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是平生第一次離開木城,說起來還是第一次坐火車。當初拿萬米冠軍的那次大運會就是在木城召開的,沒有出城,特別沒勁。這次上了火車,一切都覺得十分新鮮,這裡看看,那裡摸摸,自己在心裡好笑,一個大學畢業生,居然這麼老土。相比之下,還不如那些農民工,背個行李卷,有座就坐,沒座就把行李卷往地上一放,靠上去聊天或者打盹,一副神閒氣定、走慣江湖的樣子。
出版社為她買了一張硬臥,石陀派梁子把谷子送上火車安頓好才下去。谷子有點膽怯,和這麼多陌生人住在一起,不知道如何相處。她是上鋪,爬上去試了試,雖說空間狹小,躺下去還算舒服。她不想這麼早就睡,又爬下來。下鋪是個男人,另外還坐了一個男人,大概是中鋪,兩人都有三四十歲的年紀,看來他們已經認識了,也許就是一同出差的。看到谷子從上鋪爬下來,兩人都抬起頭看,先是看她兩條美腿,又看胸部,然後看臉,目光躲躲閃閃的。谷子一下來就發覺這兩個男人有點不對頭,不由有些發慌。她強作鎮靜轉身走到窗前,扳下座位坐下,臉朝外看著車外的風景,漸漸把背後的兩個男人忘了。
這時火車已奔馳在曠野裡,近處一片蔥綠,起起伏伏,不是樹木就是莊稼,令人心曠神怡。而遠處一派蒼茫無際,又叫人生出敬畏之心,在這蒼茫無際之中,包含了多少未知,這是一個充滿生命的鮮活的世界,比之一片灰暗樓房的木城,這才是真正的奇跡,她想柴門就在這蒼茫之中奔波,只是不知道在哪個點上。谷子有些感慨,不管願意不願意,自己還是離開學校,到了社會上。社會上的天地真是比學校大多了,自己還要獨立承擔一份工作,膽怯也沒用。出門在外,一切都要自己去應付、判斷,結果會怎樣,一點底也沒有。她在心裡祈禱,希望此行能一把抓住那個叫柴門的人。
谷子走神了,望著車窗外呼嘯而過的景物,卻兩眼空茫,直到一只手伸進她的胸前,才驚叫一聲醒來。
這時,她才發現車廂裡黑漆漆的,所有人都睡了。她的一聲驚叫引得許多人抬起頭,紛紛打聽出了什麼事。
這時一位女列車員快步走來,問谷子怎麼啦,谷子一時大窘,吞吞吐吐說沒……沒什麼,我剛才差點……滑倒,說罷趕緊往上鋪爬去。這時她聽到下鋪那個男人正發出誇張的鼾聲。
谷子幾乎一夜無眠,她被嚇壞了。
輾轉三天三夜,谷子趕到敦煌,一路打聽找到那家客棧時,還是晚了一步!
柴門已在兩天前離開,不知去向。
其實,小客棧登記中並沒有柴門這個名字。據服務員講,倒是有一個叫天易的人在這裡住了一個多月,白天到處轉悠,莫高窟、月牙泉、陽關、玉門關、戈壁、荒灘,有時坐汽車去,有時騎駱駝,有時租一輛毛驢車,就是到處跑,興致勃勃。晚上回來就關在客房寫東西,一寫就是半夜。有時白天也不出去,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平時不大和人講話,頭發胡子老長,看不出多大歲數,也許三十多歲,也許四十多歲,個子瘦瘦高高的,腳特別大。平日抽煙很凶,每晚從街上拎一包豬耳朵花生米之類的東西,慢慢喝酒,喝得高興了還唱,手舞足蹈,簡直像個瘋子。
平日小客棧客人很少,除了天易,連續住一個多月的客人從沒有過。谷子分析,這個叫天易的人大約就是柴門了。
可他怎麼又叫天易呢?柴門是他的筆名?
柴門與她幾乎擦肩而過。
她本可以輕易找到他的,可她就是錯過了!
谷子懊悔不已。
谷子當晚就住在那家小客棧,住進了柴門住過的小房間,似乎能聞到淡淡的煙味。
房間真的很小,一床一桌一椅。
靠窗的小桌上放一只簡陋的台燈,打開來光線很暗。桌面很粗糙,也不平整,中間裂開一道長縫,可以伸進一根手指。谷子用手撫摸了一下,感覺有些刮手。桌面左上方放著一只煙缸,谷子拿起來看了看,這只煙灰缸實際上是一件天青色小瓷碗,周圍是蓮花,中間趴一只小青蛙,周邊有煙火燒烤的痕跡和陳舊破損,看樣子像個古董。蓮花瓣在佛教圖案中經常出現,這個谷子知道,但她不知道這麼一個精美的小瓷器怎麼做了煙缸,可見敦煌有太多的文物。這件瓷器和柴門有緣,谷子頓感親切。煙缸裡還殘存著一些煙灰,看樣子服務員只是把煙蒂倒掉了,卻沒有認真清洗,來前就聽說敦煌缺水,看來是真的了。谷子放下煙缸,又晃了晃椅子,椅子是粗木做成的,已經有些歪斜,像要散架的樣子,搖一搖嘎吱嘎吱響,谷子想不出柴門坐在上頭怎麼能夠寫作,並且一坐就是一個半月。他也許是在完成又一部作品才離開這裡的。
谷子從小在城市長大,沒到過鄉村,沒到過這麼偏遠的地方,當然也沒有單獨住過這樣一個簡陋的小客棧。可奇怪的是她居然沒有覺得生疏,沒有覺得孤單和害怕。在路上時,她還曾膽戰心驚,但現在卻坦然了,這個小客棧特別是這個小房間,居然讓她感到一種溫馨,像是有個熟人在和她做伴,這個人就是柴門。她沒能捉住柴門,但她距柴門已是如此之近。就在兩天前,他還住在這裡,這房間的一切都是他曾使用過的,通過這些物品用具,她幾乎可以觸摸到他,似乎還能感到他的呼吸,聽到他的腳步聲,聞到他一身的煙味,看到他深夜伏案的背影。
當谷子坐在床沿上靜靜地看著面前簡陋的桌椅、台燈和煙缸時。她似乎懂得了柴門為何能寫出那樣的作品。達克社長說他是沽名釣譽,可是有這樣沽名釣譽的寫作者嗎?其實柴門應當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人,一個苦行僧,一個簡單、潦倒而又對生活充滿激情的人。
木床很矮小,但很結實。
谷子起身摸摸床幫,摸摸枕頭、薄被,這些都是柴門曾用過的東西。谷子忽然覺得那個叫柴門的男人還沒有走,恍惚間似乎看到了他躺在床上的樣子。柴門側身躺在床上有點佝僂,骨架很大'卻顯得很瘦,不知是不是因為吸煙太多老是咳嗽,一條胳膊露在被子外頭又細又長,皮膚蒼白,有些營養不良的樣子。也許是因為白天走了太多的路,或者熬夜太久了,他顯得十分疲憊,睡覺時發出輕輕的鼾聲,兩只手護住腦袋,像要把自己藏起來。由於木床太矮小。盡管他腿是屈著的,兩只大腳還是伸到被子外頭去了,偶爾動一下就像抽筋。谷子頓生憐憫之心,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把他兩只裸露的大腳拿到被子裡去,一伸手才發現什麼也沒有。
谷子猛地抽回手,臉頰一下子紅了。
房間裡沒有衛生間,也沒有洗澡間。客棧裡倒是有一間公共浴室,服務員說是男女共用,誰洗澡誰閂上門。谷子本想將就去洗一下,可當她拿出毛巾香皂剛出門,就發現一個肥胖男人拿著毛巾擠進浴室。那人真是太胖了,進門時就像硬塞進去的,進了門又回頭往門框上踹了一腳,似乎嫌門框太窄小。谷子笑了一下,頓時打消了去那裡洗澡的念頭。她不能想象自己怎麼能和這樣一個肥得流油的陌生男人共用一間浴室。
但幾天來長途奔波,身上髒得不行,實在要洗一洗了。谷子想了想,決定打盆水在自己屋裡擦洗,她先打來一盆水洗洗手臉,又洗洗腳,倒掉後又打來第二盆水。這裡天氣仍很涼,水也是冰冰的,谷子本想用熱水瓶裡開水兌一下,想想又算了,不知為什麼,她此時感到身上很燙,用冷水擦浴正好。她相信這些天柴門也是用冷水擦浴的,就想體會一下那種感受。可是當她要脫衣服時,心髒突然跳得厲害,於是本能地四處張望,門窗都已插死,窗簾也拉得嚴嚴的,一切都沒有問題。可她還是有些發慌,感到有一雙眼睛正看著她,這雙眼睛不是從外頭窺探,而是在房間裡,那個人就坐在椅子上,站在空地上,或者就是躺在床上。沒錯,是柴門的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是溫和的,鼓勵的,欣賞的。
怎麼會呀?谷子知道自己在疑神疑鬼,柴門已經走了兩天了,現在房間裡只有自己住著,怕什麼?谷子一邊在心裡為自己壯膽,一邊再次巡視了一遍房間,在確信沒有任何問題後,開始慢慢解開衣扣,脫掉上衣和褲子。當身上只剩下內褲和胸罩時,谷子又停了手,她還是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真是見鬼了!看就看吧,反正我也沒脫光,谷子有點生氣,也有點賭氣,還有點兒示威。然後她用濕透的毛巾擦洗起來,在冷水觸到身體的一剎那,渾身猛一哆嗦,打了個寒戰。這時已不能停手,谷子哈著寒氣,又擦又搓,又蹦又跳,忍不住自己哈哈笑起來。她忽然感到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其實,谷子對洗澡一向有心理障礙。過去在學校時,她最怕和同學們一塊進澡堂,盡管都是女生,可是當著大家的面把衣裳脫光了,總覺得是一件難為情的事。
所以她總是拖到最後,等沒人了或者人少的時候再去洗,就是這樣還是膽戰心驚,躲到一個角落裡,趕快沖一把完事。她怕自己的裸體被人看見,也怕看見別人的裸體。看到別的女生的裸體後,第二天在校園裡碰上,不管她穿什麼衣服,還是覺得對方是裸著的,然後覺得自己也是裸著的,然後就羞得無地自容,趕忙低了頭匆匆走開。谷子一直懷疑自己心理變態,自己把內心把身體都包裹得太緊了。但奇怪的是,一到運動場上,谷子就像變了一個人,在數千數萬人的吶喊聲中,渾身熱血奔騰,恨不得撕扯光自己的運動衣,在跑道上裸奔。那時她不僅不膽怯,反而顯得十分狂野。她知道自己很美,緊身運動衣勾勒出所有的線條,幾乎和裸體沒有什麼區別。她向所有觀看吶喊的同學老師充分展示著自己,心理和身體都得到完全的釋放,而每一次釋放都能讓她平靜幾天。但過後又會膽怯害羞,像一頭驚鹿一樣惶然不知所措。
現在不同了。
這個小客棧的小房間只屬於她自己。
至多還有那一雙無形的眼睛。
看吧看吧,我不怕你!
在快速的擦洗中,谷子白嫩的皮膚漸漸變紅,熱力開始往外散發,她不再感到冷了。涼水撩到身上只覺得爽爽的,有一種受虐的快意。後來索性脫去內褲和胸罩,端起剩下的半盆水,從肩上一股腦兒澆下去,谷子歡快地叫了一聲,突然想到一幅叫《泉》的油畫,只覺得渾身都爽透了。
當她擦好身體重新換上干淨的內衣鑽進被窩時,突然聞到一股混濁的男人的氣味。讓她奇怪和難為情的是,這氣味居然讓她沉醉!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以前只要靠近一個成年男性特別是吸煙的男人,她都會感到頭暈惡心,更不要說使用他們用過的被褥。這是怎麼啦?
谷子呆呆地望著斑駁的天花板,緊緊咬住嘴唇,淚水一點點流出來,內心充滿了委屈和傷感。因為她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告別了學生時代,自己已經不再那麼單純。
後來谷子就睡著了。
也許是路上太累的緣故,她睡得很深。但半夜時卻被一陣激烈的吵鬧聲驚醒了。谷子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好像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爭吵,吵得很厲害。谷子爬起身,隔著一點點門縫朝外看,院子裡站著兩個人,一男一女,朦朧看不清晰。聽語氣女人好像是服務員,男人是旅客。旅客說你們的床太爛了,壓塌了不怪我,還摔傷了腰,你們要賠我醫療費和驚嚇費。女人說呸!是你自己不正經,那麼胖還找個小姐,在床上殺豬樣亂折騰,什麼床都經不住,你必須賠償客棧物品損壞費!男人很凶,女人也很凶,互相用手指著,各不相讓。谷子聽得似懂非懂,大體明白是那個客人的床壓壞了,客人還摔傷了腰。谷子想起傍晚擠進洗澡間的那個胖男人,大概就是他了。但女人說他不正經,說他找個小姐在床上殺豬樣亂折騰,她就不懂了。找小姐什麼意思?和他睡到一張床上?在床上亂折騰又是什麼意思?怎麼會把床壓塌?谷子似乎猜到一點什麼,大約和男人女人的那種事有關,可她還是不懂,只是覺得好笑而新奇,又有點不好意思,因為自己在偷聽別人的私密事。但這樣的事怎好亂吵呢?
就在谷子雲裡霧裡胡亂猜測的時候,突然聽到院子裡女人大叫一聲,說你不要歪攪胡纏了,咱們去派出所解決!奇怪的是男人再沒有應聲,轉身回房間去了,吵鬧戛然而止。
谷子卻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