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一株巨大的槐樹遮住了陽光的靠南窗下,臉色鐵青的程立辰和雙手絞著衣角卻不肯低頭的百里,像一對冒號並排站著。班主任皺著眉,揉了揉額心,聲音沉緩:「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沒什麼事。」程立辰首先搶話。
「程立辰,你別插嘴,我問百里呢。」班主任嚴厲地呵斥。
百里咬著嘴唇,沒有說話。她要怎麼說呢,程立辰說我髒死了,拜程立辰所賜,昨天晚上我在小區門口枕著書包靠著牆邊睡了一個晚上,程立辰瞧我不順眼,我踢了程立辰的某個重要的位置……
她看了一眼程立辰,後者正用惡狠狠的目光警告她。
[二]
季南站在教師樓門旁的槐樹下,將手裡的一段青草折疊了無數次,終於等到程立辰從班主任辦公室走出來。
「我還以為你陣亡在林sir的唾液裡了呢。」季南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擠眉弄眼,不懷好意地盯著男生被百里踢到的下身部位。
「去死吧。」程立辰握緊了拳頭。
季南依舊嬉皮笑臉的,一邊走一邊低聲說:「呀,不會有什麼致殘的後遺症吧。」
「……」
「瞧不出那個百里性格那麼火爆哈,嘖嘖嘖。」
兩個人漸漸轉入教學樓,遠遠隱約還傳來了「哎呀好痛啊,別打了,我不說了還不行嗎」的吵嚷。
不一會兒,這一角落像一幅畫般寂靜了下來。
一個身影悄悄地從槐樹後的女廁所走出來。
校道上樹影斑駁,陽光從樹縫間篩下,在地上留下一些明亮的淺黃。百里靜靜地看著前方的教學樓,緩緩低下了頭,牙齒在下唇上壓出一道淺淺的月牙白。
[三]
梧桐樹葉的香味在鼻尖肆虐,百里穿過那條種滿了法國梧桐樹的校道,往教學樓走去。
距離早上第一節課,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此刻正是課間操時間。
七層樓高的教學樓走廊上站滿了學生,遠遠望上去,像一片烏壓壓的雲層。
百里的身影離開梧桐樹葉的遮掩,慢慢地走到教學樓的第三層的階梯時,突然聽到有人不知是從三層還是四層大聲喊她的名字——「百里!」
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見的是教學樓淺粉色的外牆,就是這麼一遲疑的功夫,腳邊突然「啪」「啪」「啪」地掉落一些不明液體。
身上、頭髮上被沾上了一些,她伸出手去摸,黏糊糊的、透明無色的液體,泛著可疑的白色泡沫,瞧著手指上這種疑似人類口水的不明液體,她的胃部突然一陣翻騰。
轟的一聲——不知從哪裡傳來了一陣爆笑聲。
在百里視線觸及不了的地方,又有人往下吐口水了。
百里的手攥得緊緊的,她的手指甲幾乎都掐到掌心的肉裡去。冷靜一些,百里告誡自己。她緩緩地抬手,抹去額頭上幾乎要垂落下來的黏糊液體,慢慢地往前走了幾步,從無遮掩的露天階梯踏入了走廊之中。
——衝上去一層樓一層樓地找罪魁禍首?不,人家沒那麼蠢,誰會等著被你抓住?
——難道一直頭頂著別人的口水去找人理論嗎?
——百里,你不會這麼讓人看笑話的。
女生廁所裡,正方形的鏡子牆,百里擰開水龍頭,一捧水一捧水地澆到自己的臉上、頭髮上。她脫下了校服外套,一件長而寬的白色T恤紮在校褲裡,水潑到身上很涼,夏季的時候,百里最喜歡在玗琅島的礁石底下坐著,看著拍擊著礁石的浪花四濺,一滴滴的水珠落在身上,讓她覺得彷彿被擁抱一般地安心。
距離玗琅島幾千里的繁華都市,沒有海、沙灘、礁石、浪花,只有水龍頭裡淙淙流出的充滿消毒味的人工水。
百里閉上眼睛,用水潑在臉上、身上。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她的胸口跳動得彷彿滾燙的太陽終於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再抬起頭,鏡子裡的女生眼神明亮,一臉倔強。
[四]
百里走進教室的時候,已經遲到了。英語老師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洋老頭,身材魁梧,他皺著眉,看著渾身濕漉漉的百里,中文倒是說得很流暢:「怎麼了?」
百里仰著頭,低聲而清晰地說:「老師,不好意思,我摔倒了,只好去洗一下。」
「大話精。」不知道哪個角落偷偷地傳來了一聲嗤笑。
程立辰和百里第一節課後的對峙、課間操走廊的那場唾液鬧劇是包不住紙的火。
英語老師看了看百里,不再說什麼,用眼光示意百里回座位。
百里貓著身,穿過講台,走到自己的課桌旁邊。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程立辰坐在外面,男生的身形頎長,幾乎擋住了所有的空間。
「請讓讓。」百里的聲音很冷。
程立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迅速地移開目光,站了起來,一跨步走到過道上,冷漠而輕佻地翹起嘴角,帶著莫名的似乎是幸災樂禍的聲音說:「請。」
課桌是一套一套的單人鐵製學生課桌,每個人都有獨立的儲放書包的三面密封課桌肚子。
上一節課用過的語文書、筆和筆記都還放在桌面上,百里的手伸進了課桌肚子,心急促地跳了一下,她不敢置信地俯低身子往下望。
三面密封而光線不佳的課桌肚子空蕩蕩的。
自己的書包呢?
百里側臉盯著程立辰,幾乎要絕望了。
程立辰正在認真地聽課,他那張漂亮的臉因為少有的認真表情而變得更加的沉穩而迷人。這個連側影都可以讓人癡迷的男生怎麼會有那麼壞的心腸呢?
自己的憤怒、失控正是男生所期待看到的吧。絕對不能失去理智。
百里的手指抓住了課桌的鐵沿,用力地吸氣,深呼吸。
[五]
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
前幾天被調換的體育課居然有補回來,一天上兩節體育課,讓人看見那個身材矮小的體育老師幾乎想高呼一聲萬歲。
當外教老頭宣佈下課的時候,教室裡一片歡呼,收拾書包的,準備去換球鞋的,抱著籃球倚著課桌不耐煩地催促同桌的,還有小小聲地耳語「哇,你大姨媽來得正是時候,兩節體育課呢」的……
季南朝著程立辰走過來,濃眉大眼陽光型的男生用手指漫不經心地敲著桌面,身上彷彿籠罩著一種蓬勃的快樂的氣息,他跟慢吞吞的程立辰說:「別像個女人似的。」又側過臉,熠熠跳躍著陽光般的眼睛看著百里,笑著說,「我是季南,你好。」
百里抬起頭,勉強擠出笑臉說:「你好。」
可是眼睛卻直直地盯著程立辰,聲音彷彿是從牙縫擠出來的一般,一字一頓地說:「把、我、的、書、包、還、給、我!」
男生毫無反應,他根本連看都不看百里一眼,雙手插在褲兜裡,站了起來徑直往前走,彷彿可以聽到他在低聲地嘟囔:「神經病。」
這下子連季南也尷尬了起來,他朝百里擺了擺手,跟上程立辰走了出去。
大概走了三四步,季南突然轉過頭,夏日的陽光覆著男生柔軟的長睫毛,他說:「你的書包不見了?這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百里愕然,沒來得及消化季南的這句話,目光追隨著朝著門口大步走去的男生背影,突然覺得一陣心酸。
當唾液自天而降吐在身上、頭髮上的時候,她告訴自己不能哭,一整個晚上因為害怕而蜷縮在花壇旁不敢睡得太沉的時候,她要自己不哭,程立辰投射過來憎惡和冰冷的目光、女生們恥笑她「土、不懂世故」的時候,她不哭,可是為什麼季南只是說了這麼一句話,卻讓她的眼淚騰的一下衝出眼眶?
是因為這溫暖太過於稀少,而顯得無比珍貴嗎?
百里低下了頭,一滴眼淚啪地落在了夏日攝氏三十七度的地面上,彷彿化作一團白色的水汽在空氣中氤氳。
[六]
瀰漫著夏日香氣的校道上,並排走著的兩個男生。
一個雙手插在褲兜裡,神情冰冷,像是漫畫裡的美少年。另一個像是跳動的小太陽,在沉靜的這一位身邊不停地變換著位置。
「喂,那個……百里的書包……」季南試探著問。
「我不知道。」程立辰冷冰冰地截下了話頭,不耐煩地說,「你瞧我是這種不擇手段報復的小人嗎?」
「嗯……」季南一本正經地搖頭,「你不像,因為你根本就是。哈哈。」
爽朗而快樂的笑聲突然斷了。
季南和程立辰正前方的操場邊,一株像征著本校光榮歷史的百年槐樹高高地佇立在必經的校道上,有學生在樹下圍成一圈,對著高高的一截樹枝指指點點。
一個軍綠色的書包掛在了五六米高的一根樹幹上,地上零零落落地散著課本、練習冊、筆盒。
百里根本沒眼花繚亂的跑步鞋、運動鞋可以換,她只有一雙球鞋,大多數的女生都離開了教室,她才慢悠悠地從教室走出來。
這時候,坐在百里前面的、一個圓臉大眼睛的女生鄭草草似乎是忘記了什麼東西,從樓梯處折回來,跑得很急,撞到了百里的身上,連一句「不好意思」也沒有說就匆匆地跑進教室。
百里面無表情地往前走,穿過幾個在樓梯口等鄭草草的女生,慢慢地走到無人處,一直握得緊緊的右手攤開來,一張紙條上寫著:「你的書包在操場旁那棵百年槐樹上。」
那是鄭草草剛才撞到她時塞給她的一張紙條。
而在更早一些的時候,柳瑜婧和鄭草草一起從操場邊的槐樹下經過。柳瑜婧不知道是踩到了什麼,忽然停了下來,皺著眉,在鄭草草關切的詢問下說:「好像崴到腳了,我們在樹下歇一下再走好不好?」
兩個女生倚著樹幹,其中一個仰頭望天空,便看見了掛在樹枝上的書包,然後視線往下移,鄭草草尖叫出聲:「我剛才就覺得奇怪,絆到你的是一個筆盒欸,地上都是散落的書本作業本,我還以為是哪個瘋子來這裡發洩,原來是……」
女生又仰頭看樹枝上的書包。
柳瑜婧微微瞇起眼:「這個書包好眼熟,又舊又老,說不定是誰不要了的。」
可是,鄭草草已經被「眼熟」和「又舊又老」提示到,她摀住了嘴:「這是那個新來的百里的書包呀!」
「呀,好像真是她的。你去跟百里報個信。」
「可是……」鄭草草猶豫著,百里和程立辰的矛盾已經表面化了,她為什麼要幫百里,得罪程立辰呢?
「要不是我的腳崴到,我就去了。」柳瑜婧握住了鄭草草的手,輕輕地說,「百里她其實挺可憐的。你不想讓程立辰知道,可以偷偷告訴她呀。」
到底還是心地善良而單純的女生,鄭草草點了點頭:「那我先回教室,待會兒再來找你。」
「嗯,我沒事的,你趕緊去吧。」柳瑜婧做了一個「我很OK」的手勢。
[七]
百里脫下鞋子、襪子,光著腳。
「她是要爬上去嗎?」
「那麼高的樹,她能爬上去嗎?」
驚訝的聲浪像潮水漲了起來,在這些圍聚的同學的討論中,百里真的兩手抓住了樹幹上凸起的地方,手腳並用地攀爬了上去。
說著「無聊」卻又被季南拉來的程立辰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目光卻偷偷地看著已經攀爬到了主幹上、手搭上了兩米多處一截粗壯的岔枝的百里,眼睛裡閃過一絲迷惘的神色。
「天啊,這主幹這麼光溜溜的,她怎麼有辦法爬上去?」
誰也沒注意到,季南少有地瞇起眼,一貫溫暖和煦如陽光的微笑也斂去。
再差一點點,再差一點點,便能夠到那根掛著書包的岔枝了。
百里咬著牙,汗水早已濕透了她的校衫,她的掌心已經被磨破了好多處,光著的腳心腳踝處都傳來火辣辣的刺痛感,即使是在玗琅島上經常光著腳走在沙灘上、岩石上,也沒有這麼痛過。老樹上像刀鋒一般的樹皮磨礪著嬌嫩的肌膚,她卻根本顧不上那些,不敢有絲毫的鬆懈。身子緊緊地貼在樹幹上,她整個人像蛇一般地匍匐,環抱著枝幹,慢慢地將手伸長。
「唉,又失敗了,就差一點點。」
「如果那根小枝不要一扯就斷,就能勾住書包了。」充滿遺憾的語氣。
從一開始的驚詫,到漸漸地,圍聚的學生都為百里的一舉一動而感同身受。或許就是在百里腳一滑,差點從樹幹上掉下來的那一瞬間,又或許是被百里堅毅的眼神感染,又或許是百里一次又一次失敗,一次一次地嘗試。
樹下圍聚的學生中不知道是誰先小聲地喊出了第一聲「加油」,然後就像傳染了一樣,聲音漸漸地大了起來,慢慢地擰成了一束整齊而又堅定的聲浪。
「加油,百里。」
「加油,百里。」
在百里抓住了書包帶子的瞬間,站在樹下的人群爆發出了一陣歡呼的聲浪!
百里緊緊地抓住書包帶子,背在後背上,用匍匐的姿勢緩緩地從一寸一寸外皮粗糙的枝幹上滑過,光著的腳和一直在用力的手掌傳來刻意被忽略的痛,距離地面兩米多高的最後一枝岔枝上,她雙手倒抓著,像蕩鞦韆一樣晃了晃,便順著主樹幹滑了下來。
樹皮硬而微凸,薄薄的校褲根本抵抗不了這種摩擦,但一路滑下來,看見的是一張張仰頭為她加油的笑臉,不知道為什麼,百里的心臟被柔軟的酸意所覆蓋。
「百里,你真厲害。」
「哈哈,爬起樹來比孫猴子還要利索。」
一陣善意的笑聲響起。
一個人被接納有時候很難,有時候卻也很容易。
百里微微地笑了一笑,回應著同學的善意。
然後,她看到了程立辰,站在人群的外圍,表情冷淡,百里憤怒地瞪著他,究竟自己是怎樣招惹了程立辰,他竟要用這麼卑鄙的手段欺負她?
百里不想再息事寧人,她往程立辰站著的方向走了過去。
「嗨。」
百里疑惑地望著比她高一個頭的季南,遮擋了面前的光線。
逆著光,季南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灰,他把校服外套脫下來,披在百里的身上,臉上竟露出一絲難得的羞澀,輕聲說:「你的褲子……破了。」
[八]
百里看上去很是狼狽,她的腰部紮著一件男生的校服外套,恰好可以遮到膝蓋上面,手掌上的破皮和斑斑點點的血痕彷彿是一張剪壞了的紅紙窗花。
跟體育老師請假後,得到「趕緊到校醫處看一下」的回復。出乎意料的是,季南突然高高地舉起了手,大聲地說:「老師,百里的書包好重,走路又不方便,我陪她一起去。」然後在程立辰殺人般的眼神歡送下離開了操場。
一前一後的兩個身影,被陽光照得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