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深處 第七章 (1)
    [一]

    我們不是不害怕寂寞,比起寂寞我們更害怕排擠、質疑、不理解。

    我們不是不害怕失去,比起失去我們更害怕骯髒、醜陋、不完美。

    百里看過一個電視節目。

    一個寂寞的女人養了一條白色的蝴蝶犬,有一天女人把小狗給丟了,她上了一檔節目全國懸賞尋狗。漂亮的生活質量上乘的女人懸賞三萬人民幣尋狗,這些都是電視台喜歡的噱頭,所以這個節目做得很用心。

    電視上播放著女人之前錄下的長達半個小時的視頻,是蝴蝶犬在金碧輝煌的大宅裡的皮沙發上、搖椅上賣萌,在後花園咬著水管一路濺出水光的場景,還有漂亮女人和小狗一起環遊世界的海景照片。一切的一切都在烘托著失去的傷心。追求者不忍心看著美人憔悴,送上一隻一模一樣的哈巴犬,但美人看了一眼便垂淚,這不是我的兒子。

    是的,美人把哈巴犬當成自己的兒子。

    觀眾一邊批評著「沒內涵沒品味的節目」,一邊擦著眼淚追著看續集。

    這節目火了,有愛心的美人紅了。

    真的就有人找到了這一條蝴蝶犬,當時報料者站在大超市的垃圾箱旁打電話給電視台,興奮地說:「我找到了!狗的頸部有一塊心形的黑色絨毛對吧!我找到了!」

    電視台趕緊聯繫了美人,一起趕到現場。

    在攝像機的鏡頭裡,美人著黑色貂皮大衣,指甲是鮮艷的血紅色,站在距離遙遠的地方看著蒼蠅橫飛的小巷裡,臭氣熏天的垃圾箱旁一隻已看不出雪白絨毛的髒兮兮的小狗。可憐的小狗正在啃著遺棄飯盒裡的啃了一半的雞翅膀,透過鏡頭能看見頸部的確有一處全國觀眾在電視節目播放的視頻裡看到的黑色心形絨毛圖案。

    想像中的相擁團聚的感人場面並沒有上演,美人梨花帶雨,看了一會便搖頭:「這不是我兒子,只是相像而已。」倒是那條髒兮兮的小狗在看見美人後,突然丟下骨頭,嗷嗷地跑過來,嚇得華裝美人趕緊上了跑車,關緊車門。

    後續發展是,美人漸漸灰心,又養了一條狗,但卻不是蝴蝶犬,而是另一條高貴的、乾淨的牧羊犬,她惆悵地對著鏡頭說:「再不養蝴蝶了,一看到就想到兒子,就會忍不住流淚。」

    節目就這樣溫情脈脈地結束,賺了觀眾一海洋的眼淚。

    或許會有人想過,那只在垃圾箱旁的小狗真的是美人以前養的兒子,但是它變髒了,不可愛了,不高貴了,所以……被無情地遺棄了。

    錢包丟了。

    擠地鐵時手機沒了。

    坐在遊艇上吹風時,愛馬仕絲巾被風捲到了大海深處。

    情人送的很重要的項鏈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

    想不起來曾經心心唸唸,一場青春為之腐朽的那個人的容貌……

    會心疼,會埋怨自己不小心,恨不得時光可以重來,但是時間會抹平一切,你慢慢就會忘記那些打入心底的關於疼痛的釘子,你會找到新歡。

    可是,當你丟的不是一個錢包,一隻手機,一條項鏈,一隻小狗,一段感情,你不是被動地,而是主動地遺棄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呢?

    ——你把我帶到這個世界,又把我遺棄在這個世界。

    ——你是我的親媽,為什麼不要我了呢?

    關於過往歲月的記憶,在一層層的鴨仔鋪的福利院宿舍和一條條長方形的福利院餐桌開始,最令人難受的不是「福利院的簡陋,飯菜的簡單」、「沒能完成福利院佈置的串一條鏈子一分錢的手工任務而不能吃飯」、「即使病了也不能賴床」,而是「孤零零的夜裡沒有一雙溫柔的媽媽的手」、「感覺自己一個人死去了也沒有人會真正地關心」、「不知道被疼愛被寵溺是什麼滋味」……

    領養人到福利院的週末,是最盛大的節日。

    即使是平常最鬧騰的孩子,也會表現得很乖巧,很文靜,很聽話,期待著領養人的目光會多停留在自己的身上一刻。握著的拳頭滲出了汗珠,小小的命運等待著殘酷的宣判。

    ——你無法體會到這種煎熬。這跟你哭著鬧著非要父母將那喜歡的玩具買回來是不一樣的,這跟父母答應了你星期天要去遊樂園卻失約了你難過的心情是不一樣的,這跟你做錯了事被父母指責批評時的不高興是不一樣的……

    所以,在之後被收養到玗琅島時,即使看到的是家徒四壁,即使為了學費而煩惱,即使沒有辦法和別的女生一樣買很多漂亮的衣服,即使要做更多繁重的家務活,但,還是覺得很幸福。出門時遞過的一頂帽子,放學回家時備在桌上的一杯水,飯桌上自己喜歡的蒜炒花蛤,一個關心的眼神,都能令自己雀躍起來。

    ——這個世界還有愛我的人。我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總之自己非常地感激養父養母,也把自己當成是他們的孩子。

    只是偶然在神經脆弱的夜晚,還會不經意地想到將自己生下的爸爸媽媽會是什麼樣子,是不是街角那一個端莊的、總是微笑著的女人,是不是地鐵上那個鬢角微霜的、穿著西裝的男人?遇見這樣年齡的人總是會忍不住地怔了一怔,強抑下的想像又會汩汩地翻滾起來。

    不是沒有恨。

    ——你是我的親媽,為什麼不要我啊?

    幻想著有一天會有一個女人,充滿內疚和憐愛地看著自己,自己會假裝平靜地這樣問的場景,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地明白,如果給這個場景加上一個修飾詞,那大概是「幾率為零」吧。

    一想到這裡,心底的酸澀就像是沉甸甸的什麼東西。彷彿可以看見,站得筆直的自己的身體後面是一個被壓至弧形的靈魂。

    [二]

    百里把房間的空調調至「暖氣」那一檔,很快地,房間就熱乎起來。

    好不容易把迷迷糊糊的程立辰扶進房間,腦子裡的念頭只有一個「可真重啊」。

    打開衣櫃,在一大櫃子的衣服中找出了長衣長褲,擱在浴室中,自己站在浴室門外,一遍遍地問著「換好了嗎」、「旁邊有大浴巾啊」、「快點」之類的話。

    時間彷彿過得很慢,折騰了十幾分鐘,忍不住推門的女生看見程立辰裸著上身,穿著一條干的長褲坐在馬桶上,頭靠著牆壁,沉沉地睡著了。

    男生的臉呈現著不健康的暖色調,裸著的上身肌肉青澀而精瘦,百里歎氣,走過去,幫男生穿上長袖T恤,幾乎是將男生拽至床上。

    睡著了的人大概都會因為卸下面具而顯得更真實吧。

    柔軟舒適的大床上,海藍色的被子像海水溫柔地包裹著男生,男生皺著眉,黑色的短髮有一撮輕輕地覆蓋著前額,長長的睫毛投射出一片小小的陰影,翹起的唇角有一種孩子氣的天真。

    跟平時的程立辰給她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有一種奇怪的陌生感。

    男生像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隱約聽見了房間裡傳來的電吹風工作的聲音,隱約又記得自己吃了一次藥,彷彿有人餵他吃藥,自己還一邊吞嚥一邊埋怨「我不吃藥,苦」,得到的回應是「哪有藥是不苦的,乖」。

    聽到的溫柔語氣像媽媽,所以最後真的乖乖地吃了藥。

    後來呢,後來又隱約看見媽媽就站在床頭,默默地看著自己,男生欣喜若狂,唯恐那不是真的,緊緊地抓住了媽媽的手,即使睡著了也一直緊緊地,緊緊地抓住。

    沉沉地睡去,意識漸漸地變成空白。

    但這個奇怪的夢,卻又那麼地真實。

    而現實場景是:男生在睡夢中皺著眉頭,一隻手緊緊地抓住半蹲在床邊的百里的手。

    不是沒試過把手從男生明顯更有力更修長的手掌中抽出來,但——程立辰的力氣怎麼那麼大呢?

    無奈地靠著床框坐在地板上,聽見掛鐘嘀嘀嘀嘀的微小聲響。整個世界的喧囂在這個房間裡變成了兩個人的寂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生的情緒才放鬆下來,手指漸漸地鬆開,女生垂著眼睛看著,意識一片混沌,過了好一會兒才把手輕輕地抽出來。

    小腿因為久坐而覺得酸麻,女生站了起來,腳尖碰到了床沿,發出悶響。她唬了一跳,側身去看男生。

    男生的嘴唇透著不健康的紅,像是一簇火光。

    女生退後一步,聽見男生嗓音嘶啞地低語:「磕……磕……渴……」

    [三]

    南方的小城,季節變換總是模糊著的。

    已經是秋天了,大街上愛漂亮的女生還是穿著超短裙,也不覺得冷。

    不過昨天下了一場雨後,天氣明顯變得更涼一些了。

    大門外的季南單腳撐地,坐在火紅色的山地車上,彷彿一個發光體,讓人一見心底的鬱悶不快樂似乎都會少許多。

    御龍灣的電控門緩緩地開了一條縫,季南的眼瞳裡映入了一個有些嬌小、模樣樸實的女生的身影。

    「你一個人?」不太肯定的疑問句,「阿辰呢?」

    百里揉了揉眼睛,仰起頭:「他發燒了,我今天到學校幫他請假。」

    昨夜睡得不太好的女生眼圈下一抹淡淡的灰色,她不自覺地伸了伸懶腰,語氣不似平常平靜無波,似乎帶著一絲撒嬌的味道:「程立辰真難伺候,折騰了一夜,好累啊。」

    從未聽過百里這種語氣的季南唇角翹了上去,語氣裡倒是有些擔憂:「阿辰一個人在家行嗎?」

    「我打了電話給程伯伯,他叫了護士來打點滴,現在家裡有護士在呢!」

    「難怪今天我等得比平時久一些。」

    「我們快走吧,要不就遲到了。」百里又揉了一下眼睛。

    「昨天晚上你一夜沒睡嗎?」本想這麼問,但似乎這樣的問話過於親近,超出了某一種親密的範疇,男生想了想,還是把話吞進喉嚨裡,換上了一句催促:「快點,我載你。」

    百里背著大大的書包,正想站上後車架的腳掌,可是——右側的腳掌不見了。

    難道是昨天大雨時弄丟了?男生聳了聳肩,有一絲懊惱地瞧著後車架。

    怎麼辦?現在去修車鋪安裝一下,恐怕上學時間來不及了,更何況這旁邊也沒有單車修理鋪,至少要到下個路口。

    側著頭想了一會兒,男生栗色眼睛亮了一亮,有些遲疑但終究還是說了出來。

    「要不,你坐在橫桿上吧?」

    [四]

    城市的某一條街道,綠色的梧桐樹槐樹香椿樹泡桐樹下,騎著山地車的少年身體前傾,雙手握住車把,連接著車頭和皮座的橫桿上,坐著一個短髮少女。

    微風吹捲過少女的黑髮,離得很近,少年可以聞到一種梔子的清香。

    遠遠地望過去,少女坐在單車橫桿上,就像坐在了少年雙手內,就像一個青澀的擁抱,充滿了美好與溫馨。

    陽光透過樹縫一線一縷地傾瀉下來,少年和少女年輕的臉龐上像是散發著光芒。

    再平常的少女也會因為這一種場景而變得光彩奪目。

    在對面的街道上,兩個穿著校服騎著單車的男生並排疾馳,其中一個不經意地側頭一看,哇地一聲爆發出男生特有的厚重音量。

    「快看,是我們社團的季南呢!」

    「他載著一個女生?」此人明顯中了攝影毒,隨時隨地都在尋找角度,就連冬天光禿的樹枝也能卡嚓卡嚓地拍十幾張的學長眼睛裡一片狂熱,「好景!」

    兩個男生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兩腿做起了高速旋轉運動,單車像飛箭一般嗖地往前,射在了前面拐角處的路口,然後學長迅速地從後背書包裡拿出一隻專業XX相機,長長的鏡頭一下子打開,就在學長剛剛喘了一口氣的時候,攝影機的鏡頭裡出現了季南燦爛俊美的笑臉。

    全身照。

    蜿蜒的街道,斑駁的圍牆,少年不知道說了什麼,逗得側著臉的少女笑了起來。

    臉部特寫。

    背景蒼翠的樹葉婆娑,連少年自己都沒留意到的溫柔眼神,少女巧克力色的健康膚色。

    「非常自然!非常完美!非常漂亮!」一連發出三個非常感歎的學長捧著相機陶醉了,不知道他是在讚美自己的攝影技術,還是讚歎這個唯美的青春飛揚的場景。

    [五]

    中午的學校食堂充斥著「雞翅雞翅」、「靠,這紅燒肉燒老了吧,這麼難吃」之類的話,偶然也會有女生慘叫:「我不要吃了,青椒裡面有頭髮絲!」筷子上還夾著從青菜裡扒拉出的一根長長的泛著油膩的頭髮絲。

    季南坐在靠窗的一張餐桌上,身邊是好幾個籃球隊的男生。

    又高又帥、運動能力超好的籃球隊男生總是目光的焦點所在,而季南無疑是其中最閃亮的鑽石。

    他一邊狼吞虎嚥,一邊打電話:「阿辰,你都能接電話了?不會是裝病吧。」

    「滾。」程立辰的聲音懶懶地。

    「真是的,百里到家了嗎?偏你這麼難搞,想吃西門街的缽仔排骨,又要吃城隍廟前的糖釀芒果,根本就是城南和城北兩個相反的方向,我和百里是你的奴隸呀?」

    百里中午一放學便立刻回家去了,而季南被分配到的光榮任務是到城隍廟前買糖釀芒果,兩個人一邊抱怨著「阿辰真難伺候」,一邊還是乖乖地兵分兩路。照季南的話就是——「就當成是在照顧弱勢群體」。

    「……」

    「先別掛手機。」季南突然瞇縫了眼睛,壓低了聲音,「還有一個問題。」

    「什麼?」

    「那個……去掛水的護士小姐漂不漂亮啊?」調侃的語氣。

    幾個聽到了的男生互相擠眉弄眼地笑了起來。

    哪知道程立辰卻一本正經地說:「嗯,漂亮極了,豐胸細腰大眼睛,完全符合你這個將蒼井空作為偶像的男高中生的想像。」

    [六]

    相當的快速,用了不到七分鐘的時間男生就解決了午餐。然後揮別了他的一眾損友,順便幫程立辰拒絕了這群人前去探望的好意,從單車棚取了車,呼呼地一路疾馳到了學校門口。

    此時校門已經關上,只剩下一個小門可進出,幾個值日生站在門衛室前的木棉樹下閒聊。

    「嗨,這位同學,請別上校章。」其中一個男值日生看到了季南光禿禿的右胸口,禮貌地攔住了季南。

    男生剎車,單腳撐地,一摸胸口,怔了一怔,一臉懊惱:「校章放在書包裡了。」

    除了大門進出嚴格檢查校章佩戴,平時誰也不會在胸前別個傻不拉幾的姓名班級一目瞭然的校章。

    「通融一下嘛。」男生急著趕去程立辰家,緩了臉色請求。

    「不行。」公事公辦,表情嚴肅的值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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