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土時代 第50章 石陀=天易 (4)
    許一桃說林妹妹,你不生氣就好了。事到如今,我就把話明說了吧。我的確是來看望石總的。他七八天沒上班,我是他的直接屬下,擔心他出了什麼事。可巧天柱到出版社找他大哥天易,我們就一同來了。

    看得出,林蘇的內心也不平靜。她問天柱,你怎麼就能斷定石陀就是你大哥?有什麼證據嗎?

    天柱說,我沒啥證據。可我相信他就是我大哥!

    許一桃說天柱,你還是把給我說的話,再給林妹妹說一遍吧,你剛才斷斷續續的,人家聽不明白。

    於是天柱又把天易的故事以及尋找天易的故事說了一遍。

    林蘇一直在靜靜地聽。天柱說完了,她好一陣沒有吱聲,似乎在做某種權衡和決定。顯然她有些猶豫。

    天柱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

    許一桃知道天柱心急,巴不得立刻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但她已經看出,這件事並不那麼簡單。這個叫林蘇的女人一定知道詳情,可面對兩個陌生人,她的心裡還是有障礙的。於是笑著對林蘇說,有些事已經很久了,林妹妹也許一時想不起來,要不你慢慢回憶一下,我們改天再來。說著站起身,沖天柱使個眼色,就往外走。

    天柱站起來,卻愣在那裡,這麼走他實在不甘心。

    就在這時,林蘇站起身,朝外叫道許大姐,你……別忙走!

    許一桃已走到門外,聽到叫聲忙收住腳步,轉回身說林妹妹你叫我?

    林蘇說,我想這一天早晚會來……也許我……我還是把我知道的一些事告訴你們吧。

    許一桃重回房內,立刻充當了續茶的角色。一邊說林妹妹,這件事有點突兀,真是打擾你了。

    天柱搓搓手,說就是就是。

    林蘇說,石陀老家在哪裡,以及他小時候的事,他本人從沒有說過,我也沒聽別人說起過。但一九六七年夏天,梅姐從外地回到木城時,確實帶來過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這個男孩子就是石陀。

    天柱說,梅姐是誰?是不是一個老師?

    林蘇說,梅姐叫梅萍,是梅將軍的女兒。她確實是一位俄語老師,當時在北方的一個縣城中學教書。其實她的英語比俄語還好。只是那時候用不上,才教俄語的。

    天柱突然說不對呀,天易失蹤是一九六六年冬天,在北京被梅老師帶走的。可她們怎麼第二年夏天才回到木城?這中間有半年多時間,她們去了哪裡?

    許一桃抬手示意天柱,說你別打岔,那是小問題,你讓林蘇往下說。

    林蘇說,後來我聽母親講,梅姐帶著那個男孩回到木城時,梅將軍已經死了。她看到的只是爸爸的骨灰盒。

    許一桃心中一動,說對不起,我想問……你母親是誰?

    林蘇猶豫了一下,說我母親就是梅將軍的女傭林媽。那時候我母親才三十二歲。

    許一桃點點頭,剛才她已猜到了。

    林蘇說梅將軍死後,那座將軍樓暫時平靜下來,不再有人衝擊。我母親就守在那裡,她一直在盼梅萍姐回來,因為家裡還有梅將軍的遺產,她要親手交給她。梅將軍的遺產除了這些老傢俱,還有十三根金條和一些玉石珠寶、字畫。另外還有不少錢。這些外人都不知道,只有我母親知道藏在哪裡。是梅將軍自殺前幾天告訴我母親的。那幾天,我母親一直有個不祥的預感,覺得梅將軍要出事情,見他每天挨批鬥回來都悶悶不樂的,也不和人說話。半夜裡,他會偶爾坐在鋼琴前,按一下琴鍵,沒有彈奏就戛然停止了。

    母親住在樓下,可她睡不著覺,一直傾聽著樓上的動靜。梅將軍有時會踱步,但也就走幾步,又停下了。他怕影響我母親休息,他是個很細心的人。那時,我母親懷著我還沒有出生。我母親不放心,有時就上樓敲敲門,說將軍你睡吧,天太晚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勸慰他。但她知道梅將軍內心很孤獨,很淒涼,妻子早就回美國了,女兒遠在千里之外,又無法聯繫,身邊沒一個親人可以分擔他的痛苦。天下發生了什麼事,他完全搞不明白。

    一天深夜,大約凌晨兩點,梅將軍下樓敲開我母親的門,把一個封好的信封交給我母親,說這裡頭有重要內容,不要打開,等他女兒梅萍回來時交給她。當時我母親就哭了,說梅將軍你要想開點。梅將軍笑了笑,說你不要擔心我。母親說等梅小姐回來,你親自交給她不好嗎?梅將軍說放在我身邊不安全,你一定要藏好,然後……親了我母親一下就上樓了。半個小時後,樓上傳來一聲槍響,很悶。我母親嚇得魂都飛了,跌跌撞撞爬上樓,看到梅將軍直挺挺躺在床上,頭上鮮血直流,一把手槍用紅綢布包著,掉落到枕邊。

    梅將軍是在冬天自殺的。梅小姐次年夏天回來時,我母親已在將軍樓守了半年多。那時我出生也一個多月了。

    梅姐回來後,我母親把梅將軍自殺的經過告訴了她,也把那封信給了她。梅姐光流淚,沒說話。她在樓上守著父親的骨灰,一個星期沒有下樓。第八天,她做出一個決定,離開將軍樓,搬到我們家來住。

    天柱說,就是這裡嗎?那石陀呢?

    林蘇說,就是這裡。當然也把石陀帶過來了。石陀像個木頭人,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問。梅將軍留下了很多書。他一天到晚就是看書。我母親曾問過梅萍姐,說你從哪裡撿了個傻瓜回來?梅姐說,他是個天才。就讓他讀書吧。

    我家本來早已荒廢,兩間草屋也塌了,只剩一圈土牆。外公外婆先後去世,母親是個孤兒。經人介紹,從十六歲到梅將軍家做女傭,先是打掃衛生,後來做內管家,伺候梅將軍。幾乎從沒有回過家。梅萍姐做出搬離將軍樓的決定後,拿出錢重新蓋了這座小院。從此就在這裡住下了。

    許一桃又聽出了蹊蹺,試探著問,你爸爸他……

    林蘇沉默了一下,說我沒有父親。我母親沒結過婚。

    天柱張大了嘴,突然衝口而出,那你……哪來的?

    許一桃忙使眼色,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天柱也意識到了這話太粗,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個粗人。

    林蘇倒沒有生氣,說是啊,我是從哪裡來的?從小沒見過父親,母親也從不提起,問她只說父親早死了。直到母親生病去世前,她才告訴我,我的父親就是梅將軍,我是他們的私生女,那一年我也是十六歲。母親說,你不要怪我,更不要怪梅將軍。我們在一起的確不是愛情,我也不懂愛情。我只知道,他仍然愛著他的妻子,他和在美國的妻子每年都有書信來往。我對他也只是景仰和尊敬,我們在一起只是互相尋找安慰。我從小失去父母,心裡很苦。就是這樣。你長大了就懂了。在他自殺前,他是知道我懷孕的,可他來不及為你負責任了。他要有尊嚴地死去。對一個將軍來說,這是更重要的事。母親說,他只能給你留下一筆遺產。在他自殺前讓母親轉交給梅萍的信封裡,其實是個遺囑。他在遺囑裡告訴梅萍,林媽懷的孩子和你是同一個父親,你們共同擁有我留下的遺產。

    梅萍姐在決定搬離將軍樓前,給我母親看了梅將軍的遺囑,共同取出了藏在夾牆裡的錢和金銀珠寶。她當然早就知道我是她的親妹妹。可不知為什麼母親不讓她告訴我。梅姐心眼好,沒有歧視我們母女。她把我母親當成後媽,儘管我母親比她大不了幾歲。對我更是疼愛,真正看成她的親妹妹。母親去世後,一家人的重擔全落在她身上了。所謂一家人,就是梅姐、石陀和我。這是個很奇怪的組合,但我們相處得極好。

    石陀看上去木木呆呆,可他是個唸書的料子。上世紀七十年代恢復高考,他幾乎沒費一點力氣,就考上了木城大學。我上學就不行,學習成績一直不好,母親去世那年,我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梅姐讓我復讀一年明年再考,我死活不幹。我說讓我上學也是糟蹋錢。為此梅姐很生我的氣,把我訓了幾天,可她到底沒能改變我,「文革」後,梅姐一直沒回千里之外的那個縣城教書,她放棄了那個工作。可她沒有閒著。那時木城已開始有人出國留學,梅姐就給人補習英語,做家教,東家跑到西家,很辛苦。但她掙的錢夠我們三個用的。梅將軍的那筆遺產,她一直沒動。像梅姐這樣從小嬌生慣養的人,真沒想到這麼能吃苦。

    有時候,她會向我談起父親的遺產。我說我不要,我要靠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她說你為什麼不要?我說那不是我的錢。她說好吧,我先替你存著。你說你想幹什麼?我說我喜歡汽車,我要學開車。不久,她就把我送到駕校。半年後,我學會了開車。駕校畢業那天,她開了一輛新車在門外等我,那是送給我的禮物。也是我的第一輛出租車。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她還會開車。後來問她,她說她從十幾歲就會開車了,是用爸爸的越野吉普偷偷練的。

    許一桃有些好奇,說你們三個平時怎麼相處呀?

    林蘇微微笑了,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問梅萍姐和石陀究竟是怎樣一種關係?說真的,我也說不清。

    天柱忽然有些生氣,說梅老師也是的,她把天易領走了,幾十年不放手,她就沒想到過我們家裡人會多著急?

    許一桃趕忙勸說,天柱,別這麼說話。

    林蘇說,沒關係。如果我是石陀的家人,我會比他還生氣。真的。當初梅姐剛把石陀帶來時,我母親就很吃驚,以為她在哪裡撿了個被遺棄的男孩。後來我漸漸長大後,一開始對梅姐也不理解。我不懂她為什麼對他那麼好,非親非故,木木訥訥,人情世故一點不懂,可梅姐就是對他好,為他弄吃的,為他買穿的,為他洗衣服,什麼也不讓他做,就是讓他安心讀書。供他上大學。後來乾脆把他送到美國去念博士,用的錢就是梅將軍的一部分遺產,還有後來梅將軍平反後,補發的一大筆錢。為了讓石陀安心在美國唸書,她甚至連她在美國的母親都動員出來了,讓她經常去照料石陀。

    可惜石陀從美國學成歸來,梅姐已經去世了。石陀沒能看到她。

    天柱和許一桃面面相覷,幾乎同時驚呼:梅老師不在啦?!

    林蘇說,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在梅姐為石陀辦理出國手續時。她已經知道自己得了子宮癌。可她瞞著我們,一邊偷偷治療,一邊堅持做家教,直到後來真正病倒了,我才知道。我抱怨她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她卻笑笑,說告訴你們幹什麼,除了擔心,幫不上任何忙。我抱怨她,你這是何苦呢,這麼多年為一個不相干的人做牛做馬做奴隸,你到底為什麼?梅姐說,命中注定,也算一段孽緣吧。在學校和他接觸不久,我就被這個癡迷於唸書的小男孩迷住了,他的迷離和懵懂,恍惚間讓我產生了強烈的衝動,既有精神上的,也有生理上的。我知道這有點變態,可我無法抑制。於是逃離學校,冒險追到北京把他帶走。在大半年的時間裡,我們去了很多地方,名勝古跡、森林草原、荒灘沙漠、漁村海島……每到一地,除了遊玩,就是瘋狂做愛。我引誘了他。在荒灘,在沙漠,在森林,在海島,在一切沒有人的地方,我經常脫光了衣服走路、奔跑,他一次次被驚呆,一次次把我按倒在地。

    我們像兩個野人,沒有顧忌,沒有廉恥,沒有禁忌,那是一段多麼好的時光。我曾經想到過,他的失蹤會讓他家人著急。可我們彼此已不能分離。我承認我很自私,但我同時知道,他早晚都會失蹤,我不帶他走,他最終也會走失。在和他相處的日子裡,我感到他內心一直很壓抑,有什麼東西在擠壓著他,束縛著他,他要掙脫。儘管他什麼也沒說過。我不知道他出生在一個怎樣的家庭,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經歷過什麼。他就是要掙脫,要飛翔。他表面木訥,內心卻是自由的,狂野的。他不會只屬於家鄉的一塊小土地,他屬於大地,屬於天空。於是我帶他來到木城,送他去美國留學,讓他見識更多的物事。和他在一起這麼多年,我們是師生,是姐弟,是情人,是母子,我曾以為走進了他的生活,其實根本沒有。他的內心依然是封閉的,獨立的。沒有人能走進他的內心。他是一塊頑石,他有自己的歸屬。對了,梅萍姐還說過,石陀這個名字就是他離開荒原時起的。當時梅萍還問他,為什麼取這個名字,他說我的遠祖就姓石,是個石匠,我喜歡石頭。

    天柱愣了愣,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說可不是嘛!我們大瓦屋家的遠祖就姓石,是個有名的石匠,當時全國很多地方的石建築,都是經他手建的。據說現在很多地方還有遺存。我們家還有一座老石屋,是他一生最後一座建築,是用條石壘的,很醜很小,但是很結實,再有五千年也倒不了。

    許一桃被深深地震撼了,說原來人間有這麼多奇事!

    天柱激動地站起身,一下握住林蘇的手,這麼說,石陀就是天易?我真的找到我大哥啦!

    林蘇抽回手,怔怔地看著他,突然淚流滿面,說你會……把他帶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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