說一句「對不起」之外又能怎樣呢?可是,無論是假惺惺地或是真誠地含著熱淚說一句「對不起」,又有什麼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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