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村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小河上架一座小橋,這也是進村的必經之路。方全林一路走,一路讚歎這裡風水之好。他想不出天柱他們怎麼能住進這麼好的地方。蘇子村離木城有一段路程,但又不是太遠,非常安靜。看得出這是一座農家村子,沒有高樓大廈,只有一些二層小樓和平房,但上頭都用石灰水寫上了大大的「拆」字。這讓方全林又疑惑起來,這麼說他們在這裡住不長久了。
村子裡很安靜,幾乎看不到人影,估計都去上班了,這樣正好,自己可以從容看看。村道上兩條狗正在嬉鬧,一大一小,大狗是條狼狗,足有上百斤,小狗只有一隻貓大,卻顯得十分活躍。主要是小狗又跳又鬧,不斷往狼狗身上撲。大狼狗顯然很無奈,又很寬容,只是象徵性地和它逗逗。它的注意力明顯不在小狗身上。果然,大狼狗很快發現了方全林,頓時一躍而起,大叫著向他衝過來。大狼狗的聲音非常渾厚,威風。方全林當然是不怕狗的,草兒窪家家都有狗,他和狗打慣了交道。待大狼狗衝到不遠處時,方全林從包裡摸出一個剩饅頭扔過去,剩饅頭滾動著到了大狼狗的旁邊,沒想到它理也不理反而更凶地撲過來。這讓方全林有點窘,也有點生氣,媽的這是白面饅頭哎!可他容不得多想,大狼狗眼看離他只有幾步了,方全林突然往地上一蹲!這是對付狗的一個騙招,狗會以為你蹲在地上撿磚頭向它攻擊,會轉身逃離。果然大狼狗猛剎身子,掉頭跑開了。
這是一個有經驗的人和一條有經驗的狗之間的較量。
這時你很難說狗是膽小鬼,因為它不得不防,況且才是第一個回合。
方全林笑了,他認為他嚇住了它,就緩緩站起身,繼續往前走。他以為像在草兒窪一樣,可以無視任何一條狗的存在。
但他錯了。大狼狗並沒有走遠,它很快發現他是虛張聲勢,於是咆哮著又衝上來。此時方全林手頭除了一個旅行包,並無別的東西可以防禦,只好突然又往下一蹲!
大狼狗第二次轉頭跳開。
方全林這才發現這條狗有點難纏,但他仍然沒有害怕,只是感覺有點窩囊。進了蘇子村,一個熟人還沒看見,先被一條大狼狗擋了道。笑話,一條狗怎麼能擋住我呢?方全林背上旅行包,繼續往前走。大狼狗卻被激怒了,第三次咆哮著衝上來,而且來勢更凶。方全林無奈,只好突然又往下一蹲!大狼狗又一次跳開。
如是數番。
一蹲一跳。
人和狗對峙在村道上。
這時近旁的院子裡,有個人一直看著這一幕,他就是幾年前跑出來撿垃圾的王長貴。他正在院子裡整理撿來的垃圾,準備分類出售,因此今天沒有外出。
他早已認出方全林,可他沒有馬上出來打招呼。他猜到方全林突然出現在蘇子村是來看望大伙的。雖然有點意外,也有點喜悅,可他還是很沉得住氣沒有馬上走出來。看到大狼狗堵住方全林不讓走,居然有一種快意。他記得以前在草兒窪時經常挨訓的情景,那時他很窮,只兩間草房,娶個女人沒過半年就跑掉了。方全林就訓他,說你怎麼連個女人也養不住啊?王長貴說不就是因為窮嘛。方全林說你的問題不是窮,是懶!每天睡到日出三竿,幾畝地荒草比莊稼還高,你不窮誰窮?方全林和他爹方家遠一樣,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誰家地裡有荒草。他說過,凡是地裡長荒草、灶屋裡沒柴草的人家,肯定都是窮人,這種窮人一點都不值得同情,因為他們懶!那時王長貴經常被方全林訓得像三孫子,後來就索性扔下土地跑出去了。他怕方全林又討厭方全林,他覺得他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王長貴因此成為草兒窪最早外出討生活的人。開始是討飯,後來是撿垃圾。誰也沒想到,他居然在外頭立住了腳跟。
王長貴終於走出了院子,架勢像個大爺。
這時方全林一蹲一蹲的已累得快要站不起身,大狼狗已經兇猛地撲到他的身上咆哮著撕咬。但方全林沒有喊救命之類的話,他在無聲地和大狼狗搏鬥。蘇子村太靜了,靜得有些不正常。這是正午時間,村子裡不會有太多的人,但決不會沒有一個人。他相信在某個門洞或某個院子裡,正有一雙或幾雙眼睛看著他如何被大狼狗撲在村道上。可他們無動於衷。他們已經認出他,可他們還是無動於衷,甚至有點幸災樂禍。這傷了他的自尊心。就因為你們成了半拉子城裡人,就可以不認我這個村長?我千里迢迢來看望你們,你們就這麼對待我?人可以這樣勢利嗎?哦,或許你們還記恨我?是的,我當村長二十多年,肯定得罪過你們,批評過你們,比如誰偷東西誰打老婆誰太懶誰家地裡荒草太多誰摸了別人媳婦的奶子誰太髒誰賭博誰生孩子太多誰什麼,可是我批評錯了嗎?當初你們在我面前狼狽不堪,今天要看我是如何狼狽不堪的,你們希望我向你們求救向你們示弱。不,我不會示弱,我仍然是你們的村長,我就不信鬥不過一條狼狗,我要你們看著我是如何站起來的!
方全林如有神助,突然發力,翻身把大狼狗壓到身子底下,伸手抓住它一條後腿,彎腰站起,奮力把大狼狗扔出去幾丈遠!
大狼狗被摔得慘叫一聲,打個滾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方全林威風凜凜地重又站到了村道上。
王長貴驚得呆了,那可是上百斤的一條狗啊!方全林居然還有這把子力氣,將它扔出去幾丈遠!
這一瞬間,王長貴的肩膀又塌下去了。
他本來已經有了一點居高臨下的意思,想上前為方全林解圍,趁便說點風涼話,比如:「大村長啊,啥時來的?怎麼一來就和狗打起來啦?」可當他顛兒顛兒跑過去時,卻一把拉住方全林,哭喪著臉說村長啊你沒事吧都怪我出來晚了,天柱這條狼狗可厲害了我都被它咬過……
方全林認出是王長貴,笑道,王長貴啊,你怎麼也在這裡?他決定裝作無事的樣子,這才像個村長。
王長貴看村長沒有怪他的意思,也笑了,說我去年剛過來,是天柱讓我來的,他說大伙住在一起有個照應。哎,村長先到我住的地方歇歇,天柱他們都不在,大伙可想你了!
方全林笑道,真的啊?
王長貴搶過他的旅行包前頭帶路,回頭說當然是真的!大伙時常想家呢,喝醉了酒又哭又笑的。
這話方全林愛聽。
二人相跟著走進一座小院,一股酸臭撲鼻而來。方全林看看滿院子垃圾,皺皺眉道,王長貴,你哪裡弄來這些爛東西,臭死人了!
王長貴笑嘻嘻,說村長你別小看這些爛東西,我送出去就賣好錢!
方全林說這些垃圾能賣多少錢?
王長貴說如果這麼一股腦賣出去,大概能賣一千塊。如果分類賣,能賣三千。你看我正忙著分類呢,金屬、木頭、塑料、編織袋,分得越細,賣錢越多。
方全林笑道,長貴你長進了。
王長貴受到誇讚,高興道村長你以前不是老說我懶嗎?我現在可不懶了,勤快就是金錢哪!出外撿垃圾有癮,平日我天天進城的,木城這麼大,撿不完的垃圾。
方全林轉臉看到院子裡一根繩子上曬著幾樣女人的東西:胸罩、花褲頭、裙子。不由吃驚道,長貴你娶老婆啦?
王長貴立刻有些窘,說我沒娶老婆,誰跟我呀,一個撿破爛的。
方全林指指繩子上的東西,這些東西是誰的?
王長貴越發不好意思,說村長你別笑話,這些東西都是撿來的,我挑出來洗洗乾淨,玩……玩玩的。
方全林搖搖頭,說你這傢伙!
王長貴一人住了兩間平房一個小院,十分寬敞。別看院子裡堆滿垃圾,屋裡收拾得倒還乾淨。方全林湊合著在這裡吃了一頓中飯,又從王長貴這裡瞭解到不少情況,竟是無限感慨。原來蘇子村八年前就決定拆遷了,並在木城一個新區給村民安置了新居,村民們雖然留戀祖居之地,但不搬不行,當時拆遷辦十分強硬,限期一個月內必須搬光。好在大家由農民變成了城裡人,年輕人都給安置了工作,多數人也都滿意。據說在木城擴建中,蘇子村人是安置得最好的。後來大家才聽說,是有個大老闆看中這裡風水,要在這裡建度假村。這個老闆的後台是分管城建的副市長,怪不得安置這麼快這麼好。
但就在蘇子村成為一個空村,到處寫滿「拆」字不久,一個刑事案把老闆扯上了,老闆又把副市長扯上了。原來辦理征地的過程中,副市長受賄一百多萬。蘇子村的規劃建設就此叫停。這一停就是八年。本來是風水之地的蘇子村成了是非之地,晦氣之地,沒有哪個老闆願來這裡搞項目了。
天柱是五年前發現蘇子村的。當時在木城打工的草兒窪人有四十多口,大家住得很分散,到處租房還租不到,城裡人租房給農民工不放心,因此三天兩頭要換地方。天柱發現蘇子村時欣喜若狂,他帶著草兒窪的民工,一夜之間佔領了蘇子村,沒費一槍一彈。他沒向任何部門申請,也不知道該向誰申請,當然也就沒地方繳房租,還有比這再好的事嗎?但就在他們住進來不久,又有別處的民工結伙要住進來,都被天柱帶人趕走了。後來發生過幾次大的衝突,天柱和草兒窪的民工齊心合力,用拳頭和棍棒捍衛了他們在蘇子村的地位。衝突都是在深夜,幾次打得頭破血流,但沒人報案。雙方都明白,如果報案將沒有贏家,都會被趕出這個城市。在這個拉鋸的過程中,天柱和天雲四處打電話,把分散在各地打工的草兒窪民工招來很多,向他們保證一是有地方住,二是有活幹。短短半年時間,這裡匯聚了草兒窪三百多精壯後生,從此再沒有人敢和天柱爭奪蘇子村。
但蘇子村還是住了一些外人,都是零星的無處可去無家可歸的人。這是天柱特許的。他們對草兒窪的人構不成威脅。
天柱很有能耐,他來木城打工十年,什麼活都幹過,到處都摸得很清了。後來他不知走什麼門路,一下子承包了整個木城的綠化工程,什麼種樹種花種草,全歸他管。這也是他敢於招來那麼多草兒窪人的原因,他有底氣。整個木城的常年綠化工程很大,沒有幾百人是不行的。除了草兒窪的幾百人在手底下,他還另外招了很多人,不然不夠用,有時每天要在很多處同時干。天柱自己已很少幹活,他經常要往來指揮檢查。王長貴說,天柱太忙了,時常半夜不回來,我都好多天沒見過他了,萬一有急事,就靠電話聯繫,說著從腰裡掏出一部手機。
方全林吃一驚,說長貴你都有手機啦?我看看。方全林知道手機這碼事,還沒見過真的。
王長貴得意地遞過去,說你掂掂,多輕巧,隨身帶著,方便呢。
方全林接過來看了又看,說你們都配了手機啦?行啊!
王長貴說也不是都有,這要看個人愛好,還有,是不是需要。
方全林笑道長貴你撿垃圾要個手機幹什麼?
王長貴有點忸怩,說村長不瞞你說,我有個相好,有時候電話聯繫聯繫。
方全林說你也有個相好?
王長貴不好意思道,也、也是個撿垃圾的,快四十歲了。
方全林說多不方便啊,結婚搬到一起住不好嗎?也好相互照顧。
王長貴搖搖頭,不行啊,人家在老家有丈夫,還有孩子,說過幾年還要回去。
方全林點點頭,說這樣啊長貴,這種事你要留個心眼,兩個就是玩玩的,不能成真,就不要當真,別讓人家騙了,你掙點錢不易。
王長貴說是啊,我小心著呢。
方全林把手機還給他,說長貴你忙吧,我出去轉轉。
王長貴說要不我給天柱打個電話,就說你來了,讓他早點回來。
方全林遲疑了一下,說也好,我的包先放你這裡,我去村裡走走。
方全林在蘇子村轉了一圈,發現這是個不小的村子,從前應當住有幾百戶人家。只是房屋損壞嚴重,顯然是原住的村民搬走時拆毀的,又經草兒窪的人修整過。保留完整的院房不多,但還有幾所。方全林在一所完整的院房外,又發現了那條大狼狗,不過這次它沒有撲上來,甚至沒有站起來,只是臥在門口,似乎漫不經心其實又很警惕地看著方全林。它已經領教了這個人的厲害。但它臥在主人的院門口,堅守著最後一道防線,也保持著僅剩的一點尊嚴。這是一條不錯的狗,方全林沖它笑笑,表示和解。他想狼狗既然是天柱的,這應當是天柱的住處了。
「村長啊?你怎麼來啦!」
方全林突然聽到一個女人的叫聲,轉臉一看,發現是本村的劉玉芬。正從一處房子裡跑出來,忙高興地迎上去:「玉芬啊!」
兩人在相距不到一米處停下了,都嘿嘿笑,卻沒有握手。他們不像城裡人,還沒有握手的習慣。但親切之情都掛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