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49章 涸轍 (2)
    「土改!咱結伙去關外吧?」十幾個壯小伙子呼隆圍上了一個清瘦的年輕人,在那裡雀躍。彷彿要出征。

    「桂榮,咱姐妹倆一塊出去,也好有個照應,行不?」這是兩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拉著手說悄悄話。興奮而又膽怯的樣子。桂榮是個很豐滿的圓臉姑娘,個頭也很高。另一個卻瘦小一些。叫小菊。

    ……

    正在這時,梅子突然站起來走了。眼裡噙著淚。螃蟹看著不對勁,忙追上去拉了一把:「梅子姐,你不去領個證明?」

    梅子沒理他,一直走出會場。

    那時,螃蟹並不知道,黨支部已決定讓梅子留下,留在村裡做點護理工作。她懂些醫術,是小時候跟他爹梅山洞學的。梅山洞是黃河灘上的名醫。可惜死得太早。不然,梅子的醫道會學得更好一些。現在魚王莊離不開她。年輕力壯的都走了,剩些婦孺殘疾。有她在,外出的人才放心。

    螃蟹看梅子走遠了,沒趣地轉回來:「你不領,咱領!」直奔會計那裡,一頭擠了進去。

    螃蟹腰裡這張證明,就是那次領的。已經好幾年了。這是一張護身符。憑著它,扒火車、坐輪船、走州過府,從不用花錢。被人捉住了,只要掏出證明,外加幾頭虱子,就能逢凶化吉。大不了被人訓一頓完事。訓斥、責罵、捉弄,他都不在乎。那有什麼呢?又不沾身上。他愛獨來獨往,從不和人搭伴。他曾和土改那幫小伙子一塊出去的。他們年齡大,老揍他,嫌他懶。罵他是個小流氓。光吃不幹。干個熊!土改他們一出去,老愛找活幹,全是他娘的苦力。犯賤!小爺沒那工夫。餓了,串個門,甜甜地喊點什麼,啥都有了。見人低三輩,一轉臉,我是你爺!又撈回來啦。

    要飯真不錯。

    可今兒卻被抓了差,操他七姨!

    黎明時的寒氣格外逼人。雪停了。到處泛著青光。腳下一走一滑。這麼大的民工隊伍幾乎聽不到人語,只有車轱轆咯登咯登響。單調。沉寂。煙頭的微弱火光在隊伍裡幽幽地閃。走了半夜,又冷又餓又乏,誰也沒有說話的興致。

    螃蟹沮喪了半夜,幾次想藉機逃走,都沒有成功。營長老在屁股後頭跟著。有時還幫他推一把車子。忽然,他變得異常興奮。因為他朦朧認出這條路是通向河堤口的。過去河堤口,便是三岔口。楊八姐的茶館就在三岔口旁邊。他已有三個多月沒見到她啦。這一次,他走得很遠,從蘇北到皖北,從皖北到豫東,從豫東轉道魯西南,從魯西南一路要飯回來,剛到魚王莊,就被抓了差。正好,順道!楊八姐,我回來啦!他幾乎要歡呼起來。一抖膀子,車輪轉得快了。他記起營長的話,河工上每天有一頓白髮饃,愈加高興。說什麼也得弄幾個白髮饃給楊八姐送去。

    操他八姨!

    那場毀滅性的洪水過後,這一帶成了無邊的沼澤。野葦、蒲子、水草長得簇簇叢叢,在漫天水窪裡半浸半露,發散出濃稠的草腥味。

    這裡沒有人跡,卻充溢著生命的瘋狂。

    叫不上名字的各種鳥在蒲葦上掠來掠去,喳喳歡叫。密密的草叢中,鳥蛋一堆一堆的,俯拾皆是。蜻蜓在草尖上自由地滑翔交尾,顫慄著幸福。一隻巫婆樣的老蛤蟆,從水草裡伸出頭,鬼鬼祟祟向外窺探,突然不懷好意地叫了一聲:「呱——!」似在召喚它的同類一起鼓噪。立刻,怪聲驟起,疾風一樣蔓延開去,整個沼澤頓時成了蛙的世界。幾條水蛇悄悄游出葦叢,看準目標,突然箭一般射出去。蛙聲又驟然止息。

    「呀——!」遠處,一棵枯朽的歪歪扭扭的老柏樹上,烏鴉不耐煩地叫了一聲。這不祥的聲音使沼澤的空氣凝滯而壓抑。就在這時,一隻兇猛的兀鷹從半天空俯衝下來,「噗」一聲大響。一陣徒勞的掙扎。之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野狐、狸貓、黃鼠狼……成群結隊游來蕩去,互相追擊,互相躲避。突然在一片葦棵裡遭遇,然後是一場生死大戰。

    日頭依然懶懶地照著。潮濕。昏暗。

    沼澤上籠罩著終年不散的霧氣,毒氣一樣在那裡瀰漫。霧氣中浮一道變幻莫測的彩虹。這道彩虹一直懸了多少年。很近,彷彿一伸手就能挽住。很遠,深藏在水汽中,撲朔迷離,永遠可望不可即。

    傍晚,億萬隻蚊虻從蒲葦中嗡嗡飛出,鋪天蓋地,充斥了這裡的每一寸空間。任何有生命的東西膽敢在此時闖進來,立刻就會落荒而逃。

    每一種生命都參與著空間和時間的割據。

    沼澤,成了生命的賭場。

    夜幕四合。風來了(主角終於登場)!似乎帶著上帝的旨意,從天外撲來。氣勢洶洶,排山倒海,恣肆地踐踏著蒲葦、蘆草、泥淖。鳥兒們縮在草叢裡呻吟。蛤蟆深深藏進水底。四腳獸們伏地顫抖。兀鷹抓牢枝丫,驚恐地瞪著黑夜。密如稠粥的蚊虻被一片片打落水中……

    刷——刷——刷——!……

    噗——噗——噗——!……

    陰森。恐怖。

    一瞬間,沼澤變成地獄,生命成為兒戲。

    一道一道沙波。一道一道轍印。一座一座沙丘。無邊無際,猶如瀚海。日頭照在上面,沙灘上像有億萬隻微型反光鏡,折射出五彩繽紛的光。明晃晃的,耀得人睜不開眼。

    一座沙丘上蹲一條高大的漢子。像蹲著一頭熊。肩上搭一根粗壯的綆繩。綆繩盤折起來,如一條蟒。他默默地蹲在沙丘的頂端,不動不搖,彷彿鑄在那裡。兩隻眼珠子深陷在眼窩裡,兩隻眼鷹一樣瞄著四方。

    沙灘上沒有一個人。他在等待。十分耐心地等待。

    終於在他的視野裡出現一輛獨輪車。是叫車子。他一眼就看出來了。從那人架車時分得很開的膀子和兩腿,他一下就能分辨出來。獨輪車有土車和叫車兩種。土車架子窄,輪子小,推起來登登響。當然是在硬路上。如果在沙灘裡推,不論土車還是叫車,都一樣只有沙沙的聲音。但叫車子畢竟輕便一點。叫車子架寬,****。推起來「啾啾」叫。裝載越重,叫聲越響:「啾啾啾啾!……」

    那漢子兩腿分得很開,正往前推。下一道崗時,身子便往後仰。「啾啾啾啾!……」像趕一群小鳥。

    車子衝下崗,一頭栽進沙窩。走不動了。漢子放下車把。擦擦汗。左右尋找。忽然看見遠遠沙丘上蹲著那頭熊一樣的大漢。於是捲起手筒:「喂——!」又招招手。

    熊一樣的漢子早看見他了。他知道他會叫他。他就是專幹這個的。這叫拉縴。和河里拉纖不同。河里拉纖是拉船,這裡是拉車。一樣叫縴夫。

    河灘裡無路。全是沙窩,幾尺深的沙窩。車子拉過去,留一道深深的轍印,但不久自行平復。有轍,但永遠沒有路。上百年都是如此。附近莊上便有人以此謀生。見天拎個綆繩,蹲在河灘上等車子,幫人拉過沙窩去,不論輕重,按程計價。

    沙灘裡零零星星還蹲著幾個縴夫。但都是在沙丘背陰處,或倚在一棵孤樹下。只那條熊一樣的大漢蹲在沙丘頂尖上。他不怕曬。一身油光光的烏黑。這裡顯眼。過路人容易發現他。他也容易發現過路人。他一天一天的不說話。他沒人說話。偶爾,只回答過路人幾個字:「中!」「不沉。」「你別慌!」

    過路人常驚慌。因為河灘裡有蟊賊打劫。或一個,或三五成群。藏在河灘深處的草叢裡。單等客商經過,冷不防躥出去,一棍把人敲昏,也有敲死的。搶了東西就走。逢這時,他便說:「你別慌!」他有一棍棗木棍。丟下綆繩,提著棍迎上去。一棍打倒一個。三棍打倒三個。他不會武藝,只憑一身蠻力。他力氣太大,打翻一個人像打翻一捆草。「噗!」那麼一下,就倒了。如果被對方圍上,扭住,他也不慌。丟了棗木棍,用兩隻大手,一手抓住一個,像抓兔子,一扔。再撲上來,再抓住,又一扔。能扔十幾步遠。蟊賊被扔暈了,趴在地上翻白眼,恨得咬牙:「日昇,你等著瞧!」爬起來一一拐地走了。日昇也不追,回身對客商說:「沒事了。走吧。」摸起綆繩,又背到肩上。七八百斤的重載,只要客商架得住把手,日昇就拉得動。二三百斤的輕載,擱他肩上像燈草。沙窩里拉車,死沉。硬路上一斤,沙窩裡十斤。吃這碗飯不易。

    別的縴夫都不如日昇生意好。日昇拉縴管護送,保險。別的縴夫只管拉車,不保安全。蟊賊太厲害,多是亡命之徒,縴夫一般不敢得罪他們。常走這條道的客商,專愛找日昇拉縴。通常,日昇都有空閒。一天過不了幾輛車子。客商盡量避開這條道。但非走這條道不可的,也只好從這裡走。某一天就會忙起來。不知內情的客商隨便叫個縴夫就進灘了。有的被搶了,也有的僥倖過去了。熟客就專找日昇拉縴。如果東西貴重,這一天日昇又沒空閒,客商寧肯下店等一天兩天。

    車過黃河灘,如闖鬼門關。鬧著玩的?

    日昇從沙丘上站起來了,順手抄起坐在屁股下的棗木棍。綆繩在肩上一擺一擺的。他走下來了,朝那招手的客商走去。

    是個販紅棗的。客商掏出一捧:「吃!」

    日昇悶悶地回:「不吃!」把綆繩拴在車架前頭,轉身上肩:「起!」車子動了。沙沙響。車輪在沙窩裡切開一道深溝。兩人的腿都****沙窩,像趟水。沙沙沙沙沙!……

    除了喘氣,並無人語。

    兩個瘦瘦的餓鬼樣的縴夫,對肩倚在一棵干樹上。肩上也搭著繩,果然沒有棗木棍一類器械。四隻眼,流著冷漠的光,看著車子從面前緩緩過去。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一直入灘去了。

    頭上飛過一隻雀鷹。也入灘去了。

    黃昏時,日昇從河灘深處返回。左手提繩,右手提棍。耳朵在流血,臉上也在流血。他用手背抹一抹。繼續走。估摸血又流出來了,抬起手背再抹一下。一直流。他有些心煩。彎腰抓起一把滾燙的細沙,往傷口處按了幾按,提起棍又走。他走得很慢,略略顯出一點疲憊。像是經過一場惡鬥。

    四五里外那個村莊,已經模糊不清了。

    他拐個彎,朝那個村莊走去。那是魚王莊。

    這段路,他沒有碰到一個人。只碰到一些鳥雀歸巢,叫得急切切讓人心疼。

    日昇剛入村口,迎面碰到一輛馬車飛馳著奔出來。眼看撞到他身上。忙往道旁一閃。同時喝一聲:「能!」

    趕車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猛勒馬韁。兩匹馬灰灰亂叫,前蹄騰空而起。這當兒,少年一伸頭,笑嘻嘻地問:「大叔!沒碰著吧?」日昇黑著臉,沒吭聲,進村去了。

    馬車又飛馳著撲入黑夜。

    少年加一鞭:「叭!」空曠曠的河灘裡,盡可以放馬奔馳。他喜歡這麼趕車。

    車篷下坐著兩個男人。一個破衣爛衫,唉聲歎氣。馬車跑得如飛,他仍嫌慢。但不敢說。只小心地向另一個男人討好:「梅先生,真……真麻煩您啦!這麼黑的天。」

    梅先生扶扶禮帽,又趕緊摟結實懷裡的藥箱子,淡淡地笑笑,沒說什麼。

    馬車顛得有些坐不住了。梅先生伸頭向坐在車轅上的少年說:「老扁,穩一點!」少年說:「好!」卻依然揚鞭催馬,車速一點也沒減。他知道那個窮漢子心裡急。他女人難產,生了兩天還沒生下來,血流了一地。

    他是個孤兒。八歲跟著梅先生提藥箱。十二歲跟著梅先生趕馬車。人都叫他老扁。老扁不老。只因為頭扁。小時候睡得太久。無人管,老睡著,老是一個姿勢,睡扁了。梅先生收留了他。在他看來,梅先生是個好人,在這幾百里河灘上,誰不說梅先生是個好人?他和他爹不一樣。

    梅先生叫梅山洞。是魚王莊也是這一方最大的地主。家裡除了有七千畝地,在縣城還開了一個很大的藥材店。梅山洞的醫術是黃河灘上的一絕。他去過巴黎,去過倫敦,去過東京,會說四國話。回國後就行醫,但不去大城市。常有省長、司令之類的大官派人來接他。他不去。只在鄉間行醫。白天請白天去,夜裡請夜裡去,風雨無阻。他的興趣不在土地上。土地使梅家在黃河灘上臭名昭著,失盡民心。梅山洞的爹是個惡霸,為聚斂土地害過十七條人命。老子臨終前,把沾滿血腥的幾千畝地交給梅山洞,梅山洞視為糞土。他終日奔波為百姓治病。百姓們感激的目光使他滿足。他看重精神享受。和他爹不一樣。

    他從西洋帶來的平等、博愛,不僅他的老子不能理解,連老百姓也不能理解。在老百姓的眼裡,梅山洞是個怪物。是個憨傢伙。是個慈善家。是個神醫。

    那年,黃河灘上瘟疫流行。人一沾上便發高燒,燒得火炭一樣,渾身出血斑。一天兩天,蹬蹬腿就死了。快得很。這種病十年八年就有一次大流行。這種病治不好。這一年,又來了。梅山洞天天被人請出去,黑天半夜不歸家。後來乾脆又出不了門。病人抬家來,兩進大院,裡外都是病人。梅山洞派人從城裡藥材店拉藥來,用大鍋煮,煮好的藥汁倒缸裡,讓病人喝。那些日子,他派出去好多人到外地買藥。供不應求。來看病的,多數都治好了。但死的人更多。那麼多村莊,那麼多病人,他顧不上。黃河灘上每時每刻都在死人。死了就埋在沙窩裡。

    那一年的狗最肥。

    二更天,馬車進了一個村莊,在一間低矮的草房前停住。梅山洞跳下車,直奔屋子。老扁提個藥箱隨在後頭。請醫的漢子已搶先進了屋。

    女人躺在床上,死了一般。臉白得像一張紙。梅山洞伸手拉開破被單,一股腥臭撲鼻。老扁看得真切,那女人的肚皮鼓得放亮,大腿根一片血肉模糊。他想不到一個分娩的女人形象竟如此骯髒醜陋。直到多少年後,一想起來仍然噁心。他一生對女人都沒有興趣,大約從這時開始。女人那地方怎麼是那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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