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51章 涸轍 (4)
    這一段一百單三村。全在河灘上。魚王莊位居中間。如果從高空看,這一百單三村如兵盤連營,擺成一字長蛇陣。都受風沙之苦,窮得和魚王莊差不多。距老黃河較遠的兩旁的村莊,不大看得起一百單三村,統稱為叫化子村。叫化子村便有一種內合力。歷史上曾多次聯手。一個叫化子村和別村發生械鬥,抵擋不住,便去別的叫化子村搬兵求助,竟是一呼百應。這些村莊叫化子多,打起架來沒什麼牽掛,都肯捨身向前。相反,那些村莊就不怎麼心齊。和叫化子村打一次,敗一次。狼餓了凶,人窮了扔。管他娘的,拼!

    慶祝解放開完會,老扁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栽樹。他撩開長腿,鼓動沿河一百單三村一齊干,共同營造防風林帶。這事驚動政府,大為讚賞。不久,成立一個防風治沙指揮部,總指揮是一位姓王的副縣長。掛個名,不大管事。主要靠老扁上躥下跳。老扁被任命為副總指揮。那個得意,別提!他能幹也能吹:「當年蘇秦背劍,也不過掛六國相印。咱老扁執掌一百單三村的大權,了得!」各村的村長們便笑,罵他不要臉。大家熟得很。老扁從八歲跟梅山洞提藥箱,十二歲趕馬車,跑遍了黃河灘,哪個不認識「小神鞭」?

    大伙信服他。統領千軍萬馬,非他莫屬。

    老扁肯吃苦。也沒個洋驢騎,只憑自己跑。撩開兩條長腿,這村到那村,這灘到那灘,黑天白天,風裡雨裡。吃苦不說,單是規劃河灘、組織民工、調集樹苗、籌措資金,沒個心胸就不行。魚王莊那個干法傳出去,更令人佩服。大人孩娃上河灘,扔下鐵掀去要飯,要飯回來再栽樹,死了人埋上,活著的接著干。眼皮不眨一眨。這叫啥?這叫帥才!就像打仗,死幾個人就撤兵,能管?

    不服這狗日的老扁愣是不行!他有股子狠勁。

    一冬一春,黃河灘上植下的樹苗不計其數。昔日黃沙滾滾的河灘,一改舊貌。春風一吹,綠葉點點,透出一派鮮活。七十多座新墳夾雜其間。鮮活中又含著悲壯。

    魚王莊醉了。一百單三村醉了。

    老扁的事跡上了省報。記者拍個照片印到報上。兩個肩膀夾個扁頭,要多醜有多醜。村長們和他開玩笑:「老扁,你狗日的肩上咋立塊豆餅?」他卻哈哈大笑,小心剪下,保存起來。他沒想到,多年以後,這張照片會救他一命!

    老扁也醉了。這是他在魚王莊舞台上最輝煌的時期。

    這當口,斧頭要離開魚王廟回村,他能同意?

    斧頭執意要走。魚王廟斷了香火,寂寥難耐。他受不住這份冷清。

    老扁翻了臉:「斧頭,你個雜種沒女人玩了不是?」

    斧頭一下紅了臉:「你……你……!」頓時失了銳氣。

    魚王廟求子的秘密,老扁早就知道。

    那時,他才十幾歲,還跟著梅山洞趕車。一次行醫歸來,經過蘆蕩時,看到一個男人在外立著,顯然是等女人出來。老扁就問:「梅先生,到魚王廟進香,真能求子?」梅山洞哈哈大笑:「騙人的把戲!什麼進香求子,是進廟找男人,借種罷了。不信你去看。」

    有一次,老扁真的去了。一個年輕女人剛由斧頭領進蘆蕩,他也悄悄尾隨而入。稍遲了一會,斧頭和那女人已進廟內。他正要起身跟進,卻見老斧頭出門巡風。只好伏地不動。不大會兒,就聽廟內一陣撕扯忸怩之聲,很快平寂。老扁突然一躍而起。老斧頭攔阻不及,他已衝入廟內。果見兩人都脫了下身,赤條條摟在一起。那是兩頭被情慾之火燒得滾燙的野獸,正在狂熱地****,老扁一時覺得廟裡空氣也變得黏乎乎地炙人肌膚。老扁的腦袋往後縮了縮,又朝前探了探。終於驚動了那對男女。

    爺兒倆都嚇壞了。女人忙忙地提著褲子,用乞求的眼光看著這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老扁卻笑嘻嘻說道:「你們放心。我什麼都沒看見!」轉回頭,蹦跳著走了。

    這是他少年時一次成功的惡作劇。但回去後,除了梅山洞,他果然沒告訴任何人。老扁自小愛說愛鬧。但不當說的,他絕對不說。他知道魚王廟在魚王莊乃至整個黃河灘上的神聖地位。他不敢打碎它。他還沒有力量打碎它。

    等他長大,成為魚王莊的頭面人物後,他又不願去打碎它了。他知道那個關於魚王廟的古老傳說。他在這傳說中長大。他越來越覺得,在那個代代相傳的故事裡,蘊藏著一種令人肅然的精神,包孕著一個沉重而又頑強的內核。他不能說出它,只能感覺它。在那個古老的故事面前,人間的一時的榮辱富貴,朝代的覆滅更迭,似乎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了。

    那是一個生命的大題目!

    也許是一個祖輩流傳的真實故事,也許是一個被誇張演義的神話。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潛入魚王莊人的血液,鑄成魚王莊的村魂,養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包括他自己——儘管在世俗的人生舞台上,這是多麼落後,多麼野蠻,多麼愚昧,多麼貧窮,多麼卑瑣,多麼骯髒,多麼下流的一群!

    你盡可以端起世間最污穢的語言潑向他們,卻不能不承認,這是多麼堅韌、多麼頑強的一群生命。

    魚王廟求子之謎。老扁會永遠埋在肚裡。

    那算不了什麼。因為魚王莊要繁衍。

    至於那是誰的種,誰的後代,孩子爹究竟是誰,應該姓什麼,人類本不必那麼計較。生下來的是人,是魚王莊人,就夠了。這是一個群體。

    斧頭窘住了。老扁卻笑了:「你不就是想要個女人嗎?安心在這裡看樹。三個月內,我給你送個女人來!」

    一月未到,老扁就領個女人進了魚王廟。是個外鄉討飯的。還帶個孩子。老扁用兩個菜窩窩留住了。他交給斧頭一個女人,又交給他一桿槍:「有偷樹損樹的,照腿打!出了事我擔著!」

    他制定了極嚴的保樹制度。他不允許任何人破壞一棵樹苗。損一棵,栽十棵。這是魚王莊惟一的法律。這條法律一直保留了多少年。

    那個外鄉的女人跟著斧頭過了八年。最後一年在廟裡生下個兒子,取名螃蟹。不久後的一天傍晚,她丟下螃蟹,帶上原來的兒子,又逃走了。她嫌這裡太窮太苦。

    螃蟹靠喝狗奶一天天長大,滿河灘的樹木也漸漸長成幼林。斧頭領著他,見天在林子裡轉悠,獵兔捉鳥,竟也不覺孤獨。

    魚王莊的風沙眼見得小多了。

    一頭老牛拉著拖車,晃晃蕩蕩在沼澤中跋涉。

    這種木製拖車和東北莽莽雪野上的雪橇有異曲同工之妙。著地的兩根扁木滑而微翹,在泥水中穿行便少了阻力。拖車上放一架木犁,彎彎的。一條襤褸的獨臂漢子揮著鞭,打出一聲脆響,卻並不抽在老牛身上。彷彿只是行進間的伴奏。

    人和牛都悠悠地走。

    獨臂漢子一隻袖口空蕩蕩地吊著,嘴裡哼一支孤獨的歌。像哭。

    黃河來了,黃河來了,

    不知你從哪裡來。

    黃河來了,黃河來了,

    不知流了多少年。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不知你到哪裡去。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不知如今在哪裡。

    唔嗨嗨嗨嗨嗨嗨嗨!……

    沒有韻。唱得亂糟糟的。只見出心中的迷茫。

    一道小河彎在那裡。水清亮清亮的。

    河邊,一大群羊低頭啃草。山羊,綿羊。黑羊,白羊,花羊。公羊,母羊。有幾百隻。

    這是魚王莊惟一的羊群。

    幾頭公羊闖來闖去,羊群不時發生騷亂,一隻公山羊,青色,長鬍子,雄壯如虎。十幾步以外就能聞到它滿身臊氣,牙齒朝天,唇翻著,發出「呃呃」的喉音。前蹄在一隻母山羊屁股上扒了扒,忽然躍起,箍住母山羊的腰,一聳,一聳……猛一聳。母羊大叫一聲,像被紮了一槍。公羊跳下,連打幾個噴鼻。兩眼綠綠的,又盯住了另一隻漂亮而年輕的白山羊。白山羊已是它今天的第八個瞄準對象。

    泥鰍側臥在一簇乾草上,靜靜地看著羊群吃草。忽然覺得自己老了。六十歲就老了。人老得真快。人老了就像一簇乾草,什麼都不行了,什麼慾望也沒有了。守著魚王莊第一個美人,也激不起任何情慾。他只能以一個過來人的眼光和心境,憐憫地看著那個一天天枯萎的女人。這女人可惜了。她有四十多歲了吧?

    他向不遠處的一個沙坡上望望。梅子正低頭織一件毛衣。偶爾看一眼羊群。幾隻羊走遠了,她走過去趕回來:「羅羅羅羅羅!……」又坐到沙坡上,繼續織毛衣。她是魚王莊惟一會織毛衣的女人。魚王莊的許多孩子都穿著她織的毛衣。毛線很粗糙。每年冬天,她都要為羊群梳理一次羊毛。不梳理會結疙瘩。她愛惜這群羊。不僅因為魚王莊幾百個老弱婦孺要靠這群羊養活,而且因為這是一群活鮮鮮的生命。靠著這活鮮生命的啟迪和滋潤,自己的生命才得以延續。羊群彷彿成了她生命的支柱。每年冬天梳理下來的羊毛,她用鹼水洗淨了,再用線錘捻成線坨子,然後織毛衣。織各種各樣的毛衣。都送給村上的小孩子。這是她生活的全部樂趣。

    泥鰍說:「梅子,閒著不好嗎?」他和她共同管理著這群羊。

    梅子只管低頭織自己的。兩隻纖弱柔軟的手動得飛快。線砣子裝在一側的口袋裡,一根粗毛線不停地往外抽動。像抽筋。他看著難受。一身都難受。

    「梅子,你這是何苦呢?一天到晚不停手。孩子又不是自己的。」

    梅子依然不吭氣,只管低了頭織,又手動得飛快。又一件小毛線衣快成了。她拿起來抖了抖,放在膝蓋上扯一扯,端詳一下,低了頭又織。

    「梅子,你乾脆嫁人算啦!」

    梅子被泥鰍嘟嚕得心煩。停下手,抬頭厭惡地看他一眼,出一口長氣。很悶的一口氣。長睫毛一閉,低下頭又織。

    他不知梅子心裡想些什麼。他永遠也不能理解這個女人。二十多年了,朝朝暮暮,兩人在一起放羊。她好像就沒有給過他一個笑臉。

    她美。比她三個姐姐都美。美得可怕,美得像一把刀子。她的三個姐姐可不是這樣的。

    他自以為最瞭解女人。他曾是魚王莊最風流的男人。為什麼現在變得這樣遲鈍了呢。

    一切都是因為老了嗎?

    他不再看梅子。

    那是個神秘得令他疲倦的女人。怕是永遠也不能討得她的歡心了。

    他已無意再討得她的歡心。應該告別了。告別女人。告別昨天的泥鰍。告別整個世界。他可不像老扁那樣活得有滋有味。他不想對人世承擔什麼責任。他只是他自己。年輕時,能快活就盡情地快活;年老了,不能快活地活著就去死。死有什麼呢?

    他已經快活過了。

    他把臉轉向小河。兩隻塌陷很深的眼珠渾黃而污濁。他空茫地看著河。他看到了什麼……

    河不寬,卻長。誰也沒有走到過盡頭。沿河走去,可以走到縣城。除了老扁每年進城開一趟會,莊裡男人們三年五年也不走一趟城。到過縣城的女人就更少。大家要飯也不去縣城。據說縣城的飯難要。城裡人小氣得很。給一點東西,數落你一頓。弄不好會被抓起來。誰知道呢。他沒要過飯。餓死也不要飯,那一年,他真的準備死了。躺在床上等死,五天沒吃東西,快差不多了。老扁卻來了。餵他一碗稀糊,派他放羊。他想了想,就去放羊了。沒想得甚清楚,好像只是覺得死還太早了一點。從此,他就放羊了。再也沒有離開羊群。

    打解放到現在二十多年了,泥鰍還沒去過縣城一趟。太遠,又沒事。依稀那是個很遙遠的地方。一片擁擠不堪的房子,灰黑。瓦壟間長著蓬蓬的荒草。幾道青石老街。窄窄的。一輛破汽車彭彭地開過去,留下一股難聞的氣味。忽然從街口擁進一群怪物。高大。脖子長長的。頭那麼小。一身赤褐色的毛。背上兩座山峰。「駱駝!」有人叫起來。許多人迎上去看。幾條狗衝上去,又趕緊退回來,遠遠地吠。不敢近前。這種沙漠裡常見的力畜,在這裡卻是稀有動物。一街兩巷的人都轟動了。兩個塞外來的漢子,分乘兩匹駱駝,臉上佈滿塵土,疲憊地打量著這個蘇北小縣城。突然摘下獸皮帽子,向人群揮動起來。一嘴黃牙。多少年過去了,一閉眼,還能看見那嘴黃牙。

    小河無名,大家都叫它無名河。無名河彎彎曲曲通向縣城。縣城到了,它打個彎,又往前流。不緊不慢地往前流。不知它到底要流向哪裡。不知它從哪裡來。不知它從啥時開始流的。人說,無名河很古。比黃河還古。黃河沒來時,它就有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黃河突然從天而降,日夜咆哮,奔騰不息。哦,那麼大一條河。據說是天下第一河,舉世聞名呢。從此,無名河被忘了。它太小,太不顯眼。八百年後,也是在一天夜裡,黃河大吼一聲又走了。無名河才被人們重新發現。它居然沒有淤塞。它就那麼默默地流著,不知流了多少個世紀。看樣子,它還會流下去不停地流下去,流向冥冥未知的年月就像從亙古未知的年月流下來一樣。

    無名河沒有乾涸過。從來沒有。一輩一輩的人都這麼說。冬天,河水少得可憐。河床像老人深凹的胸膛,瘦骨嶙峋,用鞭一敲,咚咚響。河心那一線褐色的水從來不上凍。遠看像死水臭水,近看卻慢慢流哩,就那麼緩緩地,緩緩地。水色發褐是因為河床現出土的本色。褐色,才是這裡的原始土層。三尺厚的黃沙下,才是本土。可惜本土被掩埋了。

    無名河的水甜。他常喝。他就是喝無名河水長大的。他知道無名河水永遠都不會發臭。因為裡頭是活水。是活水,但不喧囂。只是無聲無息地痛苦地流淌,延續著河的生命。它淌著,抖抖扭扭,像垂死老人腿上的一根筋,頑強地痙攣著,顫動著。那根筋負載過一生的苦難和歡樂,勞損得太厲害了。但它不願就此完結,不甘心就此完結。它在竭力掙扎。終於,僵板的肌肉復活了,閉合的心臟重新啟動了。

    到底,春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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