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進城,我已不記得爺爺辦了什麼事,只記得在縣城西關路南的一家飯店裡吃了一頓飯,吃的是大米飯、羊肉湯。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進飯館,也是平生第一次吃大米飯。從此我知道了世上居然還有賣飯的,還有那麼好吃的東西。記得回到家天已落黑。儘管爺爺在驢背上墊了小褥子,我屁股上還是磨出兩片血來。那頭毛驢實在太瘦了,真個驢脊如刀。但我還是興奮了好多天。
另一件難忘的事是在六一年。那年我從村裡小學考上豐縣一中。豐縣一中是當時全省聞名的一所中學,學生是從全縣範圍內擇優錄取的。考上這所中學。全家看得像中舉一樣重要。那正是三年困難時期,考上學卻沒有錢交學費,還是後來父親賣掉我心愛的獵狗才湊齊了錢的。那條獵狗被賣掉後又逃回來,逃到半路又被人打死。這段生活曾被我寫進一篇小說裡。現在要說的是另一件事,我去縣城上學那天,奶奶送給我一隻大花瓷碗。那是祖上保存下來的一隻大花瓷碗,很精緻,平日不用,只在過年上供時奶奶才用的。現在想來也許很珍貴,說不定是件古董。但那時不懂,也許奶奶都不知道它的真正價值,只當一件祖傳的碗就是。奶奶把它送給我是讓我吃飯用的。我一直在縣城中學用了幾年,後來和同學打架時不當心碰到地上摔碎了。那是記憶中奶奶送我的惟一禮物。好多年過去,仍不能忘懷。
爺爺奶奶是喜歡我的。我能感覺得出來。特別我考上中學以後,那份愛心更是日漸濃厚。可是由於家庭關係的不正常,爺爺對兒孫都生分了。他從沒有撫摸過我的頭或時常弄點什麼好吃的給我,卻時常遠遠地盯住我看,直到我消失在他的視野裡。後來才聽母親說,那次帶我去縣城,他根本就沒有告訴我父母,是他偷偷帶去的。那時他剛從戒煙所裡出來不久。爺爺在解放初住過一年多戒煙所,因為他吸大煙,住進去強行戒毒。
家族在經過十二次綁票和數次反抗失敗後,迅速敗落下去。曾祖母年歲已大,再無力領家,就給三個爺爺分了家,說各家單過。三個爺爺由那些年應付土匪開始,漸漸都染上了吸大煙的惡習。老兄弟三人由三桿快槍變成三桿煙槍,家境日漸衰微,到土改時,二爺三爺都被劃成貧農,惟有爺爺還有二十多畝地,被劃成中農。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大瓦屋家已轟然倒塌。
到我年歲漸大,逐漸瞭解這部家史後,我開始努力理解爺爺。我為他感到悲涼。他的古怪和暴戾和由此對父親的疏遠,都含著一個老人的無奈和絕望。他的滿腔的仇恨和悲憤無處發洩,只能怨恨兒子,怒其不爭。在他時常遠遠地看著我的遙遠而茫然的目光裡,似乎含著他的酸痛和歎息:這孩子會有出息,可惜太晚了!
到後來我高中畢業特別參加工作以後,爺爺再不能掩飾對我濃濃的愛心,彷彿他貧瘠了一生的精神荒漠終於有了依托。儘管這精神依托再沒有任何意義。每次回鄉下老家,爺爺看見我就悄悄湊上來,怯怯地和我搭訕,問一些城裡的情況,讓我說一些和他毫不相干甚至他完全不懂的事。他聽得興致勃勃,不時插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在我面前,他毫不掩飾對那些事情的無知。他用慈愛得令人發抖的目光看著我,像看待一個極有見識極有身份的人。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爺爺在他一生中經歷過無數艱難困苦,不曾向任何強暴低頭,在我面前卻變得那麼瘦小,那麼卑瑣。有多少次,我想大叫一聲:「爺爺,我是你的孫子呀!」
那個古怪、暴戾的老頭不見了。
他走路不再那麼快。臉也不再那麼陰沉。
沒有了大瓦屋,沒有了財富,也沒有了脾氣。
爺爺變得平靜而安詳了。
我知道,在爺爺對我濃濃的愛心裡,既有對他遲到的安慰,也有他對往事的懺悔。他對父親曾有過高的期望,那幾乎近於苛求。父親即便認真讀書,又能如何呢?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沒有誰能有回天之力。
父母經過多年奮鬥,到解放已有八畝地。土改以後政府提倡發家致富。他們更是如魚得水。從土改到合作化短短的幾年中,已發展到二十四畝地,一頭牛一頭驢,耕織齊全。如果不是合作化,他們再度成為莊園主是完全可能的。
那時父親多快活啊。
種田,做生意,聽戲,一樣不誤。
他幾乎是村裡起得最早的人。
清晨還在薄霧裡,父親已吆牛下地了。不大會三三兩兩的莊稼漢子都趕著牲口離開村子,田野裡漸漸有了些游動的身影。父親愛唱,愛唱梆子戲。他幾乎精通所有的古典戲曲。直到晚年,每在縣城住一些日子,他什麼要求也沒有,每晚一張戲票足矣。戲園子是他的聖堂。父親還是唱吆牛歌的好手,他的吆牛歌可以傳出幾里遠。他乎日說話口拙,卻天生一副好嗓子,寬厚而洪亮:「哈哈——嘿——喂——勒勒——嘹來——啊哈——勒勒——嘹吔——」霧氣繚繞的田野裡,父親放開嗓子,把鞭子揮成S字形,並不捨得打在牛身上。他和牛都在悠悠地走,透著滿足和閒適。這裡那裡,莊稼漢子們漸次都喊起吆牛歌來,此起彼伏,於是鄉野從沉睡中醒來,霧氣散盡,是一片明朗的天。
母親忙著家中事,還要時常回娘家看一看,那裡有許多讓她牽腸掛肚的事。
舅舅們在那場仇殺過後不久,外祖母也去世了。家裡只剩下七舅和八舅。兩人無依無靠,成了孤兒。八舅自幼是個殘廢人,一條胳膊細如麻稈,不能做什麼事,吃飯穿衣都要人照顧。七舅十八歲時和人打了一架。對方人多勢眾,欺他身孤力單,把他打得頭破血流。七舅吃了大虧,卻無人幫助。打完架,他到外祖父和一群哥哥的墳上痛哭一場,然後依墳睡了。一覺醒來後神志錯亂,從此瘋癡一輩子。母親每去一趟,幫他們拆拆洗洗,照應兩天又忙忙地趕回來。有時也把兩個舅舅帶回家住些日子。兩個舅舅大一些後,母親和她的幾個姐妹都曾幫他們娶親。但不久都散了。一個殘廢,一個瘋子,無法養家餬口,兩個女人先後都走了。七舅八舅直到前幾年才先後去世。兩個鰥舅一死,外祖母家便一門滅絕了。
四舅早年出走,再無下落。想來早已客死異鄉。直到前些年,我才聽說,四舅一家後來定居上海了。四舅早已去世,他的兒子也已去世,但四舅有幾個孫子孫女,在上海還是個很大的家庭。母親活著時曾叮囑我,有機會一定去上海找一找四舅的後人。我想有一天我終會去的。五舅出走後,突然在解放時有了消息,說在徐州市當了幹部。母親趕忙讓父親去打聽,果然在徐州市找到五舅和五妗子。原來當年離家不久,他們都成了地下黨,利用做小生意做掩護從事秘密革命活動。五妗子曾被捕蹲監一年,敵人用盡酷刑,也沒能讓她招供。五妗子向來性硬,當初在家時就是個壞脾氣,天不怕地不怕的,這下派上用場了。老虎凳、辣椒水、烙鐵、皮鞭,能用的刑全用了,她硬是挺住不投降。後來我曾問過五妗子,敵人用刑時你怕不怕。
她說咋不怕,沒用刑前害怕,一用刑我就火了,折騰得死去活來,我受不住了就罵,祖奶奶的!肉是你們的,骨頭是我的,那會兒哪想到會活出來。敵人拿她沒辦法,就投進死牢。後來被營救出來時,五妗子已是枯瘦如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五妗子成了英雄。徐州人把五舅稱為侯老五,稱五妗子為侯五嫂。剛解放時,五妗子去北京參加群英會,毛主席接見大家。有人向主席介紹了五妗子的事跡,主席握住她的手稱讚說,你是鋼鐵媽媽!後來出過一本連環畫,叫《鋼鐵媽媽侯五嫂》,就是描寫五妗子革命事跡的。五妗子做了多年的徐州市婦聯主任,到八七年才去世。至今徐州市五十歲以上的人,幾乎沒人不知道侯老五和侯五嫂的。我第一次見到五妗子是文革大串聯時。那時五舅已經去世,我到徐州找她,在她家吃了一頓飯,說了一些閒話,大多是她問我一些老家的事。飯後臨走時送我十塊錢,然後沉著臉說,到北京看看趕快回家去,別亂跑!
後來憑那十塊錢,我跑了半個中國。
五舅在世時,給過我們家很多東西。解放初,父親做小生意常去徐州。每次去五舅都要給些錢物,而且每次都要送到城外。五舅性情溫和,待人親切。有一次五舅送父親臨出城時,買了三十條香煙給父親,說回去換些糧食給孩子們吃。那時三十條香煙是很大的一筆財富了,可換一千多斤麥子。徐州到豐縣一百八十里,父親一天一夜走回家,真是高興極了。後來父親以這三十條香煙為本做生意,一次買了八畝地。
父親是村裡入社最晚的一批。
當村支書帶著腰鼓隊到家裡歡迎祝賀時,父親蹲在一旁抱頭痛哭了。
他從十五歲分家,以一個稚嫩的肩膀挑著擔子,走遍了四省交界地的幾十個縣,在兵匪盜賊間穿插往返。吃苦受罪還在其次,單是遇險就不下幾十次。一次去安徽的碭山縣販麻花,傍晚回來時在黃河故道裡遇上強盜。強盜緊追不捨,父親挑一擔麻花在故道的陰柳棵裡左拐右拐,捨不得丟下。那是五百根麻花,挑回家一根可賺兩分錢。來回一百三十里,父親都是連夜往家趕。那次父親在黃河故道裡周旋了一夜,最後還是把麻花都丟了,人也被抓住打了一頓。有一回去山東的菏澤販賣糧食,中途碰上打仗,糧食被沒收,人留下修了三天炮樓,還被砍了一刀。那年日本人掃蕩,鬼子突然進村,父親帶全家倉皇逃出,剛買的一頭花牛未及牽出來。半夜裡,父親順麥壟爬回村,想把牛偷出來。潛回家剛把牛牽在手上,就被日本游哨發現,一陣排槍打來,花牛當場倒地死了。父親趕忙滾進一條暗溝,仗著地形熟悉,一寸寸往村外爬行,進入野地,爬行三里多才脫險回來,雙膝磨得血肉模糊……
這類事夠他回味的了。
他用血汗掙來的幾十畝地和牲畜不再屬於他。
父親兩手空空,只剩下滿身傷疤。他的兩條腿青筋暴凸,盤成疙瘩。到了晚年,那雙腿每夜都要不停地抽搐痙攣,時常疼得夢中醒來。他年輕時跑過的路太多太長了。
入社後,父親的大黑牛被分到別的生產隊。可他每晚下工回來,都要去看它一次。黃昏一聲低沉悠長的牛哞,叫得人心裡抖抖的。父親帶一把炒熟的黃豆,去了村外的飼養室,腳下是一條荒僻的小路,月光灑在上頭,依稀照出一些碎片爛瓦。父親走在上頭,忽然被絆了一下。他彎腰撿起一塊形狀古怪的瓦片,在月光下端詳一陣,習慣地要把它裝進兜裡,可掂了掂還是把它扔了。父親咂吮一下嘴唇,又往前走。他的嘴澀澀的。
父親在飼養室找到那頭黑牛,掏出黃豆用手捧著一粒一粒地餵它吃。那頭黑牛是兩歲口,正是能吃能幹的時候,拉犁拉耙都是主套。只是喜歡調皮搗蛋,幹著幹著活突然用角頂撞左右鄰居,因此常挨鞭子。父親喂完黃豆,拍拍它的腦袋,黑牛便低低地哞叫一聲,顯得特別乖,特別乖。它每天都盼著老主人來看它,每天都想吃老主人帶來的黃豆,每天都想訴說它一天的委屈。
但父親得走了。呆久了飼養員老頭會不高興的。
後來父親便做了社裡的耕作員。
父親依然是村裡起得最早的。
父親依然喜歡唱吆牛歌。但那歌卻格外地淒涼了。
吆牛歌沒有歌詞,也沒有一定的曲調,或高亢,或悠然,或淒婉,全看歌者的心境如何。
清晨,一個莊稼漢子趕著牲口,在薄霧裡扶犁游動。他時常把鞭子揮一揮,甩成S字形,卻並不真的打在牛身上。
人和牛都在悠悠地走。
忽然那漢子唱起來:「勒勒——嘹——吔——啊——嗨嗨——勒勒——嘹——嗨嗨——唉嗨——!……」
那便是父親。
一曲吆牛歌,無詞無韻,卻唱出一個莊稼漢子心中的苦悶憂傷、煩惱和無奈,唱出鄉村歲月的全部滋味。
霧散了。
父親的輪廓漸漸清晰。
一群麻雀尾隨在他的身後,蹦跳著在新翻的黃土地裡撿食蟲子。
《鍾山》1992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