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深處 第九章 (1)
    [一]

    已經上課了,校園靜悄悄的。

    醫務室的窗邊有一株高大的泡桐樹。

    季南的父親,X中的副校長到省城開會交流去了,打給季南母親的電話是一個護士接的,她說季醫生正在做手術,手術完了會回電話。班主任剛到辦公室準備處理程立辰事件,卻又因為一個在操場意外摔折了腿的同學,不得不急匆匆地趕去了。

    不大不小的醫務室就只剩下百里一個人。

    季南仰面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面薄薄的被子,唇邊的血漬已經被擦乾淨了,雙眼緊閉,長而密的眼睫毛在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如此安靜的空間,如此安靜的季南。不知道為什麼,百里覺得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都帶了些許清冷。

    小冰塊被醫用紗布裹著,敷在男生的傷處。室內比較暖,敷了沒多久,溶化的冰水便順著男生的唇角慢慢滑落下來。

    百里想了想,從衣兜裡拿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棉布刺繡包,是姜賢慧親手做給她的,裝了醒草和薄荷葉。女生將裡面干了的藥葉倒在手心,拿醫用紗布包好,又在櫃子裡找了一個塑料袋,裝了幾小塊冰,塞到刺繡包裡,然後輕輕地敷到季南的唇上。

    柳瑜婧是在這時候進來的。她微微蹙著眉,一臉擔憂地問道:「季南沒事吧?我正上體育課呢,才聽說了,趕緊過來看看。」

    「沒事。」百里回頭頭,衝她笑了笑。

    柳瑜婧走近一些,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香氣便輕輕縈繞過來。

    緊跟在柳瑜婧後面進來的是班主任,他看了看睡著了的季南,又問了百里兩句,便說:「程立辰的父親打電話來,讓你去聽一下。」

    百里不放心地看了看季南。

    柳瑜婧笑著拍了拍百里的肩膀,順手從百里手中接過用來給季南敷傷處的刺繡包,說道:「放心吧,我在這兒看著呢。」

    班主任也點了點頭,領著百里往辦公室那邊走去。

    快走出醫務室的時候,百里回過頭望了一眼。淡淡的日光照射進來,籠在那兩個人的身上,格外的靜謐溫柔。

    [二]

    柳瑜婧安安靜靜地陪在病床邊,她此時呆呆地看著病床上的季南,眼睛裡一片空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旁邊病床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柳瑜婧目光漸漸又有了焦點,一看,原來睡在病床上的男生轉了下身,擱在唇上的冰包失去了平衡,掉進了男生的脖子裡,他一哆嗦,便睜開了眼。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女生白皙漂亮的臉,她正微微俯下身子,把落在他脖子上的冰包小心地拿了起來。

    一縷柔軟的髮絲落在男生的鼻子邊,輕輕一拂,麻麻的,癢癢的,從鼻尖似乎一直癢到了心裡。

    「醒了?」

    「嗯。」男生剛要開口說話,卻覺得有些痛,他一下子想起來,手下意識地抬起,掩在了嘴邊。

    注意到男生臉上又驚又痛的表情,女生像是無意地轉移了話題:「大家都在說,原來季南這樣的大男生還暈血呢。」

    尷尬的氣氛因為女生的調侃緩和了不少,季南鬆了一口氣,問:「你一直守在這裡嗎?」

    女生點了點頭:「是啊。」

    「謝謝。」男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麼見外呀。」女生歪了歪頭,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男生注意到了柳瑜婧手上的刺繡包:「這是……」

    柳瑜婧看了看拆了放在旁邊的醫用紗布,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哦,這是我用來裝東西的繡包,剛才冰塊用紗布包著,老是掉出來,我就用了這個繡包代替,不太衛生,你別介意呀。」

    「繡包?用來裝什麼的啊?」

    柳瑜婧愣了一下,敷衍地說:「就是女生的發卡、鏡子之類的小東西。」

    男生隱隱聞到一種淡淡的草藥味,覺得柳瑜婧沒有說實話,他只以為那大概是女生的小秘密,就沒再問。

    沒多一會兒,季媽媽就趕到了學校,接季南去附近的醫院。柳瑜婧一直將季南送到季媽媽的車旁,乖巧地道了一聲再見。季南扭轉頭去看,曾經被程立辰評價為「假」的笑容,此刻卻像是一抹溫暖的日光,照進了男生的視線。

    車出了校門沒多久,男生的手機就收到了兩條短信。

    「我聽過這樣的一個故事。一個死者上了天堂見到天使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跟天使說,我這輩子真不幸,三歲的時候就被確診為先天心臟病患者,七歲的時候一隻眼睛失明,十七歲時車禍失去了一條腿,二十五歲在婚禮現場心臟病突發死了。為什麼上帝對我如此不公平?天使告訴他,你三歲那一年差一點就死了,但你有一個偉大的媽媽,她從死神手裡奪回了你;七歲的時候你貪玩自己從沙發上摔下來,從此你學會了謹慎;十七歲時和你同車的三個人中兩個搶救無效死了,你幸運地活下來;二十五歲這一年,一個真心愛你的姑娘來到了你的身邊,陪伴你度過了最後的時光。你其實比這個世界上許多的人更幸福不是嗎?」

    「有所失,就有所得。你不是僅僅失去一個朋友,你是得到了認識一段友誼的智慧。」

    發信人是柳瑜婧。

    男生看著這兩條短信,默默地轉頭望向窗外。

    今天他失去了一顆牙齒,得到的是什麼呢?

    一段友情被證實失敗的霎那,你有沒有足夠的勇氣揮刀割席?

    斬下去的那一刀一定要又快又狠,才不會出現更多撕裂的傷口,癒合的過程才不會更痛。

    痛過之後,那些細碎的、共同的記憶潺潺流出,令人難以做到真正的「決裂」。

    一雙漂亮的手,手指蜷曲入掌心,緊緊地握成一個拳頭,毫不留情地衝著你的面門而來。同樣是這雙手,曾經在市籃球聯賽贏了第二中學那幫自大的傢伙後難以自禁交握在一起,在某一個下著大雨的暗夜攙扶著彼此走過泥濘小路,是你覺得溫暖而具有力量的一雙手。從未想過有一天,這雙手會這樣殘忍地破開風聲,一拳打碎了你所有美好的幻想。

    [三]

    在教師辦公室接聽了電話。話筒那邊,程輝煌有些疲倦的聲音傳了過來:「他又惹禍了,我打他手機沒人接聽,你能幫我去找一下他嗎?」

    「惹禍」這兩個字之前用的是「又」字,一種又是失望又是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宋阿姨搭飛機回去了,大概兩個小時後到學校。」程輝煌遲疑了一下,又像是解釋給自己聽,「我下午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合同要簽,有什麼情況你就跟宋阿姨商量。」

    掛斷電話,百里按了按隱隱約約有些發痛的眉心。

    「百里——」班主任此時也進來了,問道,「程立辰他爸怎麼說?」

    「程伯伯說他有事,但宋阿姨已經趕過來了,兩個小時後就到。」

    班主任的臉不悅地沉了下來,眼神中帶上幾分譏諷意味,毫不客氣地在百里面前說:「商人重利,目光總是這麼短淺。有這樣的家長就有這樣的孩子。」

    百里也不好說什麼,輕輕地垂下了眼簾。

    知道百里有些為難,班主任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算了,你先去找程立辰吧,找到了就讓他到我辦公室來。」

    「嗯。」百里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從教師辦公樓出來,再穿過一條長長走廊,長廊兩旁種滿了葫蘆竹。

    快走到醫務室的時候,百里便看見了站在蔥鬱的葫蘆竹旁的柳瑜婧。葫蘆竹的葉子深深淺淺,女生微微仰頭望著天,從百里這裡看過去,宛如一幅畫。

    走得近一些,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柳瑜婧精緻得近乎完美的五官,但此刻女生的臉上沒有笑意,神情淡淡的,少有地讓人感覺到一絲陰霾。

    再近一些。

    女生似乎感覺到有人靠近,看了過來。見到百里,臉上慢慢地浮出一抹笑意,頓時整個人明亮起來:「百里。」她快走幾步,上來挽住了百里的胳膊,關切地問道,「沒事吧?怎麼去了那麼久?季南已經被他媽接走了,他讓我告訴你不用擔心他。」

    「嗯,沒事。謝謝你。」

    「謝什麼呀。」柳瑜婧笑了笑,「都是同學,能幫上忙我也挺開心的。」

    百里怔怔地看著柳瑜婧,那樣彎彎的眉眼,漸漸地和記憶中那個女孩的樣子重疊了。她看了看柳瑜婧挽著自己胳膊上的手,內心曾產生過的「一點點的排斥」似乎都消失了。

    「你現在要回去上課嗎?」

    「我還得去找程立辰,手機也不接,不知道去哪裡了。」

    「這樣啊,那我陪你一起去找吧。」女生很自然地說道。

    「嗯。」來到這個學校後,第一次感受到友情的百里終於露出了一個柔軟的笑意。

    那樣毫無保留的信任臉龐,彷彿泛著淡淡的柔光。柳瑜婧覺得眼睛微微地有些刺痛,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視線。

    「啊,對了。」像是剛剛想起來一樣,柳瑜婧從衣兜裡拿出一個刺繡包,棗紅色底,用綠色絲線繡上了小草和幾隻蜻蜓,「很漂亮呢。」

    「真的嗎?我媽媽用邊角布做的,平時我用來裝點薄荷什麼的。」因為是媽媽做的,被稱讚漂亮,百里謙虛的語氣帶了一些淡淡的歡喜。

    柳瑜婧並沒有還給她的意思,只是輕輕地摩挲著還有一些濕意的刺繡包,然後問道:「我很喜歡,能送給我嗎?」

    並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百里見她喜歡,便點了點頭:「只要你不嫌棄,當然可以啦。」

    [四]

    兩個女生在校園裡找了一圈,連男生廁所這樣的地方都沒放過,但這所可以容納七千多名學生的校園不是一般意義的大,更何況人是活動的,說不定就走岔了。

    「我們分開找吧。」

    ——兩個女生互相看了一眼,幾乎是同時說出了這句話,不由相視一笑。

    「誰先找到,就先帶著人到班主任的辦公室去。如果到放學鈴響,還是沒找到,也到班主任辦公室會合。」

    柳瑜婧先往著南邊明珠湖的方向去了。望著柳瑜婧漸漸遠去的背影,在這一刻,她不可抑制地想起果果,那個童年的夥伴,曾經飄蕩在記憶的海洋裡,潮來潮往,然後慢慢沉澱,成為陽光下的一捧沙礫。

    也許現在,果果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認識了一個和自己有些相像的同齡女生,也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就像此刻,自己想起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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