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三節課前的休息時間。
大概已經混熟了的同學,拋棄了那些「你是在XX初中嗎我也是啊我是三班的緣分啊緣分」、「我們的生日居然只差兩天欸」……一系列的搭訕語,直接表現得像認識了好幾年了一樣,勾肩搭背的咬耳朵的像連體嬰的大有人在。
人類果然是很害怕寂寞和孤獨的。
走廊上有一群男生,明顯是一個小小圈子。五六個男生圍成了一個橢圓,站在橢圓的軸對稱點上的男生,明顯是眾人的中心。男生的膚色偏黑,身材有一種少年少有的勻稱健美,弧度鋒利的鼻樑在臉上投下小片的陰影,但男生有一雙英氣的、燦爛的、像太陽一般的眼睛。
「季南……」
「季南……」
「季南……」
他的名字在一個又一個人的唇齒間滑過。
遠遠地,另一個男生從男生廁所出來。
相比較陽光的季南,那邊走過來的高而瘦的男生是完全不同的類型,臉色清冷,眼睛像黑夜一般深沉,在他的身後似乎有一個黑洞,肆無忌憚地吞噬著光芒。
「阿辰。」斜倚在欄杆上的季南眉眼慢慢地舒展開,唇邊綻放出一個溫暖至極的微笑。
「嗯。」瘦而高的男生目不斜視,淡淡地應了一聲,腳步毫不停留,繼續往著教室方向走去。
「這傢伙。」季南低低地嘀咕了一聲,對著圍在身旁的其他男生歉意地笑了一笑,走出小圈子追了上去。
身後是眾人的紛紛議論。
「好奇怪的一對死黨,明明是完全不搭調的兩種性格。」
「雖然都很帥,但是就是不喜歡程立辰,一副死人相。」
「嗯,也不知道跩什麼!」
「……」
被大家形容為「不搭調」的兩個人坐在教室裡。
程立辰拿起耳機聽歌,季南則毫不客氣地拿過一條耳線,將耳麥塞入耳蝸。
兩個人邊聽邊閒聊,話題隨著季南天馬行空的思維,由「聽說我們的英語老師嫁了一個黑皮膚的老外」到「昨夜我媽又和我爸掐架了」再到「我們校隊的新教練長得像一坨鐵塊」。然後男生的手指忽然在課桌下比出了一個直角形。
「你覺得怎樣?」沒頭沒尾的問話。
「什麼怎樣?」
「那個女生。」季南的手指比出的直角形指向了偏北的方向。
程立辰瞇縫了眼睛,看向了第二組第四張課桌的位置。最右邊是一個圓臉的女生,略微嬰兒肥,是那種蘿莉型的,最左側的女生目測過去身形修長,應該超過一米六五了。這兩個都可以用「長得還算漂亮」的話來形容。
可是中間的那個女生就不僅僅是可以用簡單的「漂亮」、「美麗」這樣的形容詞了。
比正常人白皙三個度的皮膚,眼睛在末梢處像水墨畫一樣濃墨重彩地往上翹,是一雙非常勾魂的丹鳳眼。但是女生的氣質卻並不顯得妖媚,此時她微微側著頭,唇角上揚的微笑讓人覺得又甜美又天真。
「非常符合高中男生甚至成年男人的審美。」可以用這樣一句話作為總結。
程立辰垂下眼簾,再一次調整了耳機的音量,淡淡地說:「沒什麼好看的。」
「這種你都不喜歡啊。」季南抓了抓頭髮,「開學才不到一個月,高二高三的學長都在打聽她了呢,據說私下被叫做『公主殿下』。」
「那就等著你這樣的傻瓜王子去演繹一段沒有結局的童話。」男生毒舌地調侃。
季南有些詫異:「為什麼不喜歡她?」
「很假。」程立辰言簡意賅。
——很假麼?
季南遠遠地望向了柳瑜婧,恰好女生揚起臉望向了這邊,視線在空中的某一個點交接了。大概是季南的目光過於肆無忌憚,女生微微地側著頭,露出一個梔子花一般的笑意,爾後垂下眼簾。
完美無瑕的角度,完美無瑕的微笑,完美無瑕的羞澀。
——好像是戴了面具一樣。
[三]
非常地煩。
程立辰非常地煩,像是心底有一隻軟體小蟲在不停地撓呀撓,「抓到摁死它」,但卻又怎樣都抓不到!
「即使帶了雨傘可是鞋子還是被大雨浸透了」,「上課時偷偷用手機關注NBA賽事被老師發現了」,「下午第二節體育課換成嚴厲的班主任來代課」……
煩躁的感覺終於在那個嬌滴滴的女生遞過來一封信之後上升到了頂點,程立辰反應過來,直接地雙手叉在衣服兜裡,不耐煩地說「無聊」,嬌滴滴的女生的臉一下子白了,並且眼睛裡迅速蓄滿了像走廊外大雨一般的眼淚。
而結束這種被季南嘲笑為「幼年男性更年期症狀」的是,下午第二節課,四十多歲、微胖的班主任領進來的那一個女生。
雨下得非常的大,整個世界被一片白霧籠罩。
在開學了兩個星期後,班主任嚴苛得近似機械的臉上露出不相符的溫和表情,讓那個女生站在講台上,然後用刻板的聲音說:「這是百里,入學第一名,跟大家認識一下吧。」
叫做百里的女生剪著短短的頭髮,皮膚不是一般少女的白皙,而更近似於巧克力色,一雙眼睛像小鹿,穿著一雙很舊但卻很乾淨的白色鞋子,在講台上沉穩地點了點頭,用全班都可以聽得見的聲音說:「大家好,我是百里,來自玗琅島。」
善意的、不經意的、稀疏的掌聲令班主任皺起了眉,但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指了指第五組倒數第二張課桌,示意百里過去坐,又似乎覺得虧欠了好學生,遂低著頭說:「等月考完了再換座位。」
聽到了這句「赤裸裸」的暗示,前面有同學不屑地撇了撇嘴。
X中有一個奇怪的規定,學生座位是按照成績排名,從教室第三組第二張課桌開始,像一張中心區輻射圖一般地排列。
入學第一名,本來應該坐在第三組第二張課桌的。
女生輕輕地走到座位旁,拉開椅子,微微地向同桌點了點頭,而後坐下。她用的是一個軍綠色的Butts的背包,大概六成新。她從書包裡拿出課本和筆記,目不轉睛地看著黑板。
程立辰壓抑住的煩躁一下子又升了上來。
很快地,程立辰收到了季南的紙條,不外乎是「中午的東北菜真是難吃以後不去那家館子了」之類的廢話,還有在紙條末尾綴上一句「你的新同桌長得不錯哈哈,幫我跟她要下電話號碼」。
「長得不錯的新同桌」——個叫做百里、成績很棒的女生。
「去死吧。」程立辰用異常暴虐的手勢寫下了這三個字,趁著班主任不注意揉成紙團扔了過去。
呼,正中季南的鼻樑。
附近響起了一陣陣低笑聲。
關於程立辰和季南的一切永遠是女生關注的漩渦中心。
但與那些隱晦地用眼神偷瞟程立辰的女生相對應的是,坐在程立辰最近位置的百里卻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她的目光近乎虔誠地盯著黑板上的板書,低頭疾書,彷彿這一切的小動作和她不在同一個世界。
「那個剛來的叫做百里的女生……」坐在走廊喝著奶茶的女生用拖長的腔調陰陽怪氣地說。
「是不討人喜歡的那一種。」另一個戴著桃心耳環的女生接下去不屑地說,「究竟玗琅島是哪裡呀?好像從沒聽過這個奇怪的地方。」
「我也覺得她很討厭欸,總是一副淡淡的、標準的成人表情。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她格格不入。」
「你們不要在背後這樣說人家。」出來主持正義的女生聲音很甜很軟,卻微微帶著一點譴責的意味,「百里可能家境不太好,大家要多幫助她才對。」
可能是因為女生臉上乾淨至極的笑,也可能是因為女生身上凜然的正氣,被指責的一方一點都沒有生氣,反而更親暱地挽住女生的手:「瑜婧,你人真好。」
「成為同班同學是很難得的緣分呢。一起快快樂樂、相親相愛地度過高中三年,大家不都是這麼想的嗎?」女生難得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氣氛更加好起來。
上課鈴響了,原本喧鬧的走廊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風輕輕地吹落一片樹葉。
就在剛剛幾個女生肆無忌憚地討論的地方,一蓬茂密的七里香後面,慢慢地,百里的身影顯露了出來。
「百里呀,上課了。」疾步走過的英語老師手中提著教具,往著教室的方向走去。
「好的,老師。」百里走到英語老師身邊,自然地接過老師手裡的教具,「老師,我幫你拿。」
「討好老師」、「知道她就在灌木樹叢後故意說她的壞話都沒有反應」、「虛偽」、「書獃子」……被冠以諸如此類評價的百里似乎並不知道自己已經陷在一片流言的泥濘之中。
她依然是第一個到校的學生。
她依然一下課便跟著老師一路走到辦公室一路請教問題。
即使是在重點高中,她也依然是上課認真到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學生。
[四]
沒有挑釁是天然形成的。
像是那種「看不對眼就揮拳頭」應該是街頭小混混才會做的事,作為重點高中的學生不可能這樣弱智。
可是,今天發生的事情真的很讓人摸不著頭腦。
早上第二節課前,程立辰和季南倚在課桌邊聊天。
隔壁班的女生打著「忘記帶歷史書借一下」的幌子插了進來,熱火朝天地加入了聊天戰團。
夏季的陽光是溫暖的金色,程立辰的頭髮是柔軟的黑色,深幽的眸子裡微光閃爍,他的右手拿著一罐不知道哪個愛慕者硬塞給他的可樂,漫不經心地回答著隔壁班女生略帶嬌羞的問話。
季南疑惑地看了看,感覺程立辰似乎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在他想開口詢問的時候,百里繞過講台走了過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季南彷彿看到,程立辰的嘴角噙著一絲惡意的微笑。
是要發生什麼事嗎?這個念頭剛剛浮起,就聽見了一聲尖叫。
隔壁班的女生尖叫了一聲,整個人敏捷地往後跳,手摀住嘴唇,嘴裡發出意義模糊的聲音。
而後,一個罐子發出叮咚聲響掉落在地上。
程立辰手裡的可樂罐不見了,伴隨著的場景是:百里的大半頭髮和臉龐上被一片模糊的褐色液體慢慢浸透,一滴滴的褐白色可樂沫子順著髮梢、下巴、肩頭淌到白色的校衫上。
「對不起呀,一時失手。」程立辰用聽不出一絲抱歉意味的聲調這樣說。
教室裡陡然一片安靜,上課鈴聲響了。
物理老師陰沉著臉,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小心撞到了同學。」百里的臉龐上是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成熟,「老師,我可以到廁所去清洗一下嗎?」
沒有意料中的憤怒、氣急敗壞、指責。
「老師,我陪百里一起去。」柳瑜婧忽然舉起了手,臉上流露出一絲對百里的擔憂。
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老師點了點頭,算是准許了。
柳瑜婧追上百里,一起走了出去。
程立辰盯著百里離開的背影,臉上慢慢浮起一絲詫異的神色。
「你一時失手的演技比台灣那個拿金鐘獎的XX還要爛。」季南用探究的眼神笑嘻嘻地說。
大概上課時間過去十分鐘後,百里和柳瑜婧一起回來了。
她似乎在廁所洗乾淨了,但不知道為什麼,程立辰似乎總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可樂香氣。
第二天早課之前,百里走到柳瑜婧的座位前,拿出了一條純白的手帕,洗得乾乾淨淨的手帕散發著淡淡的橙子香味。
「謝謝你昨天借給我。」非常真誠的語氣。
「不用謝。」柳瑜婧接過了手帕,在鼻子下聞了一聞,露出意外的微笑,「很香。你還特意去洗了啊,不用這麼麻煩的。」
百里輕輕側著頭,看著柳瑜婧,臉上有一些困惑:「你……很像我以前的一個好朋友。」
「是嗎?」柳瑜婧睜大了眼,但她顯然沒把這放在心上,迅速轉移了話題,「百里,我們要去小賣部,要不要我帶奶茶給你?」
「不用了,謝謝。」有些失望自己的話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女生搖了搖頭,「我帶了白開水。」
「好土哦,我帶了白開水。」走在去小賣部的路上,一個女生忍不住學了百里的神態和聲音。
「就是,她也好意思說。用礦泉水瓶裝白開水,帶到學校來喝,一點也不覺得丟人。」
高中女生的攀比不想初中女生那樣幼稚,會直接地說出「我的裙子是從日本代購回來的」這樣類似於自我毀滅的炫耀,而是非常隱晦地只穿某一個牌子的衣服,買某一款電視上鋪天蓋地廣告的手機,用很小資的鑰匙扣和香水。
但是,像百里這樣,穿著明顯是夜市裡賣來的鞋子,背著不知道已經用了幾年的書包,非常地坦然地說出「我帶了白開水」,這樣的女生還真是異類的存在。
柳瑜婧走在前面,沒有加入後面女生的討論,纖細的手指在衣兜裡攥成了扭曲的一團。
在所有的女生都在小賣部前說著「我要炭燒咖啡」、「我要雪糕你要什麼」的時候,她走到了小賣部被樹木遮擋住的右側,後面有一個綠色的果皮箱。
柳瑜婧站在那裡,陽光從頭頂的樹葉縫隙篩下,一點一點金色的碎光打在她的臉上,她一直藏在衣兜裡的左手拿了出來,手掌裡握著柔軟的純白色手帕。女生眼角的餘光打了一下,發現沒有任何一個人留意這邊,她的手迅速地往前一伸,手帕就這樣順著手指縫輕飄飄地滑了下去,和果皮箱裡的廢紙、吃了一半的漢堡、黏糊的不知名液體等混合在了一起。
「瑜婧,你在這裡呀。」一個女生跑過來,「我幫你買了你喜歡的奇異果口味的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