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已經出現好幾天了,每天上學和放學時段都出現在校門口,因為最近發生的校園暴力事件,值日老師愈發覺得這男人可疑,不由得警惕了幾分,觀察了幾日,卻沒見男人有任何動作,只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也不好開口趕人。
但今天,一直站在角落裡的男人突然擠了出來,很快走到了程立辰的旁邊,單手拉住了程立辰的車把。
程立辰感覺到阻力,側過頭一看,卻是一個陌生的男子。
男人諂媚地笑了一笑,浮腫的眼睛令人不由覺得有些噁心。他盯著程立辰的校章看了好一會兒,彷彿確認了什麼,熱情地把手搭上程立辰的肩,試探著說:「你是……阿辰?」
值日老師已經分開人群走了過來,打量著男人:「請問你是——」
「我是阿辰的親戚,親戚。」男人很高,但他的腰卻像是永遠也挺不直,他從兜裡摸出了一包煙,抽出一支討好地遞給值日老師。
程立辰側著頭想了一會兒,對於這男人他一點印象都沒有:「我不認識你。」
「你認識的!你認識的!」男人停下了遞煙的動作,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聲音更加低了,「我是徐美鳳的老公,現任老公。」
[六]
空氣中瀰漫著讓人窒息的味道。
距離校門口五十米的一處街邊。
程立辰打量著眼前這個油膩的難以讓人生出好感的中年男人,眼睛裡一片刺痛。
——就是這個人,騙走了媽媽。
——就是這個人,沒能讓媽媽過上好日子。
每一個念頭都像是閃著綠光的匕首,紮在程立辰的血肉裡,將仇恨的毒素迅速地傳遞到神經末梢。
「什麼事?」生硬的、強抑下厭惡的聲音。
「沒事沒事。」男人彎著腰,從褲兜摸出一隻銀白色的MP3,「這是你上次不小心掉的,我找了你很久,今天終於可以還給你。」
那天去平安胡同看媽媽,到家後發現MP3丟了,沒想到讓這個男人到撿了,男生忽略掉男人「那天看到你的校章,知道你在X中,但不知道你的全名,每天都在X中門口等,看看能不能遇到你」之類的話,腦海裡一遍遍地浮現出在胡同口賣菜的女人藏著絕望和悲哀的臉孔。
「你應該……讓我媽過得更好。」男生生澀地、一字一頓地說,「你是一個男人。」
「是是是。」男人諂媚地重複著,明顯毫無誠意。他搓了搓手,突然說:「你媽,她昨天上醫院了。」
「醫院?」男生的呼吸像在這一刻停頓了,「她怎麼啦?」
「她不讓我告訴你。」男人誇張地聳了聳肩,「好像是子宮出了問題,醫生說要住院,但我們沒錢。」
「要多少錢?」
男的眼睛掠過一道亮光,語速飛快:「我也不知道,肯定越多越好。」
[七]
能找出多少錢呢?
錢包裡的零錢,銀行ATM機上顯示出四位數的阿拉伯數字,可還是覺得遠遠不夠。但是絕對不會去向程輝煌開口的,男生的固執在這一刻攀升到了頂點。
學校圖書館後的草地,蘆草茸毛飛起來,染了一身的白。
季南折下一根草,隨意地含在嘴邊,陽光映著他,他的周圍像是會發光一般。
「你真的相信那個人?」季南側著頭問道。
「你有沒有錢借我?」程立辰的語氣似乎比往常更生硬。
「有有有。」季南露出一副「怕了你」的苦笑,調侃著說,「要是我沒錢借給你,你會一巴掌把我拍死嗎?」
「謝謝。」程立辰接過季南的銀行卡和錢包,頭也不回地轉身。
「欸欸,我的機器人戰艦模型,就這樣沒了!」男生肉痛地仰頭長嚎,在程立辰即將消失在葦草後時,男生忍不住喊住程立辰,「阿辰,你有沒有想過……」猶豫著接下去說,「或許那個男人根本就在騙你。」
程立辰身體僵硬了下,但卻沒有停下,逕直地走了。
——你真的相信那個人?
——或許那個男人根本就在騙你!
——季南,你知道嗎,我並沒有傻到分辨不出謊言和真話,但我不敢去追尋真相,我是那樣的懦弱,我害怕殘酷的真相會散發著血腥的味道。
——就在不久前的一個雨天,我在路上被一個中年女人攔了下來,全身被雨淋濕的女人拉著一個只有四五歲的小男孩,哀求著我:「我的錢包丟了,求求你給我們母子五十塊錢,讓我們可以吃頓飯坐車回家吧。」很蹩腳的騙局,俗套得不得了!我鄙夷地掉頭就走。可是從那之後,每一個下雨天,我都會想起那對全身濕漉漉的母子。如果那對母子真的需要這錢填飽空虛的胃,坐上溫暖的車回家,那麼我是不是犯了一個大錯呢?五十塊錢而已,就算被騙了又算得了什麼?
——我寧願被騙,我只是恐懼那不是騙局,而是真相。
[八]
手機裡收到的天氣預報是「晴有多雲,局部有陣雨」,然而清晨起來,陽光普照,季南還鄙視了一番天文台,但傍晚卻天氣驟變,半個城市一片白濛濛地下起了滂沱大雨。
大雨突如其來,幸好離家已經不過一百米。在雨勢中相互道別的兩個男生,眼睛都被雨水打得睜不開,季南臨走時向後掃了一眼,有些詫異,程立辰似乎並沒有朝著十字路口的右方而去,而是直直地穿過了亮著綠燈的街道。
「那不是程立辰回家的路,也許是我看錯了」的下一個念頭卻是「幸好今天訓練晚了,百里自己先回家了,就不會被大雨淋了」。
甩了甩頭,雨珠匯成溪流從額頭一縷縷地流下。
街道一片素色,幾乎看不到一米開外的事物。
程立辰雙手緊緊地握住了車把,車輪濺起了一簇一簇的水花,鞋子裡,袖子裡,書包裡滿是雨水。在徐美鳳跟他說「不要再來找我」之後,每一天早晨起床他都要面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握緊拳頭,心底默念「她不許你去找她」,但心底卻又恨不得把這個念頭掀出來,像摁一隻蚊子一般摁死,即使是這樣煎熬著,他也沒有忘記那天在沉默了很久後回答了一聲「是你說的,你可不要後悔」,而後像賭氣一般地跑了出來的自己狼狽的樣子。
「季南,你知道心痛的滋味嗎?」
好友笑嘻嘻地說:「你發燒了?怎麼問這種奇奇怪怪的問題,這應該是那些向你表白後被無情拒絕的純情少女的台詞吧。」
「……」自己當時的眼神一定充滿了殺氣。
「好啦好啦。如果真要我形容的話,那麼……」臭屁的某人打了一個響指,「那就用『怎一個痛字了得』來形容吧。」
——如果心痛可以用文字來描繪,那麼真正的心痛是用上世界上所有的文字:日文、意大利文、英文、法文……都無法形容的。
無法再忍受這樣的折磨,迫切地想看一看母親是否真的像那個男人所說的病了,如果沒得到證實,那麼自己會一直都無法安心的。
狹小的胡同,骯髒而堆滿了塑料袋菜葉紙片剩骨頭的排水道被大雨淹沒,根本來不及排水,胡同裡積滿了可以淹沒腳掌的髒水。
程立辰聞到一種噁心的腥臭味。
傾盆大雨中,胡同裡的小平房顯得那樣的可憐,如巨獸威壓之下顫抖的小動物。
徐美鳳不可置信地看著站在門邊的兒子:藍色的校服濺上了一片片污穢的黑跡,柔軟的黑髮淌著水,緊緊地貼著少年英俊的臉,濕而沉重的書包流下來的水很快就在地上匯聚成一泓亮亮的水漬。
「你……你怎麼來了,這麼大的雨。」徐美鳳灰著臉,嘴唇有些蒼白。她顫抖著手翻著櫃子,想找出一條乾淨而又潔白的大毛巾給兒子。
現在她已經很少想起從前,她要掙扎著生活,她要養錯錯,她要活下來,她沒有閒情雅致喝著咖啡悠閒地坐在暖爐前用充滿惆悵的口吻憶當年。
但是舊時光有時候也會像一部被按了重播鍵的舊電影,像一首以為忘了卻又響起在腦海的老情歌。
那時候的兒子,還只到她的肩頭這麼高,是一個漂亮的小孩,眼底一片純淨,常常是笑著的,根本不是現在這樣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她這個當媽媽的總是很驕傲地瞧著別的媽媽們把羨慕的目光落在兒子身上。
也是像現在一樣下著雨的傍晚,自己打著雨傘去接兒子,在胡同口就看見了興高采烈和同學玩水仗的兒子,雨下得並不大,兒子笑得那樣的快樂,讓她都板不下臉批評,只是退後又退後,悄悄地回到家,放好熱水,準備好乾淨的衣裳,等了半刻鐘,兒子才回了家,渾身濕透,不敢叫她,大概是怕被批評。她笑了一笑,指了指浴室,將兒子推了進去。
一切恍若昨日。
那麼多的時光,卻只用了幾秒便重播完了,徐美鳳轉身要走進裡屋,不管如何先找出大毛巾和換洗的干衣裳再說吧,但她的腳卻被程立辰的一句話定住了。
「媽,你……病了?是什麼病?」
「是哪個不得好死的嚼舌頭?」女人的臉色一下子猙獰了起來,「我沒病,我哪兒有什麼病!」
像被觸到了什麼不好的霉頭,徐美鳳氣得直哆嗦,她一下子變得不可理喻,如一串鞭炮被點燃了,直接轉過身,面對著程立辰,陰沉地指著大門:「你咒我有病是嗎?走走走,我不想看到你!」
「媽——」男生急急地往前走了幾步,想拉住母親的衣袖。
「走啊!」像是更年期症狀爆發的中年女人不客氣地截斷了他的話頭,避過了男生伸過來的手,蒼白的嘴唇吐出最惡毒的話語,「你就當沒我這個媽,我也沒有你這個兒子!」
然後,徐美鳳清晰地看見兒子眼睛裡的憤怒、哀痛、絕望像一圈圈由小變大的光,強烈到了極點,又慢慢地一點一點暗淡、熄滅。
程立辰轉身跑進了雨幕。
雨已經變小。
世界很大,但騎著車在街道上不要命地狂奔的男生不知道要去哪裡。
而同一時刻,狹小的平房裡,灰著一張臉的中年女人頹然地坐在潮濕的地板上,她使勁地給了自己幾巴掌,有血絲順著唇角沁出,但她恍若未覺,右手邊長出黑斑的木櫃抽屜裡,小小的女兒錯錯正從其中抽出一張十六開紙張疊小船,隱隱約約可見的字體是——「子宮有一處陰影……抽樣送檢……」
徐美鳳不知道坐了多久,忽然發瘋似的站起來,衝到話機旁撥通了池武的電話。
這一次倒是沒有「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或是「不在服務區」的機械女音,立刻接通了的手機另一端是粗魯的「大大大」、「媽的,又輸了」之類的大喊,徐美鳳根本還沒聽池武說什麼,便已經扯著嗓子一聲聲尖利地罵了起來:「你這殺千刀的人渣!不得好死!你是不是去找阿辰了?你怎麼跟他說的!」
池武贏了錢,手裡捏著鈔票,心情很好:「兒子關心老母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他這麼大了也該盡盡孝心了。別說了別說了,掃興致。」
男人掛斷了手機,在空氣混濁的賭廳裡迅速地摁下了手機上的關機鍵,又擠進了賭桌前擁擠的人群裡。
「要是你敢再去找阿辰,連累阿辰,我一定讓你不得好死!」徐美鳳的瞳孔失去了焦點,茫然地盯著前方空空的牆壁,她似乎沒聽到手機裡傳來的忙音,而是詛咒一般咬牙切齒地繼續說著。
如果她知道,池武正拿著程立辰給他的錢逍遙,她又能怎樣讓那個男人不得好死呢?陰暗的平房中,被生活折磨著的中年女人一邊哭著一邊罵著,直到聲嘶力竭,直到年幼的女兒怯怯地說了一聲:
「媽媽,我餓了。」
[九]
暴雨之後,城市的天邊又浮起了朵朵的紅霞。只有在夏天才能見到這樣的美景,或許還可以看到彩虹呢,不像別的季節,下了雨後的天便會一直陰沉著。
百里站在二十二樓的觀景陽台往下望,門鎖滴答地響了一下,門開了,她側過臉去看,翹了一半的唇角便凝固了。
程立辰像從水裡撈起來一般,渾身都在淌水,嘴唇蒼白地看著她。
「怎麼啦?」微微顫抖的語氣。
程立辰心底一直繃著的一根弦就在和百里的眼神接觸時中斷了,他慢慢地閉上眼睛,身體倚著門框,軟軟地倒了下去。百里衝過去,扶住了男生的身軀。
「百里……」男生意識稀薄,聲音沙啞。
「嗯。」女生下意識地回答。
「好熱……好難受。」
男生幾乎把全部的重量都倚在了百里的身上,突然聽到這句話的百里用空著的另一隻手去撫男生的額頭。
手指尖傳來了驚人的熱度。「你發燒了?」
「我沒病,只是這裡很難受。」男生捂著胸口的位置,眼睛濕漉漉地看著她。
平心而論,百里不喜歡程立辰這樣的男生,生活無憂,擺出一副全世界都該被踩在腳下的欠揍表情。一開始兩個人總是針尖對麥芒,但從玗琅島回來後,這個男生似乎在悄悄地改變,或許有時還會冷言冷語,但漸漸地,放學後回等她一起回家,上樓梯時會自然地把她手裡拎著的菜拿過去,偶爾也會在飯後主動去洗碗,都是微小的改變,但他們的關係卻漸漸地融洽了起來,用季南的話來說是——「阿辰其實是一個外表像冰磚內心如火山的矛盾體。」而她對於程立辰的評價是「對他人顯得冷淡,負面情緒較重,但其實期待和他人關係親密」。
一個孤獨的孩子。
但百里始終無法真正地認同程立辰,他有什麼資格叛逆囂張,有什麼資格對程伯伯宋阿姨的付出不屑一顧,有什麼資格總沉浸在所有人都欠他的世界裡?這個世界上,比他命運更悲慘的人不是沒有,——她更欣賞季南那樣樂觀、幽默、陽光的性格。
潛意識裡是對於程立辰有著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排斥感。
「不要鬧了。」略微停頓了一下,女生便去拽男生的衣袖,「你還發著燒呢,趕緊換衣服去。」
男生的意識其實早已模糊,大腦裡像是有一把尖尖的錐子一下一下密集地敲著,他感覺到一個溫軟的身體在自己的肩膀下,一雙柔軟的手扶著自己。
——像媽媽一般溫暖的感覺。
男生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話,正扶著程立辰走進客廳的百里身體一下子僵硬了。女生的手勢由攙扶變為了退縮,失去了依仗的男生身體像塌下的線條軟軟地倒了下去。
寂靜到了極致的空間裡,只剩下了男生最後說的這句話——
「你明明是我的親媽,為什麼不要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