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45章 蝙蝠 (7)
    這一日,宋源早起買菜,去了青菜市。宋源已經退居二線,當公安局調研員。其實,他什麼也不調研。每日在大街小巷走走轉轉。時常下館子「吱」兩盅。有熟人見了開玩笑:「喲!宋局長,你好清閒?」宋源笑笑:「那當然。什麼調研不調研?怕咱難過哩!難過啥?這世界離了誰都中。咱算啥!乾脆,早撒手。嘖!這不無官一身輕嗎?」熟人笑笑,打個招呼走了。宋源繼續喝。一會就醉了。他酒量已大不如前。以前喝半斤沒事,現在三兩已過頭。他老是喝醉。人說老宋你有心事?沒有!那你咋老在大街小巷轉悠,不回家呢?在外頭痛快!我野慣了。宋源嘴硬。其實他心裡煩著呢。退居二線,是他主動要求的,當然不會憋氣。憋氣的是家。不知從啥時開始,他發現老婆有了外心。那個漂亮的劇團演員,本來就小他八歲。加上會打扮,看上去好像才四十來歲。依然是該豐滿的地方豐滿,該苗條的地方苗條。她現在劇團做老師,已不登台演出。但她好像十分迷戀劇團。劇團生活本是忽東忽西,沒有定所。

    她就很少在家。即使回到本縣,也是吃完飯,打扮一番就走。有時晚上也出去。過去宋源任局長時,兩人都忙。也從來不向對方談自己的工作。宋源當然是因為公安工作機密太多。她呢,好像知道丈夫對自己的工作沒什麼興趣。因此也就不談。但兩人關係一直是和睦而平靜的。宋源從心裡是疼愛她的。她對宋源的照顧也沒什麼不周到。只要在家,每晚都要為他炒兩個菜,讓他喝酒。多少年都這麼打發下來了。但近一年多,宋源發現她有些異樣。常在晚上出去,說是給孩子們排練。而每次歸來,都顯得疲憊而慌張。對宋源也特別親熱,親熱得有些誇張。總像在掩飾什麼。宋源警覺到了。一天晚飯後,他無意間拾到一張紙條。是她出門時匆忙間掏落的。上頭寫著約會地點。宋源頭一蒙,如五雷擊頂!幹了幾十年公安,辦過無數這類案子,沒想到後院起火,輪到自己頭上了!媽的!他箭步拉開抽屜,抓起手槍要追出去。但走到門口又站住了。真難啊!他身子連晃幾晃,使勁抓住門框。彷彿一鬆手,就會如奔獸一樣躥出去……

    但他到底站住了。又重新回到屋裡,癱在沙發上。這一晚,他想了許多許多,終於冷靜下來。十點多了,妻子還沒有回來。他關上門去了公安局,把手槍交給保管員了。他怕自己忍不住,會幹出蠢事來。回到家,宋源把紙條燒了。他打算裝傻。也不向任何人提。他決意耐心等她回心轉意。當年槍斃的那個女犯說得對,女人要偷人,丈夫是管不住的。除非殺了她。宋源還不想殺人。也捨不得殺她。他記起她許多好處,也記起自己許多過失。

    從此以後,他盡量少和妻子單獨在一起。他不想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做假的表情。那樣,她難過,自己也難過。為避免尷尬,他常去大街。東走走,西轉轉,找熟人聊天,下棋。

    這天在青菜市,他一眼發現六指手在賣青菜。六指手猛抬頭,也看到了他。忙站起來掏煙,熱乎得不行。宋源很高興。他們也算老朋友了。就問:「日子過得咋樣?」六指手搓搓手:「嘿!湊合唄。」「湊合?」「是湊合。地裡糧食夠吃。就是沒錢花。上頭的攤派太重。這不,我販賣青菜呢。」「一天能掙幾個錢?」「塊把錢!」「塊把錢在這兒蹲一天?」「行啦!咱知足。」宋源搖搖頭,歎息了一陣,告辭了。

    買完菜走到大街上,仍在想著六指手。看來,他日子並不寬裕。突然一輛大卡車停在跟前,「嘎」的一聲慘叫,把宋源嚇一跳。車上跳下個人來,一拍宋源肩頭:「局長!不認識俺啦?」宋源一扭頭,是當年那個盜竊犯。那次搶他就是他打頭的。宋源哈哈笑了:「你小子開汽車哪?」「跑運輸!」說著遞上煙來。呵!牡丹牌。兩人退到路旁。「一趟賺多少錢?」「沒準!碰巧了上千,碰不巧還虧本呢!」「你小子富嘍!」「有幾萬!」「有孩子啦?」宋源知道他前幾年才娶上媳婦。「生啦!一連仨千金。」「行啦!不能再生囉。」「不生?那哪行!不生個兒子不算完!」「要犯政策的。」「嘿!不就是罰錢嗎?村長說罰我一千二。我一把交了二千四!」「咋?」「我老婆又懷上啦!」「村長同意?」「同意!俺村幹部好。只要交錢,生幾胎都不問。到時候拿賬本要錢。還有生七胎的呢!」「那得罰多少?」「也罰不多少。困難戶減免。再不就給貸款。」

    汽車嘟一聲開走了。臨上車,他拍拍宋源的肩頭:「局長,缺錢花說一聲!」

    宋源苦笑了一下,搖搖頭。看著遠去的汽車,眼神有點迷茫。

    他低頭看看菜籃子,只買了幾個青蘿蔔。這時已到上班時間。街上的人流洶湧起來。他呆呆地站在街頭,這一天該怎樣打發呢?

    5.醫院婦產科來了一對青年男女。看樣子像是鄉下來的。二十來歲的樣子。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卻都愁眉苦臉。醫生問及何事。說要打胎。再問何故打胎?女青年便嚶嚶哭泣。男青年一臉惶恐。不必再問,醫生已明白。這是一對戀人,懷了私胎。這類事,婦產科醫生見得多了。大街上走路,大家都規規矩矩。但河裡無魚市上看。婦產科幾乎天天都打私胎。有的女孩子才十幾歲,可憐也挺個大肚子。眼時打私胎方便,不要介紹信。只要多交點手術費。也就五十塊錢。便宜。醫生們見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來者不拒。也不盤問刁難。把女孩子引到手術室,或流產,或引產,一會兒工夫,一個小生命就完了。

    這對青年人怪招人憐的。醫生不免多問了幾句。他們覺得醫生怪知心的,就說了實情。他們說從十七歲就談戀愛,已經四年了。可女方父母不同意。說不經媒人,傷風敗俗。女的懷孕已三個月,父母逼著打胎,要把她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說著兩人都哭了。醫生不免憤然,都啥年月了,還這麼死封建!你們不能跑嗎?兩個年輕人一愣,對視了一眼,又看著醫生:「行……嗎?」「咋不行!眼時小青年跑的多啦!沒聽說叫什麼……婚姻大逃亡嗎?過一年半載,抱個孩子回家,看你父母怎麼辦!」

    十分鐘後,兩個小青年收拾好東西,匆匆離開了醫院。又半個小時,女方父母來醫院,說要領女兒回家。還帶來幾個彪形大漢。女醫生像吃了槍藥:「沒見!」

    6.娘子正在街上和幾個老頭下棋,忽然來了兩個人把他叫走了。這兩個人,娘子認得。是自己原工作單位服務公司保衛科的幹部。年長的姓黃,年輕的姓劉。叫什麼說不清。對保衛科的人,娘子向來敬而遠之。他怕他們。

    娘子是個男人。老頭。七十歲了。年輕時臉很白淨。但因小時候得小兒麻痺症,落了一身毛病,嘴歪、脖子歪、胳膊歪、腰歪、腿歪、腳歪。九曲十八彎。彎來彎去。走起路來裊裊婷婷,風擺楊柳似的,像個女人。故而滿城人稱他娘子。娘子有一手炒菜的好手藝。日本人在這裡時,開過一個飯店。主要炒大和菜,也炒中國菜。娘子在店裡當過大廚師。一干七年。日本兵常在飯店喝酒,喝醉了就發酒瘋。有時抱住娘子。娘子臉便羞得通紅,也不敢惱。解放後,娘子進了服務公司,在一家小飯店掌勺。運動來了,沒少擔驚受怕。十年動亂時,有人說他是日本特務,鬥了好幾年。但後來沒查出什麼。也就作罷。前幾年辦了退休手續,總算鬆一口氣。雖說獨身一個,卻也優哉游哉。這冷不丁被保衛科叫去,又有啥事呢?

    到了保衛科,老黃說,你別怕。沒啥事!今晚在家別出門。明兒一早,我去叫你,跟我出一趟發。出發?我退休了,出什麼發?你就別問了。沒啥大事。回吧!娘子一扭一扭地回家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老黃和小劉就來了。小劉力氣大,用自行車把娘子帶上。三人摸黑出了城。娘子心裡直髮怵。幹啥去呀?可他不敢問。好在路不遠。出城十公里,往野地一拐,到了一個小河邊。這裡靜得很。一片葦棵。下了車,娘子嚇得腿都轉筋了。若是兵荒馬亂的年月,他相信今兒肯定是要活埋自己。但看來不像。老黃和小劉都挺和氣。也不說什麼。只讓他在河邊坐下。累了可以在草坡上躺著。娘子乖乖地坐下了。心裡直納悶。就這麼從早坐到晚。巡河風涼颼颼的。娘子從心裡往外冷。早飯午飯都由老黃帶著呢。燒雞,滷肉,一瓶酒。還有十來個燒餅。

    老黃和小劉坐在離他十幾步遠的地方,不緊不慢地喝著酒。也說些什麼話。好像在發牢騷。娘子聽不清,他耳朵有點聾了。老黃看他冷,幾次喊他喝酒。娘子沒去。中飯吃了幾口乾燒餅。到天沉黑時,娘子直咳嗽。又發燒。他被凍感冒了。這一天比坐監還難受。說是出發。這叫啥出發?弄到個沒人的地方,守著小河坐了一整天。看看已是月出東山,四野朦朧。娘子難受得厲害。老黃過來摸摸額頭,對小劉一揮手:「走!回家!扯****蛋!」小劉把娘子重又帶上自行車,三人默然無語,又回到城裡。把娘子送到家,又給他找了一些藥片,服侍他吃下,躺好。這才說,老人家,完事啦!你老睡吧!然後就告辭了。

    娘子患了重感冒,一連在家躺了三天才起床。右思右想,這事真是莫名其妙。無緣無故被帶到城外那條野河邊坐了一天。真像被人裝進了悶葫蘆。

    這麼又過了幾天,娘子又去大街找老朋友們拉呱,這才聽說,那天來了個日本訪華團。一共五人。領隊的是當年曾在這裡駐紮的日本少佐浮村。由縣政府領導陪著,周圍都是公安局的人。日本代表團參觀了一些地方,看了市容、孔廟。娘子那幾個老朋友都見啦。說是還依稀記得浮村少佐舊時模樣。只是不挎東洋刀,不牽狼狗了。脖子上掛個照相機,看見老年人就鞠躬,一臉的歉疚。其中一個老人說,我真想躥上去扇他幾個耳刮子!那狗雜種當年可殺了不少中國人。我還挨過他一腳呢!嗨,想想算啦!都老了。看光景,浮村也六十多歲了。身後還跟個東洋姑娘,水靈靈的。看模樣像他閨女。

    真要扇他幾個耳刮子,他得接住!就怕人家那閨女難過。守那麼多人打她爸,你想那閨女心裡好受?那滋味咱嘗過。算嘍算嘍。光景浮村這趟來,也是賠罪的。咱中國是禮儀之邦,自古耳光不打笑面人。算嘍算嘍!……聽說日本訪華團後來去了烈士陵園,跪著獻了花圈,還哭了。你說咱還能說啥?啥也別說啦!……他們在城裡呆了半天,倒還平和。有公安局的人跟著,啥事沒出。等他們剛走,你說咋?打北關外飛也似追來一群農民。手裡都拿著鐵棍鋼叉。大喊大叫著,說要找日本人。可人家走遠了。沒趕上。唉,話說回來,就是日本人沒走,也不能讓他們打嘍。這一打呀,就算打國際!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唉,冤家宜解不宜結。一閃眼,四十幾年了。你說多快!……

    大家感歎一番,相繼散去。娘子心裡卻添了十分難過。他有點明白了。那天稀里糊塗被人弄到城外呆了一天,是政府不放心咱哩!怕咱和日本人勾連!嗨!嗨嗨!……這從哪兒說起喲!……娘子哭了。哭得像個真正的老娘們。

    這夜雞叫三遍時,娘子上吊了。用一根披毛繩。

    公安局驗屍結果,純屬自殺。和誰都沒有干係。

    7.新城縣委宿舍大院,有一個角門。這角門朝南,打開就是田野。機關幹部有時傍晚散散步,呼吸點新鮮空氣。完了就把門關上。裡頭有插銷。每天凌晨四點,角門又「吱呀」打開。走出一個人影。瘦高。這人出了角門,先伸伸胳膊,活動活動腿腳。然後就上路了。沿一條小土路,一直往前走。開始還慢,越走越快,急匆匆的,像是忙著去幹什麼事。一路上,莊稼、樹木、小溝小河,都不曾引起他的注意,也看不清。只是走,急急地走。直視著前方。瘦高的身影僵僵地飛動,如神行太保。一條游夜的野狗正低頭在小河邊尋找什麼,忽然發現神行太保,撒腿飛奔。

    跑出幾十步遠了,又掉轉頭衝他側影吠,帶著恐懼:「汪!汪!汪!……」吠聲極洪亮,傳出很遠。那人頭也沒扭,繼續往前走。野狗不滿地哼嘰了一下,也走開了。那人在荒野中一直走到一座小橋邊。這裡離城已有十里。他掏出手帕,抹抹額上的汗水。稍站一會,往四周打量一陣,似乎煩躁不安。忽然折轉身,沿原路又往回走。依然是急急的,忙忙的。僵著身子往前躥。路上碰到一些早起拾糞的老漢,向他打招呼:「同志,你早哇!」那人彷彿沒聽見。也不搭話,只漠然看那老漢一眼,便擦身而過,又奔前走。縣委宿舍圍牆已隱約可見,城堡一樣。此時天已微明。他走得更急,且低了頭,到了角門,吱溜鑽進去,不見了。

    這一天,再沒見他身影。傍晚,三三兩兩幹部出來散步,也沒見他出現。

    次日凌晨四點,他又重新鑽出角門。沿昨日老路,至橋返歸,走一個來回趟。天天如是,風雨無阻。每日走二十里。一個怪人。

    有知情者說,是原縣委書記孫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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