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一桃沒再說話,心裡說,是呀,石總一直在出版社上班的,至多偶爾有幾天不來,不可能跑到敦煌住幾十天的,除非他有分身術。心裡這麼想著,可她還是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覺得這件事還有蹊蹺。見到谷子,一定要詳細盤問一下。
谷子住在出版社分給她的一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裡。回到木城,心裡踏實了許多,精神也好了一些。她有點牽掛劉鬆了,不知他完全恢復了沒有,如果不是他,不是他的那輛破吉普,自己肯定回不來了。
許一桃和梁朝東來看她,讓谷子很高興,沖許一桃笑道,許主任你咋來啦?
許一桃說還笑!差點讓狼吃了,你膽子也真大,你們怎麼會闖進狼窩裡去啦?
梁朝東說許主任你沒看到,谷子可勇敢了,剛看到她時,披頭散髮,臉上全是血跡,兩眼冒著凶光,手裡拿著一把老虎鉗,上頭全是狼血……
谷子臉紅了,說還不是逼的,不和狼搏鬥就真的沒命了。
許一桃說好了好了,說說你尋找柴門的事吧。谷子就把尋找的過程說了一遍。
許一桃說在敦煌時,你有沒有問客棧服務員,那個叫天易的長什麼模樣?
谷子回憶道,我問了,說是個子很高,頭髮蓬鬆著,腰有點佝僂,戴一副深度近視鏡,對了,還穿一件藍布長衫,老是髒兮兮的。
許一桃和梁朝東對望一眼,一副吃驚的表情。
谷子說怎麼啦?
梁朝東說,谷子你真聽服務員這麼說的?
谷子說是呀,我想既然沒能碰上他,總要問清楚他的長相特徵,以後再找也有個目標呀。
許一桃說谷子,你沒覺得這個人的長相特徵像一個什麼人?
谷子說我當時就出現過幻覺,覺得這個人咋這麼熟悉,還覺得特別親切,一點不覺得陌生。後來就沒再想。
梁朝東喉嚨有點發乾,抖抖地說,那個……天易……像不像咱們石總?石陀?
谷子漸漸把嘴巴張開了,愣了片刻,忽然叫起來:像!太像了!我咋就沒想起來呢?太像了,他的個頭相貌、衣著行為全像!
許一桃和梁朝東又對視一眼,幾乎同時說:這太奇怪了!
谷子如墮五里霧中,說……怎麼奇怪?
許一桃說你有沒有發現他在客棧丟什麼東西?比如一件衣服、一本書、一支筆、一隻襪子,甚至一根頭髮什麼的?
谷子說那倒沒有。我住的房間,還真是他住過的房間。別的沒發現什麼,就是發現了抽屜裡一張廢紙條,上頭有些地名,我就是根據那張紙條上的地名,去了成都,去了阿壩的。
許一桃高興道,那張紙條還有沒有?
谷子說應該還在。說著起身拎過箱子打開,在夾皮層裡掏出一把票據,都是車票、住宿發票什麼的,胡亂堆了一地。
許一桃和梁朝東幫她一起翻找,找著找著,梁朝東叫起來,說谷子你離開敦煌還去了哪裡?
谷子說沒去哪裡,就是直接去了成都。
梁朝東說不對呀,揚起手裡一張車票,這裡怎麼會有去內蒙古的火車票?
許一桃說這裡有一張去新疆的車票。
梁朝東說這是一張到舟山的車票,還有一張船票。
谷子莫名其妙,自己也翻出一些全國各地的住宿發票、汽車票、火車票。她抬頭看看兩人狐疑的目光,一下子哭了,說我真的不知道這些發票從哪來的,我不是撿來的,我不是弄虛作假想多報銷錢的,真的!……
梁朝東呆住了。
許一桃說,看你想哪去了,我們沒懷疑你弄虛作假。你再想想,是不是去過那些地方?
谷子說我沒去過。
梁朝東說沒去過咋有這些票據的?
谷子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仍是一臉無辜的樣子,淚水還掛在臉上。
許一桃搖搖頭,又點點頭,看來又是一樁奇怪的事。她相信谷子絕不會撒謊,卻又不知道這些票據的來歷,只能說谷子有一段時間失去了記憶。就是說在尋找柴門的過程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她失去了記憶。
這很荒誕。
但事情的確發生了。
谷子終於找到那張廢紙條。梁朝東搶過來只看了一眼,就神情緊張地交給許一桃,好像那是一道符咒。
許一桃拿在手上,仔細看著,也是神情異常。她覺得自己快成神經病了,因為這張紙條上的字跡明明白白是石陀的!她和梁子都太熟悉他的字了:龍飛鳳舞。潦草,個頭大,完全不合規範。而且谷子票據上所顯示的地方,這張廢紙條上全有。
真是匪夷所思!
許一桃看著一臉不安的谷子,沒有給她多說什麼,她怕嚇著她。她剛從一場驚嚇中醒來,不能讓她陷入一個更大的驚嚇,那將是比狼群還可怕的驚嚇。
梁朝東問谷子,還有什麼東西嗎?
谷子想了想,回身從小桌上拿過一隻天青色的小瓷器,說這是敦煌那個小客棧的東西,我要來做紀念的。那個叫天易的人,用它做過煙缸。客棧服務員說,那個人抽煙很凶的,夜裡老是咳嗽。
這又不對了。
石陀從不抽煙。此天易非彼天易?
梁朝東和許一桃分別拿在手上看了看,一臉茫然。最後許一桃還是給谷子說,這張紙條和這隻小瓷碗我先拿走,有點用處,以後再還你,行嗎?
谷子搖搖頭,說不用還……這裡頭有太多的玄機,是嗎?
兩人都吃一驚。
梁朝東說你已經意識到了?
谷子點點頭,我在敦煌時就意識到了,但沒往深處想。就說了在玉門關遇到那個巫婆樣的老太太和黑面老漢的事。谷子說我並沒有給他們說什麼,可他們似乎都知道我在找誰,當時我就覺得挺奇怪的。
許一桃說好了,谷子你休息幾天吧,我們該告辭了。
兩人離開谷子的住處,決定去爛街看望石陀。石陀身體還沒好,仍然在家呆著。
梁朝東開著車,緩緩而行,一副沉思的樣子。許一桃也沉默著,不知說什麼好。
梁朝東終於開口,說許姐,你是個有神論者嗎?
許一桃想了想,說我不知道。我只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知道的其實很少。
一路上,兩人再也無話。
石陀的病情並沒有根本好轉,幾乎每天都要發一次燒,一點力氣也沒有。
林蘇說,他長期不注意身體,虧空得太厲害了。
兩人到石陀家時,林蘇剛為石陀打完針。她早已學會了打針。
許一桃說,林妹妹,太辛苦你了。
林蘇苦笑一下,說沒辦法,他又不肯去醫院。
石陀看到他們很高興,說梁子你去哪裡了,怎麼這些天不來看我?許主任都來幾趟了。
梁朝東笑了,說石總,難得聽到你說這樣的話,原來你也需要人情味啊。
林蘇說,這話連我也吃驚,他真是從來不說這類話的。但我知道,他內心其實有豐富的情感。他從美國回來後,知道梅萍姐死了,讓我帶他去城外的象鼻山,找到梅姐的墓地。梅姐的墓地並沒有墓,她死前囑咐我,要把她的骨灰埋在一棵樹下,那樣生命就可以延續了,她還可以繼續關注著石陀。我在象鼻山上找到一棵香樟樹,就把骨灰埋在下頭了。石陀抱著那棵樹號啕大哭,哭得像個孩子。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哭。也是唯一一次見他哭。之後他就經常去象鼻山,都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還不忘拿一枝玫瑰,而且一坐就是一整夜。只要他半夜不回家,就肯定去象鼻山了。黎明時,我開車去山下等,一定能等到他。無論春夏秋冬,再熱再冷的天,他都會去。夏天秋天,在山上呆一夜,渾身被蚊蟲咬得全是紅疙瘩。冬天滴水成冰,山風刮得像刀子,他還是一坐一夜,下山時一瘸一拐的。我看了直心疼,也勸過,可是沒用。
梁朝東和許一桃很感動。他們沒想到石總會是這麼癡情的一個人。
林蘇說,他一身毛病都是這麼落下的。中醫說叫沉痾。梅姐和他兩個人感情太深了,深得心裡容不下第三個人,哪怕是他們的孩子。
兩人同時大吃一驚,梁朝東說他們有過孩子?
林蘇說,就是石陀去美國頭一年,梅姐生了一個女兒。可她毫不猶豫地讓石陀把孩子送走了。
許一桃心中一動,問那是哪一年?
林蘇說是一九八二年,我母親剛去世沒幾天。後來石陀去了美國,梅姐也病倒了。我問過她,你讓石陀把孩子送走,是不是知道你已經有病了?梅姐搖搖頭,說我心裡已經容不下第二個人。有這個孩子在眼前,我的心會亂的。我當時還責怪她不要骨肉之情,可梅姐慘然一笑,說我再沒有愛給孩子,還不如送走。我做不了好母親。我說孩子將來找不到父母,會怎麼想?梅姐說一人一個造化。說這話的時候,你感覺她就是一塊冰。
許一桃急切說這孩子送到哪去了?石陀後來去找過嗎?
林蘇說,是石陀抱著送走的,說是送到孤兒院了。這些年,他提都沒有提過這個孩子。好像壓根就沒這回事。
許一桃心裡怦怦亂跳,又問是什麼季節?
林蘇說,夏天。
你記准了?沒錯?你再想想?
是夏天。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天很熱。
許一桃微閉雙目,似乎有些失望。她所以一再追問清楚,是因為她忽然想起谷子。谷子曾給她說過,自己是個孤兒,在孤兒院長大。她也是生於一九八二年。但她是冬天一個大雪的夜晚被人丟在孤兒院大門外的。所有的情況都對,就是季節不對。這讓她有些失望。但這一瞬間她下了一個決心,一定要幫谷子找到她的父母!
梁朝東雖然也知道谷子是個孤兒,但不像許一桃知道得那麼清楚,因此沒往這上頭想。還對許一桃的表情有些奇怪,說許姐你沒事吧?
許一桃淡然一笑,說我沒事。哎,石總咋又睡著了?
石陀果然睡著了,兩手抱著頭縮成一團。
林蘇說,他一睡覺就是這模樣。好像非常害怕的樣子,看了叫人心疼。這個人呀,平日既不懂心疼自己,也不懂心疼我。給他買再好的衣服都不穿,老是穿那件藍布長衫。我就給他做了好幾件藍布長衫,好讓他替換著穿。對我呢,一句知冷知熱的話都沒有。跟他這麼多年,就像跟一根木頭。有時候想想也生氣。可我一看他晚上睡覺的這副模樣,就啥氣都沒有了。說著就要拿開他護著腦袋的手。石陀卻忽然醒了,看到許一桃和梁朝東,一時有些迷糊,想了想才說,你們還沒走啊?
許一桃從包裡拿出那張紙條,笑道石總,想請你認兩樣東西,你先看這張紙上的字,你認得是誰寫的嗎?
石陀接過來看了一眼,說是我寫的啊。
林蘇也湊上來看,說沒錯,就是他的字體,又大又潦草。哎,上頭什麼呀,全是些地名。
梁朝東說石總,還記得什麼時間在什麼地點寫的嗎?
石陀搖搖頭,說記不得了。不過這些地方我全去過。
三個人都吃驚了,林蘇說你啥時候去過這些地方?這些年連木城都沒出過。
石陀說,早年的事,梅老師帶我去過。
三人面面相覷。
林蘇說對了,大概就是當年梅萍姐帶他離開北京以後。
許一桃又掏出那隻小瓷碗,說你再看看這個,認得不?
石陀眼睛一亮,一把抓過說這東西我認得,在哪裡見過,你們從哪裡找來的?哈哈,這個東西可好玩了,裡頭還有只小青蛙。
梁朝東和許一桃四目相對,心臟都跳得厲害。天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許一桃說,再告訴你一件事,谷子回來了,她跑了很多地方,沒有找到柴門。
石陀一下坐起來,愣了半天,喃喃自語道:「丟了,丟了,找不到了……」
三個人都看到了,石陀眼裡閃著淚光,滿面都是淒苦絕望。
回去的路上,許一桃和梁朝東又一次沉默了。這一團亂麻樣的古怪事情,讓他們理不清頭緒。許一桃喃喃道:「石陀……柴門……天易,這三個人究竟是什麼關係?」
梁朝東沒有搭話,他想到了,但沒敢說。
許一桃忽然說,我有個大膽的猜測:「石陀就是柴門,柴門就是天易,天易就是石陀!這三個人應當是一個人。你說呢?」
梁朝東興奮道:「你是說,石陀讓谷子尋找的,其實就是他自己?」
許一桃說:「是啊,所以永遠都找不到柴門。」
梁朝東又疑惑道:「我也這麼覺得,可這怎麼可能?他從來沒離開過木城,咋會去敦煌住了這麼久?再說那麼多年,柴門給全國各家出版社投稿,也給木城出版社投稿,都是從外地發出的,而那時石陀一直在木城,並沒有外出。如果是石陀本人幹的,怎麼也無法解釋呀,除非他有分身術?或者靈魂出竅,只是他的靈魂在外遊走?」
許一桃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怎麼解釋。
梁朝東一隻手揉揉太陽穴,說我的頭要炸了。
許一桃說,我也頭疼死了。算了,梁子咱不說這事了,放個曲子吧,輕鬆輕鬆。
梁朝東說正好,剛有一個朋友從美國給我帶來一張唱片,說是特別搞笑,我還沒聽過,咱們一塊聽吧。
許一桃來了興致,說音樂也能搞笑?
梁朝東說還記得嗎?我曾給你看過一張報紙,報道美國國防部長得一個「不知所云獎」的事?
許一桃說記得啊,那件事太可笑了。怎麼又有續聞啊?
梁朝東笑起來,說有人把他的話做成了音樂。說著從車洞裡拿出一張精美的卡片,說你看看,這是背景資料。
許一桃接過來念道:
美聯社舊金山5月12日電舊金山兩位音樂家在聽了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在五角大樓新聞發佈會上的講話後,很自然地得出一個結論:拉姆斯菲爾德的發言所使用的詞藻,分明是19世紀歌劇的腔調和聯句詞,特別適合編成室內樂。於是,他們拿來拉姆斯菲爾德的講話,將其譜成風格輕快的古典音樂作品。
《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詩作及其他新美國歌曲》就收錄了這部名為《不知道的作品》。
許一桃讀完了,說梁子快放音樂!
梁朝東早已準備好,一按鍵鈕,立刻傳出一個美妙的女聲:
據我所知,
我們已經知道一些,
我們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一些,
我們還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