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順利得很。小轎把寨主抬到縣衙後門,通報過後,便立刻被請進去了。爺爺在外頭候著。兩盞茶的工夫,信拿出來了。爺爺拿到信揣進懷裡,立刻打馬出城,往魯西南一路飛奔。這一夜,幾乎是馬不停蹄。一百多里路,全是生路,不時跑迷了,只好叩開人家的門打聽,幾經輾轉,趕到時天已微明。軍營外一里多的一處荒崗上,三祖父和抓逃兵的一干人馬正在等候。原來他們早就到了,卻沒有進兵營去。幸虧三祖父的那位把兄弟從中打點說情,如果進了兵營,而人情又求不來,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爺爺看到他們,縱馬躍上荒崗,揚揚手中的信說:「我已經求了人情來!還煩諸位稍候,我去去就來!」拱拱手調轉馬頭,直奔兵營去了。這一夜跑得人困馬乏,爺爺已是心力交瘁。但沒人能代替他。
果然縣長的面子大。這位軍隊長官曾帶兵在豐縣駐紮過,和縣長交誼頗深,當即允情,派了一個軍官隨爺爺來到那座荒崗上,命令鬆綁放了。
爺爺帶上三祖父千恩萬謝,一同辭歸。走出很遠了,突然聽到一聲槍響。
後來父親曾經對我說過,如果小時候好好讀書,或許會有點別的出息。他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並沒有多少懊悔的意思。只是淡淡的有點傷感。那時他已差不多走完了一生的路。
父親小的時候,家裡還很富。只是沒權沒勢,老是被兵匪衙門敲詐。於是曾祖母和爺爺就老是被這個問題困擾,老是想著家裡出個有本事的人,好能保護這個家。父親是長門長子,希望便寄托在他身上了。
學而優則仕。這是古今多少平民家庭的幻想,多少有抱負的少年苦苦追尋的一條路。然則雲泥殊路。又談何容易!
父親上了三年私塾。
父親悟性很高,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聰明。他少年時並沒有什麼大志,只是隨心所欲地生活。家庭的屈辱磨難,於他並無多大關係,爺爺的用心他還不能理解。那都是大人的事。兩次被人綁票,他都覺得很好玩。父親最早學會的話是「奶奶」。奶奶就是第一次被綁票時寄養的那個老人。那位老人沒有家庭兒女,孤身一人度日。她很喜歡父親,每天拌疙瘩湯給他喝,白面或者雜面疙瘩。父親一生愛喝疙瘩湯,就是從那時開始的飲食習慣。家裡找到父親時,老人家大哭一場,她捨不得讓他走。後來還來看過父親。父親長大一點後,又由家裡人帶著去看望過老人家。他對「奶奶」很有感情。
父親上私塾後,不知怎麼迷戀上了戲曲。
那時鄉間社戲很多,有大台戲,也有地攤曲種,梆子、四平調、柳子戲、花鼓、拉魂腔、評書,各有各的迷人之處。特別農閒時節,這村那村到處都是鑼鼓聲聲。冬天到了,一些大戶人家就請來戲班子,在野外的麥地裡搭台唱戲,吸引十里八村的莊稼人都來聽戲。一是顯示仁德,二是聯絡感情,和鄉民搞好關係,三是借聽戲請來一些頭面人物炫耀勢力。還有一個好處是肥田。那時土薄,即使大戶人家也無法塊塊田施肥,冬小麥就長得稀稀拉拉。於是搭台唱戲,讓人在田里亂踩。自然是一片狼藉。但人的腳氣卻有肥田特效,加上糞便污物,一塊薄田便一夜之間注入肥力。別看當時一片狼藉,等開春一場雨,麥苗就會返青猛長,放眼綠油油一片,和別的田明顯不同。這就是古話說的「麥收戰場」。
哪裡晚上有野台戲,父親是必定要去聽的。白天有地攤曲藝,他也常去聽。胳肢窩裡夾著書,雜在大人堆裡席地而坐,托著腮聽得入神,時常誤了上學。有時乾脆就不去先生那裡,吃完飯直奔戲場。家裡以為他去上學了,先生以為他在家,兩頭都被蒙著。但這把戲不久就被發覺了。父親被扒光了衣裳,爺爺用皮鞭打,打得在地上翻滾,血痕橫一道豎一道的。父親記住幾天,不久又去聽戲了。於是爺爺又打。父親老是想不通,書念得並不差,為什麼就不能聽戲呢?他固執地這麼想,也固執地這麼做,終於改不了.他身上的鞭痕一道一道的,有時幾天走路都困難。可他還是要去聽戲。爺爺那麼暴烈的脾氣,都無法改變他。看他搖搖晃晃又去了戲場,大人們只好搖搖頭,誰也不知他心裡想的什麼。
一個鄉村小子對戲曲音樂的迷戀幾乎是不可思議的。流浪藝人懷裡的馬頭琴,遊方和尚手裡的木魚,都能引起他極大的興趣。他時常懵懵懂懂地隨在他們身後,從這家走到那家,從這村走到那村。癡癡的,呆呆的。終於,流浪藝人走遠了,從荒草野徑中消失在曠野盡頭。那時父親便爬到樹上摘一片樹葉,含在嘴裡吹起來,吹得嗚嗚咽咽的,孤獨而寧靜。他就這麼在野地裡吹著溜躂著,追逐著飛鳥、野兔,隨手撿拾一片碎瓦放在口袋裡。直到日暮黃昏,才蹣跚著回家。
等著他的又是一頓鞭子。
爺爺到底不能容忍他的固執。父親退學了。
爺爺心裡很難受。
他的望子成龍的殷殷之心,像被紮了一刀。這意味著他的家族只能繼續敗落下去,再也無法挽回。父親自小喜歡撿拾碎瓦的癖好,則似乎是一種預言。
他同樣不能改變他。
父親成了小小的農夫。
其實他從八九歲就能吆牛耕地、馭馬耙田。他喜歡農事。喜歡曠野。喜歡莊稼。喜歡日出日落。喜歡風雪秋雨。他天生就是個農夫。他的性格中沒有掀天揭地、經邦濟世的氣質,他只是溫和、平靜而執著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他依然喜歡撿拾碎瓦片、爛磚頭。路上碰到撿起來,耕地翻出撿起來,回到家歸攏成堆,逐一拍去泥土,翻來覆去地看。
有什麼好看呢?
一片碎瓦,一塊爛磚,破舊而醜陋。但在父親眼裡,卻是無價之寶。
「你擺玩個啥,喂牲口去!」爺爺猛喝一聲。
父親嚇得一哆嗦,冷丁的。趕緊藏好他的破爛寶貝幹活去了。
有好多事其實不必一定要父親做的。家裡有大領、二幫和其他雇工。他滿可以享受小少爺的生活。但爺爺不允許。既然唸書不成,就要把他調教成一個真正的莊稼人。
事實上,曾祖母和三個祖父一直都是和傭工一樣幹活的。特別爺爺是一個莊稼好把式,一個優秀的莊稼人。直到爺爺七十多歲去世,都沒有停止過勞作。
父親很快學會了所有的農活。
父親依然喜歡撿拾碎瓦。
父親還是到處去聽戲。
他溫和而平靜,從容而悠閒。
父親又是孤獨的。他不愛說,卻喜歡唱。在鄉村小路上,在風雪曠野裡,在鶯飛草長時:「萁莢更新,流光過隙,桑榆日近西山,有女無家……」
爺爺懷疑他迷上了哪個小戲子。
這類事是時常發生的。
唱戲的女子風情萬種,且多窮家女,可愛而又可憐。真正唱出名堂的並不多,很多是為了混一碗飯吃,冬練三九,暑練三伏,稍有懈怠,師傅動輒一頓鞭子,打得紅粉飛花,皮開肉綻。到得前台,演一出公子落難小姐養漢,叫一聲「苦啊——!」哭得淚人一樣,顫顫搖搖,搖搖顫顫,叫人心疼。聽戲的只沉在戲裡,唱戲的女子卻借戲中人傾盡苦情,其間滋味有誰解得。遇上癡情的後生,這村跟到那村,一路尾隨著聽戲,看得人都呆了。台上的女子直和那後生眉目傳情,飛眼閃閃,越發顯得水靈。終於有一晚,上得台來,只顧神魂顛倒,把戲詞都忘了,引得一陣倒彩。下台被老闆一頓鞭子,打得哭爹叫娘。那女戲子卸了裝溜出門去,後生等個正著,一把牽了就走。於是一件梨園新聞不徑而走,成就了一對小冤家。
自然,唱戲的女子也有上當受騙的,被人玩弄又拋棄,那結局就慘了。
那時人們都愛聽戲,卻又普遍瞧不起唱戲的。為什麼瞧不起?沒什麼道理。好像大家都這麼說,你也得跟著說,不然也成了下九流。其實戲班子是很受人歡迎的。哪裡搭台唱戲,周圍村莊的人這一個白天都像過節,晚飯後騎驢乘轎,扶老攜幼,說說笑笑,從四面八方彙集來,為多少人帶來歡樂!普通人從戲裡瞭解歷史,從戲裡接觸藝術,從戲裡宣洩情感,於是歷史活了,生活有了色彩。
但人們還是瞧不起唱戲的,真是怪沒名堂!
爺爺也是沒名堂。
他急急忙忙為父親操持婚事,就是怕他被小戲子拐跑了,學壞了。
父親成親時十五歲。母親大父親五歲。
爺爺說,大幾歲能管住他。
父親早早結束了他的少年時代。
那是個朦朧而富有幻想的時代。在那個時代裡,他只屬於他自己。屬於他的戲文,他的木魚,他的碎瓦。
母親兄妹十三個,其中兄弟八個,姐妹五個。在姐妹中,母親是老三,被稱為三小姐。兄妹十三個是異母所生,但處得極好。特別外祖父去世後,這兄妹十三人更是相濡以沫,共同經歷了一場場災難。
外祖父家的敗落,是從一場大火開始的。後來母親說,那場火是鬼火,是天意。
外祖父除了有幾千畝地,在縣城還開了個很大的土煙店。賺得的錢不計其數。鄉下有一座莊園,縣城還有一大片房子。母親小時候很得外祖父寵愛,一直跟著住在縣城。那條街叫火神廟街,在火神廟街的那片房子裡,母親度過了她的童年和少女時代。
五十多年後,我又住到這座小城的火神廟街附近。母親通常住在鄉下家裡,有時也到縣城住一些日子。母親已是個完全意義上的鄉下人。但童年和少女時代留給她的記憶卻依然清晰。傍晚,她時常在火神廟街慢慢走動,或者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久久發呆。老街已經不存在了,只有些零星舊房子夾在樓房和店舖之間。我不知道母親在想些什麼,流逝的歲月已把她一頭青絲染成白髮,這裡勾動她回憶的往事太多太多。
母親說,那晚外祖父從縣城回家。鄉下那座莊園是他的根基,他時常回去料理一下的。
縣城到鄉下的家只有七八里,走得熟了,他沒帶任何人。母親說,外祖父喜歡一個人走夜路,走黑黢黢的夜路。他的土煙店既給他帶來無數財富,也帶來無盡的煩惱,他知道煙土是個害人的東西,卻又經不住財富的誘惑,那是一朵惡之花。他時常受著良心的責備,卻又不能自拔。他知道他的財富終有一天會毀了他。
那晚有一彎殘月,殘月在薄雲裡游動,夜色朦朦朧朧的。外祖父忽然發現前頭小路上有一個半截人向他作揖。半截人無腿,頭戴一頂辣椒帽,怪模怪樣地衝他笑。外祖父以為眼花了,揉揉眼再看,半截人不見了。他膽子極大,向來不信鬼的,也就不以為意。可是走出幾十步,那半截人又在前頭的小路上攔住了衝他作揖,還是怪模怪樣地笑。外祖父大喝一聲:「什麼人擋路!」再看,又不見了。如此三番。外祖父有些心驚肉跳。夜風涼涼的,他卻出了一身冷汗,他相信真的撞上鬼了。這是個不祥的預兆。
外祖父回到他的莊園,站在過道門下,想抽口煙喘喘氣。他裝好煙袋,摸出火鐮,「嚓!」打出一束火苗。這一瞬間,似乎有一股冷颼颼的風拂面而來,接著那火苗騰地躥上房,變成一團火球在房上跳躍,從過道門滾開去,整個莊園頓時變成火海。
母親說,那是陰火,無法撲救的。大火燒了一整夜,莊園化為廢墟,遍地儘是爛磚碎瓦。除了搶出一些金銀首飾,其餘東西全燒光了。側院的二十多匹大馬在煙火中嘶鳴咆哮,終於掙脫韁繩踏出火海,已是燒得渾身流油,不久都倒斃在村頭野外。
這是當地有名的一場大火,老輩人說了幾十年,並成為紀事的一個標誌:「侯家起火的那年……」外祖父姓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