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63章 碎瓦 (4)
    一家上上下下恓恓惶惶的,整個家庭籠罩著幻滅的氣氛。壓抑得人受不了。

    又一場更大的災難終於來臨。

    事情的起因是二舅的一個堂弟被人殺了。他的那個堂弟是棵獨苗,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什麼親人。對方殺他的時候很放心,像捉一隻雞捉去殺了。這是一場私仇。

    二舅對外祖母說:「娘,我不能孝敬你老人家了。」

    外祖母知道他要去幹什麼,但無法阻攔,也攔不住。按當地的規矩,他為堂弟報仇是天經地義的,不去會被人瞧不起。二舅是場面上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他不能被人笑話。

    二舅把幾個弟弟叫到一起,說你們別恨我,我攬了個麻煩事,幾個舅舅說,二哥你去吧。

    大家都很平靜。

    大家都知道二哥定能為堂弟報仇。

    大家也知道這場仇殺會沒完沒了。

    夜幕降臨時,二舅揣一把短槍出門去了。

    那人在一個地方雜牌軍的兵營裡,是個小軍官。二舅的堂弟就是他喊幾個當兵的捉到野外弄死的。

    小軍官常溜出兵營喝酒,賭博,嫖女人。

    二舅候了四個晚上,在賭場上一槍打碎了他的腦袋。

    小軍官也是當地人,也有一群兄弟。

    自然要報仇。

    二舅枕槍睡覺,深居簡出,幾個舅舅輪流值更,一人一把槍。都很興奮。已經很無聊的日子忽然有了滋味。

    但二舅不願老是躲著。他想快點了結,就走出去了。他說我去他們家,和他們弟兄談談,能了就了,不能了也沒啥,你們都有槍。

    幾個舅舅說,二哥你別去,沒個好!

    二舅笑笑,去了。

    對方很客氣。讓座。倒茶。遞煙。

    二舅說,我們家死一個,你們家死一個,扯平了,往後怎麼說?

    往後。

    你是說這事算完啦?

    我沒說算完。隨便。

    這事沒完。

    那就下手吧。

    「叭!」

    二舅倒下了。

    辦完喪事,三舅對外祖母說:「娘,我不能孝敬你老人家了。」

    外祖母哭了,擺擺手。

    三舅提一把短槍走了。

    三舅殺了對方一個兄弟。

    三舅後來又被人殺了。

    四舅五舅早已出走。輪到六舅為三舅報仇了。

    六舅才十九歲。

    六舅向外祖母告辭的時候,外祖母沒哭。她只是說,你才十九歲,行嗎?

    六舅說,娘我行。

    六舅出門的時候,看了看七弟八弟,有點猶豫。七弟八弟還是孩子。他摸摸他們的頭。走了。

    剛出門,八弟又喊住他,哥,你還會回來嗎?

    六舅的淚水在眼裡打轉,他想說我肯定回不來了。可他沒這麼說,他受不了八弟眼巴巴的淚光。他轉回頭說,回來!我肯定回來,你們別怕。

    六舅殺了人又被人殺的時候,是一個月黑頭天。

    他被反綁著手,喉嚨裡插一把匕首,那把匕首像一把鑰匙,插在他的生命之鎖裡,只要再轉動一下就沒命了。但他們沒有再攪動,只把匕首插進去,甚至連手綁得也不緊。後頭有人用槍逼著,他跑不了。

    六舅被牽到一片野地裡。他們要活埋他。

    一個人被活埋前會想些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但那一刻六舅肯定想起了他答應過八弟的話。他肯定記起了他的謊言。他說過他要回來的。八弟還那麼小,他不能騙他。

    押解六舅的是兩個人,一個是被六舅殺死的仇家的弟弟,另一個是仇家請來的幫手。對方是兄弟四個,也僅剩這一個了。但雙方誰也不肯罷手。所有的人都在看著這兩家殺來殺去。沒有誰認為這場對殺會中途結束。許多年後我聽母親重新說起這場仇殺的時候,同樣沒有覺得有什麼好驚心動魄的。如果我是當時舅舅們中的一員,肯定也會參加進去。我太瞭解家鄉人的秉性,他們就是為一口氣活著,為一口氣去死。一條路走到黑,憨得八頭牛拉不轉,等一切都明白過來,已經為時太晚。

    六舅明白得已經太晚。他才十九歲。也許當他出門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可他不能退縮。不然人家會說他是孬種。就為不當孬種,他寧肯捨棄這一條命。

    當他站在野地裡,面對黑乎乎的曠夜時,他知道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他已經痛感這場仇殺沒有任何意義,不能再繼續下去了。這話必須由他說,由他告訴他的七弟八弟。如果就此死去,不留下這句話,七弟八弟還會接著為哥哥報仇,災難還將繼續。

    那把匕首插得很深,喉嚨已經麻木,血管被匕首切斷又堵塞壁合,並沒有多少血滲出,只覺得涼涼的有些快意。仇家的弟弟正在拚命挖坑,已經挖出有大半人深了,影影綽綽只露出腦袋。再往下掘一尺就夠了。六舅很魁梧,站著埋進去很要一個大深坑的。仇家的弟弟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只顧低頭往外掏土。背後押他的人已經連打幾個哈欠。天太冷,他有些不耐煩了。有時就走到坑邊看看催促說,快點夥計,我凍得手都麻了。仇家的弟弟說,夥計幫忙幫到底,要不你下來替我幹一會,我都累得手酸了。那人縮回頭說你干吧,弄一身土怪髒的,我還是看住他這個寶貝。就在坑沿跺腳取暖走來走去的。

    六舅不露聲色,一直在悄悄掙動背後的繩子。本來就捆得不緊,不大會就脫了手。他捏住繩頭沒急於逃跑。他知道這樣逃不脫的,對方手裡有槍。

    他終於等來一個機會,事實上也是最後的機會了。挖好坑,仇家的弟弟在裡頭喊,喂夥計你搭把手把我拉上來。那人答應一聲,就把右手的盒子槍放在左手上,彎腰就去拉他,胳膊肘撒開,左手的槍就在六舅鼻子底下。六舅手疾眼快,伸手奪過槍,飛起一腳,把那人也踢下坑去。六舅想說點什麼,可他試了試,一陣劇疼,喉管裡那把匕首妨礙了發音。就用槍指了指嚇得縮在洞裡的兩個人,開了一槍。那一槍好瘆人!

    然後六舅轉身就跑了。這裡距家有八里地,六舅跑得飛快。他用一隻手托住那把匕首,不讓它掉下來。他知道匕首一旦脫落,血就會噴湧而出,無論如何也支撐不到家的。但匕首在飛奔中還是震顫不止,血在一縷縷往外流淌,他能感覺得出來。他不時把匕首往裡塞一塞。六舅在和生命賽跑。十九歲的生命像一條滿當奔騰的河,像一架蔥綠的山。

    六舅終於堅持到家。

    六舅一身都是血。腳步晃得厲害。

    六舅踉蹌著栽進外祖母的堂屋,一家人都跟著跑進來了。七舅八舅和一群寡婦,駭然盯住他喉嚨裡那把刀子。那把刀子仍在打顫,顫動一下,血沫便咕嚕咕嚕往外冒。

    外祖母已由人從床上扶出來。六舅跪在她的腳下。六舅說娘我快不行了。外祖母說六子你是好樣的,我會讓七子為你報仇。六舅說娘不要再為我報仇了,七弟八弟還太小。外祖母哭了,說我就等你這句話哩。七舅撲上去從六舅手裡奪過那把槍就往外走,外祖母喝一聲你回來!他還要往外走,被幾個妗子抱住了,她們說七子你才十六歲,她們說七子你要聽話,她們說七子七子……六舅跳起來打了七舅一個耳光:「啪——!」

    七舅愣住了,一把抱住六舅,放聲大哭。

    六舅重又跪下給外祖母磕了三個頭,然後拔出匕首,血突然竄出來如泉噴。

    六舅死了。

    他的血終於流盡。

    從此一切又歸於平靜。

    這邊不再去報仇,那邊也不再來尋事。

    六舅臨逃走的時候開了一槍。那一槍是往天上打的。仇家的弟弟和他的幫手跌落洞裡,六舅本可以一槍一個打死他們。但他沒那樣做。

    他放過他們,也為他的七弟八弟留下一條生路。

    這場仇殺以雙方丟了七條人命結束。

    母親從她那個轟轟烈烈敗落的家走出來,又走進我們這個同樣日漸敗落的家庭,也算得曾經滄海了。她的父兄留給她太深的鐵血影像,太多的創傷,也給了她超出一般女人的剛強。

    母親嫁過來不久,爺爺就讓父親母親分家單過了。

    爺爺給了三畝路邊地。他們就從這三畝地起手,重新做起發家夢。

    這個小小的家庭是從廢墟中生出的一片綠葉,充滿勃勃生機。

    一旦獨立生活,父親像突然間換了一個人。十五歲的父親很想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挑起家庭的重擔。他的肩膀其實還嫩得很,但他要盡量做得像一回事。幹完農活,地裡有了空閒,他就出外打工,做小生意,和村裡其他人結伴遠行,一去數百里外。風餐露宿,不辭辛苦。掙了錢回來一把交給母親,興沖沖的。母親誇他幾句,越發高興,稍事歇息,便又外出了。

    但生意並不那麼好做。小本經營,盈虧都在分厘之間,稍一失算就會虧本。在外買吃買喝下館子是少有的事,都是帶乾糧喝涼水,拚個身子省點錢,那份罪不好受的。那時兵荒馬亂,盜賊遍地,被人搶個精光的事時有發生。父親兩手空空回家,見到母親就哭起來,再顧不得什麼男子漢的臉面。母親就笑著安慰他說這不算啥,破財人安樂,下回當心點就是。父親終於釋然,振作精神,不久又外出了。

    在以後的幾十年中,如果說父親是一個船夫,那麼母親就一直是家庭的舵手。她大父親幾歲,經歷的事也多,父親有一種依賴心理,而母親則當仁不讓地主持著家政。

    父親和爺爺的關係越來越疏遠了。

    爺爺對父親素無好感,對他的不聽調教,對他的無所事事,對他的漫不經心,幾近厭惡。讓他早早成親,讓他十五歲分家,已近乎一腳踢開,生子只當無。他喜歡二爺家的一個兒子,達到癡愛的程度。他時常把米面錢財送給侄子,卻從來不給兒子。以至後來把分家時送給父親的三畝地收回。父親母親只好求親告友到處借貸,湊集上千斤糧食交給爺爺再把地贖回。他們不能沒有地。

    爺爺曾希望母親的到來能改變父親,可是一旦父親真的一改木訥變得像一匹小馬駒樣現實地過起日子,爺爺又無比惱火了。他惱怒父親又遷怒於母親。動不動找茬打罵,打父親也打母親。他覺得他的為父尊嚴受到嚴重的傷害,兒子已真的不屬於他了。這使他萬分沮喪。後來有了小叔,爺爺更把父親視為陌路人。他曾不止一次地當著母親的面對父親說,你死吧,你死了我一點都不心痛。父親眨巴眨巴眼不說話。他只是在心裡想,我怎麼能死呢,你幹嗎要盼我死呢?父親當時很生氣,但很快就忘了。父親不記仇,一生都不記人的仇,他只記住人的好處,何況對父親呢。但這些絕情的話以及無數次的毒打,卻大大傷了母親的心。她弄不清這個古怪而暴戾的老頭究竟是怎麼啦。長輩要找小輩的茬,小輩是防不勝防的。爭吵不斷發生,也不斷升級。終於幾乎斷絕關係。在後來幾十年的時間裡,父母和爺爺奶奶的關係還不如一般鄰里。這首先是因為爺爺的古怪,其中也有母親的固執。她性格中強悍的東西太多,對任何人都不願低頭。

    這種緊張的關係一直到我長大以後才逐漸好轉。

    我小時候並沒有像一般家庭的孩子那樣受到爺爺奶奶的寵愛。從上小學到上中學,沒有花過他們一分錢。但有兩件事卻讓我永生難忘。一是五歲的時候第一次去縣城。是爺爺帶我去的。我家距縣城十二里路,爺爺趕一頭很瘦的黑色毛驢,驢背上搭一張小褥子。爺爺讓我騎在毛驢背上。他趕著。脖頸裡插一桿煙袋,煙袋包晃晃蕩蕩的。我一路上既興奮又緊張。這是第一次去那麼大的地方。我還不能想像縣城的輪廓,可我知道那是個熱鬧的去處。這又是我第一次和爺爺單獨在一起。平日他老是陰著個臉,動不動就大聲訓斥我一通,我很怕他。但那次進城,爺爺卻沒有訓我,當然也很少聽他說話。他只是悶聲不響地趕路,間或吆喝幾聲:「得!得!」如果是父親在這種場合下,一定會唱點什麼。但爺爺不唱。我一生都沒有聽他唱過什麼。他總是陰著臉飛快地走路,也不和人說話,突然遠遠地吆雞吆狗,彎腰拾一塊小磚頭甩過去,然後又飛快地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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