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土時代 第47章 石陀=天易 (1)
    石陀已經七天沒來上班了。

    別人都沒有覺察。平時石陀上班,大家三天五天看不到他,是正常的事,因為他總不出門。連社長達克和石陀也很少碰面。兩人各管各的事,互不商量,更不開會。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倆有多大矛盾。事實上,他們沒什麼矛盾。除了那次為柴門出文集的事,兩人有不同意見,平常沒有為任何事發生過爭執。達克想和他爭執也爭執不起來。石陀除了編輯業務,對社裡其他事既不懂也不過問,一切由達克說了算。達克不喜歡石陀,也說不上厭煩。有時想想,和這樣一個人搭檔,倒也省心。

    石陀第一天沒來上班,許一桃就知道了。自從那天梁朝東告訴她跟蹤石陀的情況後,許一桃就揪著一顆心,格外關注他的一舉一動。

    那天她裝作請示問題,去敲石陀的辦公室,一直沒有人應聲,推推門是鎖著的,這才發現他沒來上班。但當時她沒太當一回事,因為這種情況過去經常發生,只是從沒問過他去幹什麼。那不是她應當問的事。別看許一桃丈夫鐵明是木城紀委書記,地位顯赫,可在許一桃看來,那只是一個工作而已,而且她並不喜歡他幹的這個工作。說不清為什麼不喜歡,她只是覺得這個工作太沉重,沉重到可以決定一個人乃至一個家庭的命運甚至生死。她不想讓丈夫幹這個工作,自然就不會有那種官太太居高臨下得意洋洋的惡習。相反,她迴避這種身份,更不會主動說起鐵明。有時達克因為鐵明的原因,表現出對她格外尊重時,許一桃會覺得不自在。平日在出版社裡,她平和低調,善解人意,就像一位大姐,深受編輯們敬重。

    石陀兩天三天沒來上班時,許一桃仍沒有太在意。直到一連七天沒來上班,她才著急了。開始她還想,是不是市政協又開會了。一打聽,說政協並沒有開會。許一桃就做了各種猜想,梁子曾告訴她石陀晚上敲馬路的事,會不會被抓起來?好像不是。如果被抓起來,單位應當有點動靜,起碼達克該知道。早上在樓梯碰到達克時,達克沒任何異樣的表示,只像往常一樣衝她笑笑,說許主任來這麼早啊?他一直客氣地稱她許主任。

    後來許一桃就想到,石陀也許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她想這事應當給達克匯報一下,怎麼也得去看看。平時編輯部有人生病,許一桃總會去看望,別人不去,她也一定會去,而且都是自己掏錢買些禮品。但她忽然又想到一個最大的問題,石陀住在哪裡,去什麼地方看他?梁子說過他曾跟蹤到爛街,到底也沒找到他住的地方。如果這事讓達克知道了,會不會不方便?梁子說過的,這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就在許一桃心急火燎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天柱急匆匆闖進了出版社。

    天柱出了寺廟,幾乎沒怎麼猶豫,很快就認定石陀就是大瓦屋家苦苦尋找了多年的天易!那個失蹤多年的天易!那個迷迷糊糊的天易哥!

    就是他,不會錯!

    那一刻,天柱熱血奔騰,熱淚長流,這一切太神奇了。自己多年苦守木城,就是為了這一天,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伯父伯母曾告訴他,當年天易在北京失蹤,是被一個女子帶走的,老師同學們分析,那個女子有可能就是他的俄語老師梅老師。而梅老師的家就在省城木城。天柱由此斷定,要想打聽到天易的下落,必須到木城去。他外出打工,有許多地方可以選擇,可他哪裡也不去,離開草兒窪,就直奔木城來了。

    到木城開始的一兩年裡,天柱除了打工幹活,就是到處打聽姓梅的人。這麼大個城市,人生地不熟,想打聽一個人太難了。後來有人指點,你應當去派出所查查,那裡有戶籍檔案。天柱這才如夢方醒,就一個一個派出所查找。派出所倒也認真,一家一家幫他找,倒是有一些姓梅的,但各方面都不對。查到第二十幾個派出所時,天柱忽然想起伯父說過,據天易的同學回憶,說梅老師的父親曾是一位將軍。天柱把這情況一說,派出所民警說,你趕快去軍區查問吧,軍區應當知道。這時已耗去一年的時間。

    後來天柱就去了軍區,費盡周折,終於問出,軍區確實有一位梅將軍,不過早已退役,「文革」中被人揪鬥,梅將軍在一天深夜,開槍自殺了。天柱還打聽到,梅將軍的確有個女兒,但沒人見過她。

    天柱打聽到這些消息,幾乎又用去一年多的時間。因為軍區大院根本進不去,門前有站崗的士兵,戒備森嚴,沒有證件介紹信,軍區大院門前的接待室是不會放行的。天柱一有空就去磨,接待人員都熟悉他了。天柱乾脆向他們打聽,但他們一無所知。軍區是個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人員換了一茬又一茬,時間過去幾十年,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梅將軍。接待人員看他固執,也動了惻隱之心,又指點他說,哪裡哪裡有軍隊干休所,老同志多,你去那裡打聽吧。天柱心想你們咋不早告訴我,白耽誤這麼長時間。但他還是很高興,急忙又去幹休所。干休所不像軍區那樣難進,他正在門口接受盤問時,幾個老軍人溜躂過來,並且主動打聽有什麼事。他們顯得很熱情,看來在干休所有些悶,他們喜歡說話,並且喜歡回憶。當天柱無比誠懇地敘說了天易和梅老師失蹤的故事後,他們表示出極大的同情。

    他們告訴他,幾十年前,軍區的確有個梅將軍,「文革」前就離休了,住在木城中心一幢小洋樓裡。但「文革」時被揪出來批鬥,說他是國民黨降將,當初投降是假,打進我軍內部是真,是一個潛藏的國民黨大特務。梅將軍幾天後就自殺了,死前留下遺書,說他是清白的,他為抗日戰爭立過戰功。大家七嘴八舌,說了許多關於梅將軍的故事,說他在美國留過洋,在西點軍校受過訓。人很儒雅。對於他的自殺,大家深表同情和敬佩,士可殺而不可辱。梅將軍後來得到平反。還說他的確有個女兒,聽說在外地教書,但沒有人見過她。梅將軍是在美國留學時結婚的,妻子是美籍俄羅斯人,他們在五十年代初離了婚,那個俄羅斯女人又回美國去了,說是受不了在中國的生活。梅將軍非常珍愛他的女兒,離婚後也沒有再娶。在小洋樓住著時,除了勤雜警衛人員,只有一個姓林的女傭伺候他的起居,平時很少出門,就是在家看看書,彈彈鋼琴。他們說梅將軍的鋼琴彈得很好。總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了許多梅將軍的事情。

    天柱非常感動,也非常激動,他沒想到在這裡得到梅家這麼多信息。可他最關心的梅將軍的女兒,他們卻知之甚少。只有一位老將軍說,他在她四五歲的時候見過,長得像個瓷娃娃,那時她媽媽還沒回美國,以後就沒再見過。

    天柱千恩萬謝離開干休所,幾天後又找到那幢梅將軍住過的小洋樓。小洋樓在市中心附近,鬧中取靜,環境非常幽雅。一座大院外,長著許多粗大的懸鈴木,院裡也能看到樹木很多,還有紫籐什麼的。大門緊閉著。天柱上前敲門,裡頭出來一個年輕男子,打量了一眼天柱,一看而知是個鄉下人,就冷冷地問你幹什麼?天柱說我要找個人。那人說你找誰?天柱說這裡頭是不是住著一位姓梅的女人?那人生氣道什麼姓梅的女人?沒有!轉身關上大門,砰的一聲響,把天柱嚇一跳。

    天柱不甘心,又去敲門,敲了幾下,又是那個年輕人開門出來。沖天柱呵斥道,你是什麼人在這裡搗亂?再敲門我叫人抓起你來!

    天柱哀求道,我真的是找人的,我是找我哥的。我哥和一個姓梅的女人跑了,失蹤三十多年了……

    年輕人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去去去!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砰的又關上了大門。

    天柱無奈,只好在附近轉悠。後來他截住一個老女人打聽,才知道這院裡住著一個離休的副省長,姓王。

    線索到此中斷。

    梅將軍的女兒去了哪裡,再也無處打聽。

    但天柱心裡踏實了許多。不管如何,他總算獲得大量信息,知道確有一個梅將軍,梅將軍確有一個女兒,並且是在外地教書,這和當初天易被梅老師帶走的傳言,就接上了茬。

    關鍵是,梅老師的家確實在木城。

    那麼,天易的行蹤就應當和木城有關。

    他當初選擇的尋找方向沒有錯。

    天柱之後又到處打聽了半年,仍然毫無頭緒。一急之下,他去了城郊的龍泉寺,一連去了兩次,老和尚才告訴他,你也許有緣,也許無緣。

    這話等於沒說。

    但天柱沒有洩氣。

    相反,他更加堅定了信心。既然能找到梅家,就能找到梅老師,就能找到天易,他們不會從人間蒸發,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這幾年,天柱不像開始尋找時那麼急了。他相信很多事都需要機緣,機緣不到,急也沒用。

    但他一直在想老和尚說的那句話,他說天易帶走了大瓦屋家的魂魄。可魂魄是什麼?但有一天他忽然恍然大悟,大瓦屋家的魂魄,不就是土地嗎?

    當然是!

    土地是大瓦屋家族的宗教,這是曾祖母柴姑創建的,柴姑是教母,她的子子孫孫都是忠誠的教徒,沒有人會背叛柴姑,更沒有人會背叛土地。老和尚說天易帶走了大瓦屋的魂魄,就是指這個了。

    可這話是啥意思?帶走了——啥叫帶走了?

    天柱在聽到老和尚這話後很長一段時間,都非常憤怒,他把天易當成一個竊賊。那個他幾乎沒有任何印象的堂哥,其實在草兒窪並沒有生活多少年,然後突然就失蹤了,還帶走了什麼大瓦屋家的魂魄,憑什麼?他是誰派來的?那時天柱老在想,如果有一天找到天易,我一定要抓住他衣領暴揍一頓。過去聽大人講過,天易小時候老是挨打,打得滿地翻滾,打得一頭一臉都是血。人們打他並不是因為他做錯事了,而是因為他沒有痛感,挨了打從不喊疼,這讓大家很奇怪,於是都想試試能不能打得他叫起來。但天易還是不叫。草兒窪從沒人能打得他叫起來。對此天柱一直不太相信,這怎麼可能呢,日後我要找到他,一定要揍得他倒地求饒嗷嗷直叫。

    但一次夜深人靜的時候,天柱又反覆琢磨老和尚的話,忽然覺得老和尚的話,也許是另外一種意思,就是說……就是說,天易雖然失蹤了,但大瓦屋家對土地的情感仍然帶在身上,他不會失了本色,不管走到哪裡,都不會忘了土地,不會忘了大地。對了,應當這樣解釋!天易哥咋能忘本呢?家裡老人們一直說,當年曾祖母活著的時候,最喜歡的重孫就是天易,不僅因為他是第一個重孫,更因為他經常倚在老石屋門框上,靜靜地看著曾祖母,一呆就是半天。他的血管裡流著曾祖母的血,即使走到天涯海角,即使忘了自己是誰,也不會忘了土地啊!

    天柱想到這一層時,一下子釋然了。他不再生天易的氣,而是深深地掛念起他來。在二十幾個堂兄弟中,天易是大哥,從小因為木訥受過很多委屈,後來又莫名其妙被人帶走,現在漂泊何處?那個梅老師還和他在一起嗎?他那樣一個木訥的人,是不會照顧自己的,這麼多年,有人照顧他嗎?在外頭還會有人打他嗎?想到這些,天柱的心又堵得厲害。

    那一夜他幾乎沒睡,後來乾脆披衣起床,在蘇子村外的土地上走到天亮。聞著土地的氣息,他突然有一種預感,只要天易還活著,自己和大哥還會在土地上相逢,這土地的氣息會讓他們走到一起的。

    這天出了寺廟,天柱幾乎被老和尚的話擊倒,他說我已經見過天易多次,快去相認吧。我的天!就一邊往外走,一邊過電影一樣,把在木城認識的人過了一遍,好像鏡頭閃了幾下,突然就定格在石陀身上了。

    天柱記起和石陀的幾次相遇,第一次是陪方全林看夜景的時候,發現他一個人用錘子砸馬路,那是第一次相見,並且一見傾心。第二次是在子午大道綠化論證會上,他的發言令天柱大為贊同。第三次是那天晚上,他自發跑來,和民工一起往草坪上栽種麥苗,他已經泥裡水裡干了三夜。這三次都曾讓天柱生出奇怪的感覺,就是覺得親近,覺得這個人有點迂腐,覺得城裡人也有知音,也有如此癡迷土地的人。就在那次聽證會後,他還向周局長打聽過石陀,在得知他是出版社老總、市政協委員,並且年年有個拆高樓扒馬路的提案後,天柱腦海裡確曾閃過一個念頭,這人該不是天易吧?而且年齡也相仿。但這念頭也就一閃而過,隨即苦笑一下搖搖頭,就被自己否定了。怎麼可能?人家那麼高的地位,那麼大的學問。因為在他的想像中,天易是個失蹤的人,是個流浪漂泊的人,是個窮困潦倒的人。如果有人告訴他,馬路邊那個討飯的乞丐就是天易,他說不定會信。這麼一個有地位有學問的人,反倒讓他不敢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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