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找遍了當年和天易一塊進京的學生,也找過帶隊的一位領導,沒有任何結果。柴知秋甚至還去過木城尋找。因為他曾聽說,天易可能是被一個教俄語的女老師領走的。那個女老師的家就在木城。但那次柴知秋到了木城,只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站了三天三夜,這麼大個城市把他嚇壞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尋找。
柴知秋老了,心力交瘁,他再也找不動了。
柴知秋臨死前,把方全林叫到床前,說大侄子,我尋思天易沒死,他是被一個年輕女子領走的。你知道他從小就犯迷糊,他肯定走遠了,不記得家了,不然咋也得捎個信來。我把天易交給你了,咱們兩家是世交,我只能托付你,天易的堂兄弟們靠不住,他們好像都不太當回事。我記得天易和你同歲,你比天易大三個月,對不?方全林點點頭,說柴叔你放心吧,我抽出空來一定去找天易兄弟!
但方全林一直抽不出空來,他只是囑咐天柱、天雲,說你們都是天易的堂弟,常年在外頭打工,打聽著有沒有天易的蹤跡。天柱天雲答應著走了,卻始終沒有任何消息。
柴知秋死了,柴知秋的妻子還活著,當年那麼一個精明強幹的女人成了癡呆。但她見天就往方全林家裡去,坐在門外一言不發。她什麼話都不說,但方全林知道她在催他上路。
方全林決定去木城了。
木城有他的一個部落。
他想去看看他們。
草兒窪是個大寨子,大約有四千人口,常年外出打工的不下一千人。剛開始外出時,大家比較盲目,就是到處亂闖,碰到什麼活就幹什麼活。人也是星散各地,至多也就三五一夥做個伴。但後來發現這樣不行,不僅工作沒有保證,而且太孤單,容易受人欺負,就漸漸有了聯絡,漸漸往一處歸攏。現在光木城一處就歸攏了三百多人。三百多草兒窪的人匯聚在一個城市,很有些規模了。
方全林為他們驕傲,又有些底氣不足,因為現在很難說他們仍是他的村民了。
但不管怎麼樣,方全林還是決定去一趟木城,他想看看他們到底生活得怎麼樣,城市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他們拋棄故土。當然,他也想藉機找一下天易,儘管他知道很難有什麼結果,這麼大一個中國,找一個人談何容易。但找到找不到是一回事,找不找是另一回事,這是做人的道理,自己答應過柴知秋的。
方全林動身前沒有給天柱打電話,他想悄悄去木城,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這說不清是一種什麼心理,也許是想更真實地看看他們的生存狀況。也許是不想給他們大駕光臨的感覺。他不想擺譜,他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像以前在村裡一樣尊重他。畢竟他們現在是半拉子城裡人了。
方全林幾經轉車,第五天傍晚到了木城。他知道天柱他們住在城東一個叫蘇子村的地方,他沒有急著去,就在火車站附近一個小招待所住下了。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把他從火車站領來的,說是一個什麼單位的招待所,吃住都乾淨,也便宜,住一晚才十塊錢。女人說這些時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好像一閉嘴客人就跑了。
方全林跟著她到地方一看,遠不是女人說的那樣,原來是個地下室,走道兩旁有十幾間房子,一股濁氣撲鼻。方全林說這是什麼地方啊,女人說這裡原來是人防工程,結實呢,大門一關,什麼人都進不來,安全。方全林有些不快,本想退出另找地方,想想又算了,出門在外,將就一夜吧。女人把他推進一間門洞,裡頭剛夠放開一張小床,轉個身都困難,地上扔一堆煙頭,還有紙團什麼的。床上被褥油漬漬的,凌亂地堆在上頭。方全林皺皺眉,說這麼髒,怎麼睡啊?女人笑道,這位大哥看你像是鄉下來的,還這麼講究啊,十塊錢你還想住星級賓館呀?方全林說鄉下比你這地下室乾淨多了。女人說大哥麻煩你自己收拾一下吧,我還要去接一趟客人,說罷匆匆又走了。
方全林伸頭看看門外,走道盡頭有一座茶爐,旁邊坐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也不說話,一副傻乎乎的樣子,大概是那個女人的丈夫。方全林歎口氣,動了惻隱之心,這夫妻倆掙點錢也不容易。看看門旁放一把掃帚,拿進來掃了掃地。方全林是個愛乾淨的人,平日在家就是喜歡掃地,屋裡院子裡容不得半點髒亂,一早一晚都會拿把掃帚把裡外打掃乾淨。
方全林掃乾淨自己住的客房,看著走道也是一地髒亂,猶豫了一下,索性一路掃過去。那男人也不說話,只直瞪瞪盯住他看。掃到跟前時,男人突然凶神惡煞的樣子伸手要奪他手裡的掃帚,卻一下摔倒在地。方全林嚇一跳,仔細一看,原來這男人是癱子,也許是腦癱,忙放下掃帚,抱起他放到原來的椅子上。男人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嘴裡嗚嚕嗚嚕直叫。方全林使勁拿開他的手,趕快離開了。他發現這男人雖然不能說話,但明顯並不友好。
這天晚上,那女人又帶幾個客人,房間還是沒有住滿,也只能這樣了。女人連跑幾趟,累得像散了架。男人在家只是留守,什麼事也幹不了。女人一邊洗臉,一邊招呼方全林說,我馬上做飯,大家一塊吃吧,吃一頓飯兩塊錢。方全林忙推托說還不餓,想出去轉轉。他不是怕掏兩塊錢,他是怕這女人做飯不乾淨。他聞到她身上有一股汗餿味。
方全林出了地下室,在外頭小館子裡吃了一碗水面,然後信步在車站廣場轉轉。這裡到處燈火閃爍,人往人來,其中不少是農民工,扛著行李上車下車。方全林有點新奇,也有點頭暈,城市怎麼這樣啊,該天黑的時候不天黑,該安靜的時候不安靜,這樣不好,不好。
不斷有人拉他去住宿,他不得不反覆說我有地方住。還有年輕姑娘湊上來,低聲說大哥我陪你玩玩。方全林開始不明白什麼意思,但後來看她們妖眉狐眼的樣子,一下明白了,不由得慌亂起來,敢情是些妓女!過去聽村裡打工的人說過,說城市裡到處都有妓女,熬急了就找一個玩玩。看來真是了,怪不得他們不怎麼想家。
方全林不敢在廣場停留太久,連日坐車也有點累,趕忙找到住的地方進了地下室。其他旅客都已經睡了,傻男人也不見了,走道裡靜靜的。方全林打開自己的門洞,正要收拾睡覺,女主人提一瓶水進來,笑嘻嘻說這位大哥你回來啦,地方簡陋,委屈你了。方全林說大妹子不客氣,湊合一夜吧。女人放下水瓶,卻沒有要走的意思。拿一隻茶杯倒點兒水沖洗一遍,又重新倒上水遞上來說大哥喝點水吧。方全林只好接過,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只說謝謝,就不知說什麼了。他發現這女人已經洗過澡換了一身睡衣,胸頸白花花露著,身上透一股淡淡的香氣,和白天判若兩人,就有些尷尬。可又不好趕人家走,畢竟人家是主人。女人見他侷促,笑道大哥坐吧,說著先坐到床沿上了,兩腿一蹺,雪白的大腿從開衩處露出來。小屋裡沒有椅子,方全林只好也坐床沿上,稍微離開一點,也遠不哪裡去,只覺渾身不自在。
女人倒顯得大方,說大哥我得謝謝你,走道裡這麼乾淨,是你先前打掃的吧。方全林笑笑,說這不算啥,順手的事,我就是見不得地上髒亂。女人歎口氣,說我命太苦,丈夫中風成了廢人,我又下崗,就承包了這個地下室,開個小客棧,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方全林點點頭,說看來在城裡生活也不容易。女人說城裡人也有三六九等,有人活在天堂上,我就是活在地獄裡,說著突然抹起淚來。
方全林一時不知所措。這時他才發現,這個沉靜下來有些憂傷的少婦居然有幾分姿色,她只能在不忙的時候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有機會和時間展露一下自己的容顏。
女人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大哥讓你笑話了,我只是悶得慌,想找人說說話。方全林忙點頭,說是啊是啊。女人說我叫王玲,大哥要是不嫌這裡髒,以後再來我這裡住,我不收你的錢。
方全林笑了,說不收錢不成,你要口呀。
王玲說再窮也不在乎這十塊八塊的。我看大哥是個勤快人,也是個厚道人,又愛乾淨,我喜歡愛乾淨的人。噢,你這床上被褥太髒了,還沒來得及洗換,我現在就給你換一床乾淨的。說著起身,三下兩下捲起床上的髒被褥抱走了。不一會兒又抱一床乾淨的來,麻利地鋪在床上,長舒了一口氣,大哥你坐上去試試,床上軟和多了。方全林說謝謝王老闆,天不早了,你忙活一天,快去歇了吧。王玲異樣地瞟了他一眼,笑道,大哥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方全林笑道,一個鄉下人,過路客,不說也罷。王玲嬌嗔地一瞪眼,這麼說大哥不想再來這裡啦,嫌我這裡髒?方全林說哪能呢,有機會一定還來,你就叫我老方吧,我姓方。王玲噗嗤笑了,說看你緊張的,我又不是老虎,怕什麼?哎,方大哥家是哪裡人?方全林說很遠。王玲說來木城打工的?要不就在我這裡干吧,我不會虧待你的。方全林搖搖頭,說我不是來打工的。俺們村在木城打工的很多,我來看看他們。
王玲噢了一聲,說我明白了,敢情你是個村幹部啊!怪不得我看你就不像個一般的農民。方全林撓撓頭笑了,說我一個小村長也算幹部啊?沒想到王玲突然大笑起來,看看外頭又趕忙摀住嘴,說城裡人有句話,叫別把村長不當幹部!村長厲害呢,說是全村的女人想睡哪個就睡哪個,真的嗎?方全林臉紅了說瞎說!都是糟蹋村幹部的。王玲看著他,目光熱得燙人,說看你這麼大個男人還會臉紅,我相信方大哥是個好人。方全林當然看懂了她的目光,心想這女人大概也熬得苦了,守個癱子像守寡差不多。可他清楚自己不能接這個茬,到木城不知山高水低,別掉到陷阱裡了。於是故意打哈欠,說王老闆,天不早了,你去歇著吧,明天還有許多事等著你呢。王玲聽出是在趕她,明顯露出失望的神情,而且一想到一天接一天的忙和累,就有點心煩,不由歎口氣,說大哥叫我老闆是寒磣我呢,我像個老闆的樣子嗎?整個是苦力。方全林笑道,老闆有大有小,今天是小老闆,以後就是大老闆了。王玲站起身,苦笑道借你吉言,好啦方大哥,你也歇著吧,不打擾你了。說罷悻悻而去。
方全林躺在床上,一時無法入睡。他是個有條理的人,不像一般村幹部粗枝大葉,平時在村裡,他習慣每天晚上把當天的事梳理一遍,總結幾條。現在是在木城,雖然才一個晚上,已有了幾條感受:一是木城太鬧,晚上也像白天,晝夜不分,這樣不好,就像春秋四季一樣,不能亂了套。人還是應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二是木城不是天堂。王玲說有人活在天堂上,他還沒看到,但像王玲這樣活在地下室裡,他是看到了。這樣的日子遠不似鄉下舒坦從容。三是人到城裡會變壞。過去聽村裡民工說城裡有很多妓女,大都是鄉下姑娘,自己今晚上碰到的妓女大約也是。
原本在鄉下都是好孩子,一到城裡就變了,為了掙錢讓不認識的男人解褲帶,這太不像話。四是村長在城裡名聲不好,什麼想睡哪個女人就睡哪個女人,方全林像被人揭了短,有點心虛,又有點氣惱。媽的,有那麼容易嗎?舊社會鄉保長也不敢這麼幹哪!村長是想女人的,可哪個男人不想女人?古人說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哪個男人都想女人,除非他有毛病,村長想女人,縣長、省長難道就不想女人嗎?鄉下人想,城裡人也想,那麼多妓女都給誰睡啦?男人想女人,女人還想男人呢!你王玲就不想?看那眼神,我還不睡你呢!媽的,方全林想想就生氣。他沒想到,剛來木城一個晚上就弄得心情不暢,可見城裡是個很容易讓人焦躁的地方。他記得在草兒窪已有幾個月沒發火了。
方全林一夜沒睡好,天不亮就起床了,他想盡快離開這裡。結賬時,王玲還是笑嘻嘻的,好像昨晚沒發生過任何尷尬事,一口一個方大哥,親熱得很,倒叫方全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自己太較真了,人家不過一句玩笑話,自己卻生了半夜氣,不好,這樣不好。他不明白,自己在草兒窪向來大度,怎麼忽然變得小肚雞腸。王玲只收九塊錢,又叫方全林吃一驚。王玲說,方大哥昨晚上你幫我掃了走道,不能讓你白幹,少收你一塊錢。方全林說怎麼能這樣算賬?放下十塊錢趕緊走了。王玲在後頭喊謝謝方大哥再來啊!
方全林出了地下室,一路感慨,這城裡人真讓他看不懂,說她小氣吧,掃掃地還少收一塊錢,住宿一天才十塊錢哪,少收一塊不算小數目了。可說她大方又不像,一塊錢還要算賬,掃幾下地還要算錢,這在鄉下提都不要提的,鄰里之間幫忙蓋房收種莊稼是尋常事,沒誰說過要錢,也沒誰說過要付錢。城裡人把人情都折算成錢了。這不好,真的不好。
方全林在木城七問八拐,轉了幾趟公交車,又步行幾里路,找到蘇子村已是中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