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土時代 第3章 有巢氏 (3)
    谷子大學畢業剛分到出版社不久。有一天,石陀找她來辦公室,並特意從木梯上下來以示隆重,說谷子你知道柴門這個人嗎?谷子想了想,好像聽說過,是一個作家吧?石陀立刻高興起來,說對對對,是個作家,你讀過他的作品?谷子有些不好意思,說沒讀過,只是有天聽劉教授講過。石陀眼睛一亮說劉天香給你們講過柴門?谷子點點頭。石陀說太好了,我這裡有他的一些作品,你先拿回去看看,然後一面注意搜集他的作品,一面想辦法把他請來,我要見見他,當面請教一些問題。石陀說得很虔誠也很輕鬆,好像柴門就在馬路對面的茶館裡,去一趟就把他請來了。只是石總說要向他當面請教,讓她感到有些意外。因為報到第二天,室主任許一桃就向她說過,石陀是一個很有學問很了不起的人,沒想到他還是這麼一個虛心的人。

    石總交給的任務,當時谷子並沒有覺得太難。相反她感到自己很幸運,喜歡文學就到了出版社,剛做編輯就要和作家打交道。她聽說有些大學生分到雜誌社、出版社,要干幾年雜務,比如收發登記跑腿打掃衛生提茶倒水,像學徒一樣苦熬幾年才能編稿。谷子從心底感激石總給自己這樣一個機會。

    那時谷子還不知道,她大學畢業分配到出版社,其實是石陀直接要來的。

    木城大學中文系主任劉天香是石陀的大學同學,石陀找到她,說天香我那裡缺一個女編輯,你給我推薦一個。

    劉天香說為什麼一定要女編輯?

    石陀一時語塞,吞吞吐吐說一定要個理由嗎?

    劉天香說不方便說就別勉強。

    石陀說也沒啥不方便的,就是女編輯好組稿,男作家都喜歡。

    劉天香笑道:「原來你也這麼俗。要是向女作家組稿呢?」

    石陀說我手下不缺男編輯,都很英俊,也有才華,還很性感,會挑逗女作家。

    劉天香說你們出版社就是這麼組稿的?真噁心人。

    石陀說你不是要個理由嗎?給你個理由還這麼囉嗦。你到底有沒有合適的人?

    劉天香說笑話,我堂堂木城大學中文系,還會缺人才嗎?你老實說要個女學生到底要幹什麼?

    石陀看了她一眼,說天香你還是喜歡刨根問底。

    劉天香說不想說就算了。

    石陀說我不是都說了嗎?就是做編輯,只是有個特殊任務要她完成。

    劉天香又緊張起來,說什麼特殊任務?不會是當公關小姐吧?告訴你啊,要是搞歪的邪的,我可不答應,我得對我的學生負責。

    石陀說你別緊張,我不會害她的,也不會搞歪的邪的,木城出版社是大出版社,不需要歪的邪的。我會重用她,待遇也好。

    劉天香說好吧,你要什麼樣的?漂亮一點?

    石陀說也不要太漂亮,但身材要好,能吃苦能跑路,不要嬌氣俗氣。

    劉天香笑起來,說身材好是什麼意思?

    石陀說沒什麼意思。

    劉天香說好吧,我想想再給你推薦。

    石陀剛要轉身,又回頭壓低聲音說還有一個條件,****不要太大。

    劉天香吃驚地看著他,說為什麼,這和****有什麼關係?

    石陀說****太大了,跑路不利索。說罷轉身就走。

    劉天香訥訥道,這傢伙還是這麼怪怪的,什麼標準啊?

    後來,劉天香就向他推薦了谷子。

    谷子是個孤兒,性格有些內向,劉天香喜歡和憐愛她,想給她找個放心的地方。

    那天石陀接到她的電話,就匆匆趕到木城大學。劉天香把石陀帶向大操場,說谷子可能會在那裡。

    一到操場,石陀果然看到一個身材健美的高個子女生正圍著操場跑步,跑起來兩條腿十分有力,神態專注,一臉都是汗水。兩隻眼睛不大,皮膚有點棕色,看上去十分性感。

    劉天香指了指:「就是她!」

    石陀一聲不響,呆呆地看她跑了兩圈,「嘎嘎」笑了幾聲,忽然轉身就走。

    劉天香忙在後頭追,說:「石陀你怎麼走了,這個人你要不要啊?」

    石陀興奮地說:「要要!就是她了,你把她分到出版社來吧!」然後大踏步向校門走去,好像內急的樣子。

    劉天香長舒了一口氣,站住了。心想什麼人啊!

    她現在有點擔心了,谷子到他手上,不知是福是禍。

    谷子接到任務後,先把石陀交給她的作品看了一遍,大約有二十多萬字,都是零星從各報刊搜集來的,看來石總早就在他身上下工夫了。

    柴門的作品有小說,有散文,有隨筆,但看看又都不像,有時像筆記,有時像夢囈,有時像讖語,長短不一,文風奇特。但不管寫什麼,總向人傳遞著遙遠、空寂和神秘的氣息。他像一位衣袂飄蕩的智者,站在荒原的一處高山上,遠遠打量人間的浮華都會,目光裡都是憐憫和無奈。

    谷子對柴門的作品,一時說不上喜歡,閱讀體驗也是陌生的,作品中傳遞的觀念和認知也是怪怪的,似乎不可理喻,又有點兒讓人興奮和新奇,好像跳出人間世態,有一種宗教的味道。

    谷子明顯感到了他的寫作多麼不同。

    在她有限的閱讀經驗中,幾乎都是入世很深的作品。要麼是社會變遷、世事沉浮,要麼恩恩怨怨、期期艾艾,一時甜甜蜜蜜,春風得意,一時頹廢消沉,痛不欲生,或者就是勾心鬥角,處處陷阱。一個比一個深沉,一個比一個陰險。總之說不盡人間滄桑,逃不脫世俗得失。

    在大學校園裡,這些作品曾讓谷子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恐懼,越是臨近大學畢業越是恐懼。她不知道自己將如何面對校園外那個深不可測的社會。

    但柴門的作品卻告訴她:「你完全可以是一個救贖者,就像一位高僧或神父。」

    這可能嗎?

    谷子卻因此對他產生了興趣。

    她想閱讀他所有的作品,更想見到這個叫柴門的人。她想知道他是一位真正的智者,還是一個可笑而虛偽的傢伙。

    他憑什麼這麼居高臨下看待城市和城裡人?

    後來,谷子就到處搜集他的作品。

    她有些急不可待了。

    圖書館、雜誌社、報刊亭、書店。

    谷子意外發現柴門的作品數量很大。

    她還給全國各地的雜誌社、出版社打電話,寫信,甚至連分到全國各地的同學都發動起來了,讓他們記住柴門的名字,一旦發現他的作品,就趕快寄過來。

    谷子在同學中有相當的人緣和號召力。

    她是個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從懂事就學會了自己照顧自己,也學會了用適合自己的方式和人打交道。谷子和別人相處的基本方式是安靜地傾聽而不是表達。這讓所有和她接觸過的人,都覺得她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

    其實她內心裡遠不似表面那麼平靜和從容。

    相反她的內心充滿恐懼和孤獨感。

    儘管周圍的人對她很好,可她還是時常感到害怕,有時半夜會驚厥而醒。在這個世界上,在茫茫人海裡,你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沒有親人,甚至找不到一個有血緣關係的人,無論如何都是一件令人沮喪令人納悶令人不解令人氣惱令人無助令人不甘心的事。你是誰你從哪裡來你的祖輩在哪裡你應當姓什麼是誰創造了你又把你拋棄?

    谷子走在大街上,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覺得所有人都和她沒有關係,又懷疑每一個人都可能和她有關係。一個幹部一個軍人一個商人一個乞丐一個看門的老頭一個大學教授一個郵遞員一個老交警一個下崗工人一個中學老師一個藝術家一個小老闆一個出租車司機甚至一個犯人都可能是她的生身父親,所有四十歲以上的女人都可能是她的生身母親,這讓她興奮,又讓她茫然和惶恐。

    每當谷子壓抑得受不了時,就去大操場跑步,跑一圈又一圈,在大汗淋漓中釋放自己。好在同學們看不出這有什麼異常,因為谷子是木城大學長跑隊的隊員,曾在全國大學生運動會上拿過一萬米冠軍。她也因此成為木城大學的明星。

    谷子長得不算漂亮,可她健美,讓人看到的都是青春和陽光,因此很多男生都喜歡她。谷子收到過很多求愛信,卻沒有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她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沒有開始,這一生有許多事情在等她去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那是她生命的源頭。

    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

    谷子在搜集柴門作品的同時,也在到處打聽柴門的住址和聯繫方式,結果卻讓她失望了。

    沒有任何雜誌社和出版社能回答她。

    這些雜誌社和出版社都發表或出版過柴門的作品,卻沒有人知道柴門是誰,當然也就不知道這個叫柴門的作者住在哪裡。他們只是從大量自然來稿中發現了柴門和他的作品,覺得很有特點,甚至可能引起爭議,然後就發表或出版了。現在的雜誌社和出版社不怕有爭議的作品,有爭議才會引起更多人的關注,有關注才會有市場,有市場才會有效益。這和有些女演員故意製造緋聞一個道理。但可惜的是柴門的作品被淹沒了,並沒有引起什麼爭議。北京某家出版社有個姓冉的小伙子,曾做過柴門作品的責任編輯,他在電話裡向谷子發牢騷,說現在的人太陽痿,放著一些重要問題不爭議,老是爭議領導要不要好好休息。谷子不懂他說什麼,嚇得趕緊掛掉了。

    但諸多信息還是讓谷子感到一點鼓舞。

    這些信息證明柴門的確有些不同尋常,那麼多報刊雜誌出版社從堆積如山的來稿中發現他,說明他的作品一定有打眼之處,那麼自己在他身上花費勞動就是有意義的。這也說明石陀對柴門的推崇並非沒有道理。

    據這些雜誌社和出版社的人說,柴門通常只是把書稿寄來,此後再無消息,既不打聽,也不催問,好像書稿寫出來能不能和願不願發表出版與他無關。柴門沒去過任何一個編輯部,也不參加任何形式的文學活動。總之沒有人見過他。

    雜誌社和出版社為柴門寄稿酬時,常常大傷腦筋。他當初郵寄稿件的信袋上沒有地址,唯一可以查到的只是信袋上的郵戳。可是郵戳上的地址又有什麼價值呢?有的雜誌社試圖按郵戳查找他的地址電話,對方郵局回話說沒法查找,因為每天都有許多人寄信,所有的信件都蓋這個郵戳。所以很多編輯部至今還存著他的稿酬不知往哪裡寄。

    當谷子向他們打聽柴門的通信地址時,他們似乎有點興奮,還有的表示要把稿酬寄來請谷子代轉,並請谷子幫他們向柴門組稿。看來他們仍然對他感興趣。

    谷子每天坐在電話機旁,一百次兩百次地往外打電話,手發麻了,耳朵發木了,沒有任何結果。

    和她同在二編室的梁朝東很同情她,說谷子你別打了,這不是人幹的活,連我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谷子忙說對不起梁老師,我打擾你了。說著眼淚就快流下來了。

    梁朝東趕忙說谷子你別誤會,我不是嫌你吵,我是說這個石總怎麼給你派了這麼個活,這個叫柴門的傢伙是不是天外來客啊來無影去無蹤的。不過話說回來,這人還是挺有意思的,要不我幫你打?

    谷子忙說梁老師謝謝你不用不用還是我自己打吧,只要你不嫌煩就行了。

    梁朝東說打吧打吧,我出去一趟。說著就提上包往外走,還回頭笑笑說谷子你悠著點。工作是幹不完的,要學會享受工作,享受生活。

    谷子愣在那裡半天沒動。

    她覺得這件事太難了。

    谷子終於鼓起勇氣向石陀匯報了尋找的艱難。她覺得自己太無能,領導交辦的第一件事就辦不好。

    她紅著臉說完這些時,臉羞得通紅,眼淚撲嗒嗒往下掉。

    但石陀卻表揚了她。從抽屜裡拿出一大堆柴門的作品,說我都看到了,你幹得不錯,你看這段時間你收集了這麼多柴門的作品,有兩百萬字吧?可以為他出文集了。不過你還是要找到人,不要氣餒,直到找到為止。在找到柴門之前,我不會分給你別的工作。

    谷子看到石陀的神情充滿期待。

    她知道自己已別無選擇。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