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個懶腰,我開門走了出去,將放在門口那只裝了衣服的木盆挪了挪。
將昨夜洗好的衣服抖了抖,我站在陽光下,開始晾曬董貴妃的衣裙。
「不用曬了。」一個聲音淡淡地響起。
我抬頭,是何宴,他老氣橫秋地雙手負在身後,站在我面前,偏偏那白皙粉嫩的臉頰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嗨,小美人。」我笑瞇瞇地打招呼,「謝謝你關心,這點事難不倒我的,想當年在福利院……」我及時剎了車,沒有說溜嘴。
好在何宴也沒有追問,只斜睨了我一眼,「這些衣服用不著了。」
「啊?」我一臉的問號,隨即瞭然,「呵呵,雖然董貴妃懷了孕,不過等孩子生下來,這些衣服還是可以穿的。」
「她死了。」淡淡三個字,何宴開口。
我愣了愣,手裡的衣服掉落在地也不自知,隨即彎腰,我拾起地上的衣裙,隨手拍了拍裙上沾染的灰塵,笑得有些勉強,連手彷彿都在不自覺地發抖,「別開玩笑,昨晚不還好好的麼?」
「董承欲謀害爹爹,今兒一早已伏誅,劉備等人已連夜離開許昌,董貴妃乃董承的親妹,也已伏誅。」何宴看著我,道。
三國誌上記載:五年春正月,董承等謀洩,皆伏誅……
皆伏誅……
何宴定定地看了我許久,隨即輕哼一聲,轉身離開。
我愣愣地站在石階上,半晌無語,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似乎都在自動自發地連成一條直線,卻偏偏又若隱若現的看不真切。
眼前一暗,一雙大手從背後悄悄地蒙住了我的眼睛。嘴角下意識地微微上揚,隨即彷彿又想起了什麼,重重地垮下,不帶一絲笑顏。我站著不動,也不出聲。
「猜猜我是誰?」一個刻意壓低了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仍不吱聲。
「我每次都猜中是你!你每回都猜不中……」悶悶地,身後的聲音喃喃,帶了三分熟悉,七分陌生。
以前猜不中是逗他玩,今天呢?
「你是誰……」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淡淡地響起,不帶一絲起伏,「……我,看不清楚呢」。
我滿腦子都是何宴剛剛的話……
「董承欲謀害爹爹,今兒一早已伏誅,劉備等人已連夜離開許昌,董貴妃乃董承的親妹,也已伏誅。」
然後是《三國誌》上看到的話:五年春正月,董承等謀洩,皆伏誅……
原來歷史,從來都不曾改變,可笑我一味地擔心,一味地瞎蹦躂,掙扎著拼了性命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守護一個全身盔甲,身前身後還有一個軍團的狡詐狐狸。我磨著牙,全身都叫囂著要發飆。
覆在我眼睛上的雙手緩緩鬆開,有一個人慢悠悠地繞到我身前。
清晨的陽光忽然變得有些刺眼,我不由得微微瞇起眼,仰頭看著那站在陽光中,全身都彷彿鑲著金邊的男子。
陽光中,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依稀看出那一襲囂張的明紫色長袍,袍上卻墜著一個不倫不類的廉價玉珮。
那是那一日我從皇帝劉協手裡奪回來的玉珮,後又重送到了阿瞞手裡。
「我來接你回府,笑笑。」他看著我,微笑,白皙的臉龐在陽光下發著玉一般的光芒。
我很想給他一個微笑,但一直顫抖著的緊握的雙拳卻不由自主地向他招呼了過去。
他微微側身,輕而易舉地便避開了我,不費吹灰之力。
我的拳停在了他原先站的地方,卻沒有真的揍下去。
「如果是阿瞞,一定不會躲。」看著他,我淡淡地開口,「因為他知道,我從來都不會真的揍他」。
聞言,他愣了一下,隨即習慣性地瞇起雙眼,笑,「啊,真是失策。」
我看著他,不語。
心裡卻有一抹寒涼緩緩擴散開來,眼前這個人,真的不是阿瞞了,他是曹操,一手遮天,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丞相大人,那個「寧可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的曹丞相,那個我穿越後第一次見到便給了我畢生難忘的六十大板的曹丞相。
「我們回府吧。」他向我伸手,微笑。
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他的手暴露在陽光下,一動也不動,修手的右手指節分明,長年握劍的掌心佈滿了繭。
我微微有些發愣,他贈我的銀簪還在發間。那時,他幫糕點鋪隔壁的伍婆婆賣小麥,還替人搬東西,弄得手上都是劃痕,只是為了買那樣一件便宜貨送我。
「我該走了。」低頭匆匆說了一句,我急於逃開。
他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臂,力氣很大,握得我的手隱隱發疼。
「回府。」薄唇輕啟,他緩緩開口。
只淡淡兩個字,卻令我沒骨氣地放棄了掙扎,隨即有些惱羞成怒,一下子跳了起來,「你明明都好了,為什麼還要騙我?」
他笑了起來,不是微笑,是大笑,笑得很囂張,那種睥睨世間萬物的氣勢,彷彿他已經君臨天下。
「那個傻子就那麼好嗎?」他笑問。
我一下子繃緊了神經,跳起來吼道,「不准你說他傻!」
「騙人,我明明聽到你夢裡喊了傻子。」他嗤笑。
「要喊也只有我能喊,與你何干?」說完,我自己都愣住了,沒事夢裡叫人家名字幹什麼?
真正的傻子是我,我是腦袋短路還是怎麼了?失憶的阿瞞和恢復記憶的曹操根本就是同一個人,他喜歡自己唾罵自己,還罵得那麼開心,與我何干?
不由分說,他拉著我的手臂,一路半拖著我出了庫房。
「宴兒,這些日子辛苦了,想必你娘親也該擔心了,與我同坐一車吧。」一出庫房,便見守在門外的何宴。
何宴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規規矩矩地跟在我們身後。
我大跌眼鏡,那個動輒「女人女人」的叫囂的傢伙竟然這麼守禮?可憐的孩子,跟著後爸沒有好日子過啊……
我異想天開地發揮自己超乎尋常的想像能力。
一路經過一座花園,竟見劉協獨自一人坐在涼亭裡自斟自飲,明明仍是一襲華麗的龍袍,但那龍袍上絢麗的色彩彷彿已經悄然變淡,隨時都會消失一般。
他抬頭看向我們,漂亮的眸子霧濛濛的一片,竟是無限哀怨。
曹操全當沒有看見,拉著我徑直出了花園。
我回頭,見那少年皇帝仍在看著我,華麗的衣袍裹著他瘦弱的身子,不勝羸弱,萬般疲憊。
昨天與今天之間,他失去了倚重的大臣,失去了董貴妃,還有……她腹中已足五個月的孩子……
我不由得看向曹操,不愧是曹操,連那樣的孕婦都下得去手,一屍兩命呢。
出了宮,便見門外站著大約一百多人,典韋、許褚皆在其列,只一眼,我便注意到了那一頭怪異的小驢,以及那一襲寬袖青衣的男子。
蒼白著面色,他對我微笑。
我心裡卻忽然有說不出的難受,連他也騙了我嗎?所以曹操被扣在宮裡之時,我去他的住處找他商量,卻是連個人影都尋不見……
從頭到尾,只有我一個人是傻瓜。
一夜之間,許昌城的權力中心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為了避免外戚再度奪權,曹操安插了心腹三千餘人以御林軍之名守住皇宮,並諭監宮官,今後外戚宗族,無他旨意,妄入宮門者斬,守禦不嚴者與之同罪。
那個少年皇帝,成了名副其實的傀儡。
轉身,我回望宮門。那一處恢弘的建築彷彿只是一個死氣沉沉的牢籠,那個寵裡,住著一個不甘心為命運所困的少年皇帝。
他曾對我說:「你知道麼?曹操不除,朕只是一個光鮮的傀儡,一個披著龍袍的傀儡……」
他曾對我說:「我不想當傀儡,這皇位是皇兄和皇姐用性命換來的,我不能弄丟的……這是他們留給我惟一的東西了……」
其實,他只是一個怕黑的孩子。
怕黑的孩子都怕孤單,小時候的我也一樣。
「笑笑,回府了。」曹操的聲音冷不丁在我耳邊響起。
他湊近我,揚唇微笑,那般雲淡風輕,彷彿從不曾發生過任何事。他仍舊是那個意氣風發的丞相大人。
我忽然有些迷惘,此時的我為何還站在他身旁?他不是阿瞞了,我的保護於他而言顯得萬般可笑。
「你什麼時候開始恢復記憶的?」我問道。
「這很重要?」
「我想我有權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開始被人像傻子一樣蒙在鼓裡!」我怒道。
「大概那一回在軍營吃錯了奉孝的藥以後吧。」他不置可否地回答。
愣了一下,我沉下肩,低頭兀自發笑。
「好了,回府吧。」拉過我的手,他便向停在宮門外的馬車走去。
我想甩開手,奈何力氣不及他。
「我不去相府!」我咬牙低吼,一屁股蹲在地上,半步不肯向前。
感覺到手上的重心下垂,他回頭,詫異地看著我,彷彿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不回府去哪兒?」
「天下之大,你管我!」我衝他齜牙咧嘴地低吼。
他微微瞇起眼睛,握著我的手半點也未鬆動,一拉一扯間,我的手腕上已經被勒出一圈紅印,火辣辣地痛。
「為何?」他看著我,問。
「我本就與丞相大人沒什麼瓜葛,如今你大權在握,同我一個小乞兒較勁,也不怕人笑話!」
我蹲在地上,很沒形象地嚷嚷。
「咳咳……裴兒……」一旁,郭嘉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
我四下環顧,這才發現,自己近乎耍賴一般蹲在地上,曹操一臉笑意地拉著我的手,倒顯得我自己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了。
見圍觀的將士都一副看好戲的神情,我不由得懊惱。
曹操微微側頭,看到我手腕處的紅印,抿了抿唇,微微上前一步,放鬆了手上的力道。
我正尋思著想要逃跑,身子卻突然一輕,竟被他打橫抱了起來。
「喂,放我下來!」我掙扎著。
「我有狗兒的消息。」輕輕湊到我的耳邊,曹操輕聲道。
我一下子愣住,側頭看向他,「當真?」
「我何曾騙過你。」他瞇起眼睛,笑得溫和。
我的額上立刻出現一排黑線,這位兄台似乎忘了自己的信用早就破產了……
說話間,我竟已被他帶上了馬車。
「狗兒究竟在哪兒?」不顧車子顛簸,我急忙問道。
「你身邊。」曹操看了我一眼,道。
「什麼?」我一頭霧水,隨即斜睨他一眼,「你又騙我?」
狗兒怎麼可能會在我身邊?如果他一早知道我在這裡,以那小子頑固不化的個性,怎麼可能不來找我?再者,如果狗兒真在我身邊,郭嘉派出的人馬一定早就發現了。
「我見過他。」
「在哪裡?」
「相府門外見過一回,皇宮門外見過一回。」
我略略有些疑惑,隨即橫眉,「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曹操沒有開口,臉不紅氣不喘,心安理得的很。
我狠狠瞪他,恨不能張牙舞爪地撲到他身上去,隨即我怔了一下,那個孩子……該不會……一直跟著我?
驀然轉身,我掀開車窗上的簾子,探出頭去,隨即我瞪大眼睛,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在跟著馬車跑,那個孩子真的一直跟著我?
「狗兒?!」我大叫起來,「停車!快停車!」
趕車人一驚,忙拉住馬韁。
我急匆匆便要下車。
手臂忽然一緊,回頭看時,卻是曹操拉住了我。
「他走了。」
「不可能,他明明在那裡。」我扭頭再看,竟連個人影都沒有了。
「回府。」抿唇,曹操沉聲開口。
馬車又開始「吱吱啞啞」地往前。
我茫然地看著車窗外,大街上一片喧嘩,卻沒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我本想押他來見你,奈何那小子滑頭得很,三番幾次都逮不到他。」曹操冷不丁地開口道。
我沒有理會他,只是不明白,那個明明是狗兒,可他為何看到我就跑?
馬車停在府門前,我跳下馬車,便看到眾僕役皆在門口迎接,連同一大群環肥燕瘦,千姿百態的美人。
沒有時間顧及他們,我下意識地回頭,想看看狗兒有沒有跟回來。
「他沒有跟來。」曹操的聲音淡淡地在我耳邊響起,「進府吧。」
「謝謝你送我出宮,我該走了。」趁他不備,我甩開他的手,立刻離他三尺,笑瞇瞇地說道。
看著我,他習慣性地瞇起眼。
「我又不是你府中姬妾,我有人身自由!」我拔高了嗓門跟他講道理擺事實。
轉頭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一眾姬妾,我不禁一陣惡寒,我可不想成為他的安若拼圖收藏之一,而且只是因為這「笑笑」的名字,這太荒謬了……
早知道這傢伙如此狡猾,我一早就不該留下的。
「我會幫你找回狗兒,並且收留他。」看著我,曹操開口。
「不勞您費心。」我不以為然。
「這是我最後的讓步。」薄唇微抿,他看著我,淡淡道。
我沒骨氣地暗自打了個寒顫。
「你為什麼非要留下我,許昌城那麼多乞兒,你要是發善心大可上街去派粥!」
「帶她進府。」沒有再看我,某人直接下令。
這是霸王作風!這是強搶民女!我在心底吶喊……萬惡的舊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