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正烈,狗兒瘦弱的身子背著那樣沉重的軀體走了大半個許昌城,然後跌坐在地,一聲不吭地坐在最最熱鬧的大街上,拿了泥塊在自己面前寫下四個大字,便把他爹放平,然後雙膝下跪。
我跟在他身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想幹什麼?
「呃,狗兒,你在幹什麼?」我蹲在他身旁,問。
他低頭,仍是不語。
我低頭看著地上那四個大字,唉,文盲的感覺真不是滋味。
隨即腦中靈光一閃,我猛地抬頭,「這該不是寫的……賣身葬父?」
狗兒不出聲,便是默認了。
天哪,電視裡最最惡俗的情節居然在我面前真實上演?
「爹流浪了一輩子都沒有家……我不想讓他連死了都當孤魂野鬼……我要好好葬了他。」半晌,狗兒開口,聲音極低。
「你要多少錢?」抿唇,我開口。
「二十錢,給爹買一口薄棺,再找幾個人抬著,好好安葬了。」
雙手不受控制地,自動自發地探進懷裡,我摸了摸那小錢袋,數數,不多不少,二十枚剛剛好。
啊,天意……
半晌,長長地吁了口氣,我將錢幣放在狗兒面前,「二十錢。」我忍痛開口道。
狗兒抬頭,黑亮亮的眼睛愣愣地看著我。
「起來吧。」我他扶起來。
在城北的一處荒地上葬了那無名無姓的老乞兒,我站在狗兒身後,看他垂著頭,很安靜。
太安靜了,從開始到現在,狗兒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太安靜了。
「想哭就哭吧。」我走到他身邊跪下,撫了撫他的頭,放柔了聲音道。
他看著我,慘白的唇被咬出了血痕,卻仍是不語。
心裡微微一緊,我低頭從包裡掏出一顆巧克力,剝了糖紙放入他口中。
「甜嗎?」我伸手,將他擁入懷中,「想哭就哭吧,不要忍著。」
他身子微微一僵,隨即低低地嗚咽起來。
「我以為那個女人有不得已的苦衷……原來在她眼裡……我只是一個低賤的存在……」
我輕拍著他的肩,心裡澀澀的,半晌無語。
大街上人來人往,熱鬧得很,我拉著狗兒一路走回風月樓。
狗兒始終默默的,低頭隨我往前走,也不管我帶他去哪裡。
「喲,今兒個風水怎麼了?怎麼那麼多的臭乞丐來光顧我們風月樓啊。」門口,一個衣冠不整的女子嬌笑著掩鼻道。
「叫回風出來。」聞著她身上那一陣刺鼻的香,我不由得皺眉,這個時代的香粉味道還真不是一般的恐怖,和我身上的怪味有一拼。
「笑話,回風姐姐豈是你說見就見的?」那女子不屑道。
「你告訴回風,她兒子的爹被打死了。」我冷冷地開口說。
聽我這樣說,那女子似乎怔了一下。
「你問回風,兒子她還要不要了?」我開口,隨即感覺握著我的那隻手微微一緊。
那女子轉身進了風月樓。不一會兒,回風出來了,依然嫻靜,但額前的細密的汗珠洩露了她的心思。
「他……死了?」咬了咬唇,她看著我開口。
「嗯。」我點頭。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側頭看向我身後的狗兒,回風有些悲切的眼中染了一絲暖意,她開口,聲音溫柔得如三月春風。
狗兒沒有抬頭,拉了我的手,轉身便要離開。
我一把扯住他,「你不是很希望有娘嗎?」
「我沒有。」他開口,仍是沒有抬頭,聲音很低。
回風的笑意僵在唇邊,化作一抹淒涼。
「聽話,有娘的孩子會比較幸福。」我雙手捧起他的臉,卻沒有在他漆黑一片的眼中看到一滴淚水,讓我覺得有些意外。
「孩子……」回風輕輕抬手,如玉般纖細的手指在微微發顫。
狗兒側頭看向那個站在門口的女人,漆黑的眼睛是深不見底的暗,「我沒有娘。」
「識相點,小子,你想衣食無著,三餐不濟地過日子,然後餓死街頭嗎?」一手將他勾入懷中,狀似安慰,我咬牙切齒地在他耳邊低語。
狗兒仍是不為所動。
「哼,不管你了。」放開他,我轉身便走。
花光了我惟一僅有的二十枚五銖錢,唉,那拿命拼來的錢我還沒有捂熱啊……我得好好想想下一頓飯去哪裡找。
轉身的瞬間,我看回風眼角晶瑩的淚水。
走了幾條街,我刻意忽視身後那個一路尾隨的身影。直到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我才停了腳步,轉身狠狠瞪向那個一路跟著我的臭小子。
狗兒似乎沒有料到我會突然停下來,被嚇了一跳,在離我半步的地方急急地站住,差點撞上我。
「別跟著我!」我咬牙。
「我是你的。」狗兒眨了眨漆黑的眼睛,道。
我差點沒昏過去,「你……你……」抬手指著他,我連手都在顫抖。
「我是你的。」彷彿是怕我沒有聽清,狗兒重複。
「我又不是你娘!」
「我沒有娘。」他開口,平靜得很。
「那你跟著我幹什麼!」我氣得直磨牙。
「我是你的。」
好傢伙,重複三遍了。
「你買了我,所以我是你的。」
「你跟著我,遲早餓死!」我恨恨地開口。
「我會養活你。」看著我,狗兒信誓旦旦。
這個孩子……嘴角抽搐數下,真真是個說不通的木魚腦袋。
「我不會一輩子都是一個低賤的人,我不會一輩子都討飯的。」墨一般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狗兒道:「我會賺錢。」
抬手按了按額,我笑得無奈,還真是個有原則的孩子……
沒有再理他,我轉身繼續在大街上閒逛,步調懶散,眼睛卻有意無意地盯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尋找下手的時機。
「喂!看你穿得那麼體面,難不成沒有錢?」罵罵咧咧的聲音隨著夏日的暖風傳來,帶著空氣裡說不出的悶熱。
我好奇地抬頭看著不遠處圍了一群人,嗯!人多好辦事!嘿嘿,越是魚龍混雜,越是好下手啊。
擠進人群,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一個一看就是暴發戶的肥男人身上摸出一個鼓鼓的荷包。
「你這個小偷!沒錢還敢偷拿我的玉珮!」人群裡的罵聲越發的大了。
我好奇地探頭去看,只見一個男子被推倒在地,一身華麗的紫袍染了塵土,說不出的狼狽。
此時,他正訥訥地望著那個罵人的商販,一臉的無辜。
小偷?我撇了撇唇,居然被當場抓住,這個古代同行簡直丟盡了我的臉。
「我……我沒有。」他開口,聲音也是訥訥的。
我卻猛地渾身一個激靈,這個聲音……好耳熟!
六十大板……六十大板……六十大板……
如鬼魅一般恐怖的聲音在我耳邊迴響……啊……我的噩夢……
就是這個聲音!
六十大板!
是他!丞相曹操!
我疑惑地擠上前,他不是當朝丞相嗎?怎麼甘心被一個小商販辱罵?
「沒有?大家來評評理!我的玉珮本來好好地放在攤位上,怎麼會突然不見了!」尖嘴猴腮的小販咄咄逼人。
「我……」那紫袍的男子坐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喂,你看他……莫不是傻子吧!」人群裡忽然有人高聲叫道。
「是啊是啊,看他這副模樣,真像個傻子!」大家開始起哄。
「長得這麼好看,想不到竟是傻子,可惜了這副好皮囊……」有人不無惋惜地說道。
「傻子……傻子……」
「傻子……傻子……哈哈……是傻子……」
那紫袍男子無措地坐在地上,左顧右盼,卻是找不到話來反駁。
盯著那張與阿滿神似的臉,我心裡開始揪痛。
「傻子也不行!敢偷我玉珮,我非剁了你的雙手不可!」那小販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玉珮?多年來的職業習慣讓我的眼睛異常敏銳,只一眼,我便注意到人群裡一個鬼鬼祟祟往外擠的身影。
「狗兒!捉住他!」下意識地,我大叫。
狗兒聽到我的聲音,連愣也沒愣一下,便直直地向著我指的那個人撲去。
看不出狗兒雖然瘦小,力氣卻挺大,三兩下便將那人狠狠壓在身下,兩個人扭打起來。
扭打間,一個通體翠綠的玉珮掉了出來。
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一見玉珮露了餡,那偷兒便認命地不再掙扎了。
我彎腰,從地上拾起玉珮,順手拉起滾了一身泥的狗兒。
出於多年的職業習慣,我打量起那玉的成色來,「這也並非什麼稀罕物,你開個價吧。」走到那愣住的小販身旁,我道。
那小販微微一愣,「十錢。」
「頂多也就值三錢。」我嗤之以鼻。
那小販搖了搖頭,苦笑,「看小兄弟衣著襤褸,想不到竟是行家,若是你拿得出三錢,我便賣給你了。」
我伸手探入懷中,掏了三枚錢幣出來,當然,那個被我順手牽羊盜走錢袋的倒霉鬼此時也正湊在人群裡,頂著那顆胖乎乎的腦袋看熱鬧呢。
拿了玉珮,我蹲下身,將那玉珮繫在那男子的紫袍上。
「你沒有偷東西,這是你清白的證明。」
他抬頭愣愣地看著我,眼睛裡竟是一片純澈,全然沒有那一日的漠然。
我也是一怔,如果不是因為他一身紫袍,如果不是因為在這個時代,我差點就把他當成阿滿了。
「你……認識我?」他看了我半晌,然後開口。
人群竟開始有人鼓掌,鼓得我暈呼呼的。
我這算什麼?小偷捉小偷?
這麼一想,我便開始心虛,下意識地拉了狗兒便跑。
狗兒見我拉著他跑,如墨一般黑的眼裡露出了一絲欣喜。
跨過那個被打倒在地的小偷同行時,我悄悄低頭湊到他耳邊,「小偷也要有職業道德,找替罪羔羊這種事,不要再做了,不然姑奶奶我見你一回逮你一回,逮你一回揍你一回……」
見那偷兒一臉錯愕地盯著我,我心情突然大好,拉著狗兒便跑開。
「等等……我……等等我……」身後,那個令我毛骨悚然的聲音大叫起來,然後便……追了過來。
「等……等我……」
身後的聲音如冤魂附身般越來越近,怎麼都甩不掉。
我跑得滿頭大汗,後面追得不離不棄……
「你!到底想幹什麼!」眼看他追了上來,我乾脆停下腳步,怒目相視,氣喘如牛。此時的我,用色厲內荏來形容再恰當不過,那一日的六十大板當真留給我極大的心理陰影。
只要一想到眼前這個紫袍的男子竟是那一代梟雄曹操,我便已是兩腳發軟,四肢無力了。
狗兒下意識地擋到我身前。
「你認識我嗎?你……認識我吧……」他看著我開口,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
我大跌眼鏡,這跟上回那個賞我六十大板的傢伙是同一個人嗎?
「你不記得我了?」斜睨了他一眼,我試探道。
他搖頭,一臉的無辜,低頭半晌,又抬眼看我,「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什麼都不記得?我訝然。
半秒鐘之後,我開始竊喜,都說風水輪流轉,原來竟轉得這麼快啊,嘿嘿,莫不是老天爺都在幫我報那六十大板之仇?
「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摸著下巴,盯著他細細地打量,笑得有些賊兮兮的。
他有些害怕地後退一步,輕輕點頭。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三聲,隨即陰森森地湊上前,「你可知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他嚇了一跳,怯怯地搖頭。
「你打了我!你打了我!六十大板,足足六十大板啊!」怨念終於無所顧忌地噴薄而出,我咬牙切齒,面部扭曲。
「會很痛嗎?」他看著我,問得小心翼翼。
「痛?當然痛!快痛死了!」我大吼。
「對……對不起!」他頓了一下,飛快地道歉。
「說對不起有用還要警察幹嗎!」我瞪他。
他被我瞪得往後退了一步,隨即很有求知慾地問:「何為警察?」
「警察就是……」我開始苦苦思考這個問題該怎麼解釋,隨即回過神來,「你管我!」
「對不起……」
「哼!」我小人得志到了極點,「把你衣服脫了!」
「呃?」他錯愕地看著我,雙手緊緊揪住了衣領。
如今這副模樣,我真真是像極了欺壓良民的惡霸。
「快啦!如今你全身上下只有這身袍子還值點錢,快剝了給我!你要補償我!」我嚷嚷。
他低頭,默默地脫了外袍,慢慢地解開那衣袍上我親手給他繫上去的玉珮,然後將外袍遞給我。
我毫無同情心地伸手接過,很是心安理得。
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單衣,他低著頭看著掌心的玉珮,可憐兮兮的模樣。
哼,我才不會良心不安,六十大板啊!那靈與肉的痛楚……直接打碎了我對於穿越生活的全部夢想,要不是我裴笑,忍耐力非比尋常,早被他六十大板給打殘廢了。當初他打我的時候也沒有見他良心不安,如今我又為何要講良心!
拉了狗兒,不再理他,我轉身便走。
狗兒一句話也沒講,跟了我便走,沒再多看那個傢伙一眼。
「呃,狗兒,我是不是很過分?」走著走著,我決定聽聽群眾的意見。
狗兒很堅定地搖頭。
看吧,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又開始心安理得了。
「姐姐不會錯,永遠不會錯,就算姐姐要殺了他,狗兒也會毫不猶豫地替姐姐殺了他。」半晌,狗兒開口說。
我的嘴角開始抽搐,這個……怎麼聽起來有點盲從的味道?腦海中不自覺地開始浮現那張像極了阿滿的臉,我微微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