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的身影更高大些,更細長些,女生的身影更嬌小些,更柔軟些,偶爾因為陽光投射角度的原因身影重疊在了一起,在寂靜無人的上課時間中悄然地上演著某一種默契。
這樣的感覺挺好。
季南突然沒由來地冒出這樣的念頭。
他不想開口打破這份寧靜,聽到百里用輕而清脆的聲音說「謝謝」的時候,也一時沒反應過來,怔在路中間,等到百里走出了十幾步詫異地回過頭後,男生的臉已經漲得通紅。
——百里說的是「謝謝你送我到校醫處」,還是「謝謝你把校服外套借給我」?
……抑或是兩者都是?
一邊打電話一邊用眼睛瞟了一下百里的校醫很忙,隱約聽見低沉的嗓音壓不住討好的意味:「我絕對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當時我以為那個女的是你,所以才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嘛!絕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不!你比她漂亮多了,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吧。」
看得出,正陷入「糾結」事件的校醫根本沒心情來管百里的小傷,他丟下一瓶紅藥水和棉簽、消毒酒精便繼續打著手機藏到某一處去了,留下面面相覷的兩個人。
「……怎麼辦?」季南一時有些無措。
「我自己會。」百里笑了一笑,扶著木板床沿坐下,麻利地擰開了酒精瓶蓋,用棉簽沾了酒精,輕輕地抹傷口。
夏日的陽光明亮清透,連百里臉上茸茸的小絨毛都清晰可見。
大概是傷口浸上酒精痛了,百里皺起了眉。
女生微微嘟起嘴往手掌輕輕吹氣,嘴唇乾淨而柔軟,臉頰微微鼓起。
季南倚在床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幹著「幫忙擰緊瓶蓋」、「再給我一支棉簽」、「倒太多紅藥水了」這樣完全沒有技術含量的活。
「你不是X市人,怎麼進的X中?」
「……中考兩科考了雙百,被特招進來的。」
「哇,是哪兩科?」男生眼睛睜得大大的。
「英語和數學。」百里不好意思地將頭髮塞到耳後。
[九]
種滿法西亞松的校道上,百里走得很慢,腳心那些縱橫交錯的小傷口這時正在報復她,或許是有小木刺扎入肉裡了,要不怎麼會像小錐子一般地痛呢?百里靠著一株法西亞松,把右腳鞋子脫了下來,俯身去看。
「啪」——一塊金屬門卡扔在她的鞋子邊。
百里抬起頭,看見程立辰雙手交叉在胸前,用一種充滿嘲諷意味的目光打量著她。
「我爸今天回來了。」
拋下這句話的男生頭也不回地走了。沒有說出來的話是:「我把門卡給你了,你要是告狀的話下場會很慘。」
百里赤著腳,自嘲地笑了一笑,蹲下去撿起鞋子旁的御龍灣門禁卡。
體育課下課前十分鐘是自由活動時間。男生和女生都不約而同地湧向了小賣部。
即使這個夏天已到尾聲,但南方天氣還是非常的燥熱,用季南的話來說是「渴得可以喝乾一條河」。
「給我一瓶XX冰紅茶,你也要嗎?那就來兩瓶……」
「一、二、三、四、五,老闆,我們要五瓶果汁,倆荔枝口味,倆芒果味的,一瓶草莓味的,我還要一個酸奶。」
「吃那麼多,胖死你哈哈哈哈!」
程立辰一貫是自己帶保溫壺到學校的,像是季南在小賣部買的XX可樂、XX果汁之類一概被他無情地冠以「垃圾」之名。程立辰很快就到達了教學樓下,疾步的男生並沒有注意到腳下,等他踩到了一個已經變了形的銀灰色保溫壺時,臉色變了一變,目光再移遠一些,教學樓的水泥地上赫然扔著一個碩大的銀灰色書包,旁邊散亂著零碎的文具、課本……所有書包裡的文具書本都軟塌塌地臥在地上。
冰涼的潮濕的地面,程立辰的書包上面還有幾個沾滿了泥土的腳印。
程立辰的喉嚨發出一聲低吼,他疾步跑上樓梯,快到三樓教室時他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一些,但發現無濟於事之後,他衝進了教室。
此時的教室空蕩蕩的,充溢著陽光和塵埃。
第五組第三張課桌坐著從醫務室直接回來的百里,她正低著頭在本練習本上劃來劃去。
「你怎麼會這樣惡毒,你以為是我把你的書包掛在樹上的是嗎?不是!我才不會這樣無恥!不像某些人,純粹的小人一個!齷齪心腸!我就是看你不順眼!」站在門口,急促地喘著氣的男生惡狠狠地說,「別裝出這副無辜的樣子,噁心人呀,你的心比你的人更髒!」
九月的塵埃中,少年程立辰這樣不管不顧地誓將百里刺得遍體鱗傷,割至體無完膚。
——我討厭你!就是討厭你!你髒死了!你的心比你的人更髒!我就是看你不順眼!你怎麼會怎麼惡毒!
明明知道自己不夠理智,明明知道自己說的不是心裡話,明明知道自己並沒有一定懷疑是百里將自己的書包扔到樓下,但就是想發洩,就是想用污言穢語像一桶髒水一樣潑到百里的身上,但瞧著百里清澈的眼睛裡像火焰一般憤怒地燃燒了起來,漸漸地漸漸地那些火焰好像變成了一種清涼而又帶著苦的液體。是哭了吧,意料中的快感並沒有來臨,反倒是像一個鼓脹的氣球忽然被紮了一針,迅速地癟了下去。
[十]
御龍灣18幢22樓。
時間是六點十分。
百里先開門進來。她背著一個墨綠色的書包,右手還提著一個背帶斷了的銀灰色背包。
大門直通觀景陽台。
像是雲朵紋路的大理石餐桌上,擺放著豐盛的晚餐。
程輝煌正在擺筷子,百里立刻把書包都靠放在陽台沿上,在旁邊的水台上洗了手,走過去,乖巧地接過了程輝煌手裡的筷子。
隔著鏤空木雕門,可以看見宋蘭蘭紮著圍裙在廚房忙碌的身影。
程輝煌神色和藹:「百里,你到X市來,伯伯和阿姨恰好出差去了,今晚這頓就算是接風宴了,哈哈,多吃些啊。」
宋蘭蘭正好端著一尾姜絲蒸刀寶出來。
「阿辰還沒有回來嗎?」宋蘭蘭瞧了瞧牆上的鐘。
厚重的檀木門就在這時候被推開,程立辰走了進來,他的校衫脫了隨意地搭在肩上,裸露的鎖骨上滾落著汗珠,臉無表情地瞧著餐桌旁站著的三個人。
「阿辰,吃飯了。」宋蘭蘭先招呼說。
「阿姨做了你愛吃的紅燒獅子頭。」程輝煌的話語中明顯帶著討好的意味。
但男生好像沒聽見一樣,逕直走入了自己的房間。
六點三十一分。夏夜燥熱,菜倒不至於涼,但程立辰卻房門緊閉,並不出來。
程輝煌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他騰地站了起來。
宋蘭蘭的臉色一變,還未說話,百里突然也站起來,攔在程輝煌面前,輕聲說:「程伯伯,我去叫立辰。」
程輝煌想了一想,點了點頭,再次坐下的姿勢,帶著一種無奈和疲憊。
少年程立辰的房門緊緊地閉著。
百里輕輕地敲了三下。
沒有聲音。沒有回應。
客廳的英式落地鍾這時候光地響了一下,百里的音量控制得不大不小,觀景陽台又離得遠,不怕被聽到:「程立辰,你別耍小孩子脾氣了,快出來吃飯了。」
她算準了說他「小孩子脾氣」,程立辰肯定要反駁,果然屋子裡傳來一聲冷哼,房門陡然被打開了,程立辰像是挾帶著雷電呼呼而至,比百里高一個頭的男生露出了招牌式的嘲諷笑意,他說:「外來者,你懂什麼啊,別自以為是了。這個家輪不到你說話。」
百里沒想到程立辰反應這麼激烈,她不由得退後一步。
程立辰「砰」的一聲又把門關上了,彷彿這一下巨大的撞門聲把他心頭的怒氣發洩出了一些。從房間裡的小冰箱拿出一瓶純淨水,男生仰起頭咕嚕咕嚕地喝起來,喉結滾動,冰涼的水汩汩地流入心頭。
少年程立辰啪的一聲把純淨水扔到了牆上,沒有喝完的水順著牆壁淌下,一大片陰影覆蓋了這個房間。他沒有心情理會門外的百里,他的心底只剩下了宋蘭蘭拉住了程輝煌的手的那一幕,像獅子一樣的父親就這樣被那個女人操控著。平心而論,這些年宋蘭蘭對他不錯,甚至是有些怕他,容忍他,但他就是沒有辦法領宋蘭蘭的情。
父親一個人背叛了母親就已經足夠殘忍了。他不想,也永不會背叛自己的母親的!
男生修長而骨骼分明的手摀住了臉,跌坐在地板上,發出了野獸一般的咆哮。
[十一]
「伯伯阿姨,立辰說他不舒服,讓我們先吃。」
百里低著頭,唯恐自己的眼睛不會撒謊。
程輝煌沉默了一會,慢慢地說:「那我們先吃吧。」
夏風徐來,夜空繁星閃爍,觀景陽台雙面都採用落地玻璃窗設計,風景怡人,美食當前。
百里回答著類似於「還習慣新學校嗎」、「跟同學相處得好不好」、「老師怎麼樣」、「零花錢夠不夠」之類的問題,餐桌上的氣氛漸漸地融洽了起來。
大家都忘記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的那個男生,竭力營造出一幅其樂融融的畫面。
「程伯伯、阿姨,這個星期天我想回趟玗琅島。」
程輝煌抬起頭看了一下百里,點了點頭,說:「你來X市也有兩個星期了,恐怕你爸你媽都擔心,回去一趟也好。」
一想起那個玗琅島的家,百里彷彿嗅到了潮濕的海風,她的鼻腔有點酸。
程輝煌沉吟著,突然開口:「讓阿辰……陪你一起回去,好嗎?」
程立辰?他肯?
百里詫異地睜大眼睛看著程輝煌。
[十二]
一片乳白色的光芒。
少年伸出手,遮了遮眼前刺目的光。
時光似乎回到了從前,幼童的皮膚是鮮嫩的粉紅色,母親溫柔地在床邊輕輕搖著蒲扇,唱著一支古老的歌謠,他睡得很深,很沉,他覺得自己很快樂。
他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但黑暗來了,這種溫馨場面在一瞬間被吞沒了,漫天的烏雲覆蓋過來,胸腔、頭部又開始痛了起來。
「不要奪走我的東西,求求你。」
在睡夢中,少年卸下了冰冷的偽裝,苦苦地哀求著。
然後,程立辰在一陣痛感中醒了過來。
因為餓,空蕩蕩的胃造反了。
在「不知道挨多久才天亮」和「飢餓感根本就不是人能受得了的罪」之間徘徊,男生終於服從了身體的感受,輕輕地起床,拉開房門。
客廳裡留著一盞橘黃色的大象檯燈,和他南北相隔的百里的房門沒有關,烏沉沉的一片。「別弄出聲響,否則就丟臉了。」男生的自尊心讓他沒有開燈,一腳就邁出來了,猝不及防間,赤腳就踩到了一疊東西。
低下頭,在他的房門前,赫然放著一疊整整齊齊的課本、習題、作業本、文具。
藉著大象檯燈的朦朧燈光,男生看見白天從三樓扔下來的散了架的課本,都被透明膠貼了起來,破損的地方也用書頁黏住了,就連那個摔得變形了的保溫壺也洗得乾乾淨淨地擺放在一邊。
「以為這樣做就能得到諒解嗎?」男生冷笑著,目光卻轉移到了另一側的陽台上,一個洗過了的黑色書包懸掛在晾衣架上。
22樓的風很大,輕易地就把書包吹了起來,像蕩鞦韆一般一起一落。
而廚房裡,陡然亮起的燈光下,女生正盈盈地看著他。
「我也餓了,剛剛起來做了蔬菜湯,還剩一些。」百里微笑著說。
燃氣灶上的砂鍋熱氣騰騰地溢出香味,西洋菜、小洋蔥、蛋花、海帶、玉米粒翻滾著。
男生何嘗不知道百里的「我也餓了」是借口,他很想冷哼一聲轉身離開,但身體卻不受理智控制,特別是痛得讓人滲出冷汗的胃部也在響應無聲的呼喚。
「吃一點也不是什麼恩情」,「這個外來者住我家吃我家的,我吃她做的蔬菜湯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拚命說服自己的男生終於下定決心,往廚房走去。
百里抿了抿嘴,嘴角爬上一絲溫暖的笑意,盛出了一碗蔬菜湯放在餐桌上,轉身準備回房間。
等到百里的身影沒入陰影之中,男生的冷傲架子不見了,狼吞虎嚥了起來。
「那個……電飯鍋裡的飯還熱著。」去而復返的百里,和因為受驚而一勺子湯咳在喉嚨嗆住了的男生打了個照面。
夜色漸漸蔓延,女生的臉在模糊的光線下格外的親切。
——並不漂亮的女生,但卻讓人覺得舒服。
男生被這個陡然冒起的念頭嚇了一跳。
[十三]
天光帶走黑暗,程輝煌和宋蘭蘭昨夜出去應酬,很晚才回來,現在正在補覺,餐桌上只有百里和程立辰。
沉默著吃了早餐,連「我去學校了」也不說一聲的男生走了出去。
書包掛了一夜,所有的水分蒸發掉了,在清晨中只剩下了洗衣液的梔子清香。男生沉默著把課本、資料、筆具都放到書包裡。
季南在御龍灣門前等他,看見那輛銀白色山地車急速地騎了出來,他詫異地瞧著程立辰斜背著的書包,依依呀呀了好幾聲,才說:「那丫頭片子昨天把你的書包、課本都撿回去了,我還奇怪呢,原來是還給你了,嘖嘖,你竟然也還願意用。」
程立辰有輕微的潔癖症,和他認識了七年的季南瞭解得一清二楚。
關於潔癖症的大概症狀是——「絕不在外面小排檔吃飯」!「洗一次手能洗十分鐘」!「不許別人碰到自己的東西」!
像是「小飯館的青菜裡吃出頭髮絲」這樣的事情是絕對會讓潔癖者崩潰的。
所以,昨天體育課回去,看到了散落在地上,被踩了腳印沾染到了疑是可樂液體的書包,程立辰面無表情地繞了過去,直接叫季南:「跟你的校長老爸說給我弄一套新書來。」
「那……你的書包裡現在有沒有裝課本?」季南笑瞇瞇地問。
「廢話。」程立辰的臉上瞧不出任何一種情緒,單腳一蹬,銀白色的山地車像一道弧線落入晨曦之中。
程立辰在單車棚鎖車的時候,季南忽然在他的單車旁俯下身子,臉和臉的距離大概只有十厘米。
「阿辰,你也不相信百里會把你的書包從樓上扔下來吧。」
程立辰沒有回答,貓著腰,匡噹一聲扣上了車鎖。
習慣了好友寡言少語的季南不在乎地聳了聳肩,繼續說出自己的猜測:「而且,你也不是那種會把女生的書包掛到樹上的無恥之徒呢,到底是誰做的事情,陰謀味道那麼重。」
「我可不像你有被害妄想症。」程立辰懶得搭理季南,逕直走了。
「喂,這臭脾氣。」季南提起書包,皺了皺眉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