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44章 蝙蝠 (6)
    宋源離開街口,慢慢往西走。他的家在老城舊衙門那裡。他準備回家了。今夜在家住一宿,天明就要下鄉。他很失望,也很感慨。他無精打采地走著,漸漸接近舊衙門了。就在他轉身往巷口拐彎時,忽聽有人在低聲喊:「老宋……宋局長!」

    宋源猛省。扭臉看見對面的巷口,有個賊樣的人貼牆根站著。胳膊上挎一個籃子。誰呢?他往前湊了湊。突然高興地跳起來,躥過街去了。一下撲到那人的籃子上按住:「竇老五!有狗肉?」

    竇老五一把扯住宋源的胳膊,又往巷口深處走了幾步,這才放下籃子,猛掀白紗布,立刻香氣撲鼻。「宋局長,我最近下鄉,偷買了幾條狗,天天晚上在這裡等你,咋不見影兒呢?」他並不知道宋源已十天沒回家了。竇老五是西關有名的狗屠。手藝已經傳了十幾輩子。竇家的狗肉香而不膩,酥而不散,色香味俱佳。據說清代以來,就是這縣城一絕。煮狗肉的老湯是傳了數輩子的。宋源是他二十多年的老主顧了,也算得一個朋友。這幾年不准做生意,可竇老五常偷著干。一來手癢,二來熬不住老主顧們暗中攛掇。老主顧見了面就低聲問:「老竇,弄個狗吃咋樣?」竇老五一看他們饞得那個樣就心疼:「媽的,老子破上游他一街,也給你們宰一個!」買狗要去鄉下,天黑回城,偷偷干。一夜煮好。不能公開賣。他也不願公開賣。他已經不指望幹這個賺錢。只挎個籃子,用乾淨的白紗布蓋好,給幾個老主顧送去。他常常不要錢。這種時候,他充滿了對自己職業的懷念和對老主顧們的憐憫。他常罵人。不知罵誰。他罵人愛用狗身上的零件。

    宋源蹲下,使勁嗅著香味,激動得直搓手。竇老五先扯下一塊足有二兩,送他手上:「嘗嘗!」宋源想推辭:「不忙,稱了再吃!」竇老五一瞪眼:「咋!才幾天不見就生分啦?」宋源忙笑笑:「好好好!好香……哎!老竇,聽說前幾天,把你的老湯子潑了?」竇老五一聽這話,勾動肝火:「潑是潑了。那是鍋裡的。高湯在壇裡藏著呢!要不哪會有這味。這些狗雜毛!」停了停又說:「我說老宋,別怪我守著和尚罵禿子,眼時當官的不長眼!逮住老百姓窮擺弄。這幾天我下鄉買狗,見老百姓正慌呢,藏豬藏羊刨樹,說是工作隊又要來了,那個怕勁,像來了日本人要下鄉掃蕩似的。嘿,可憐!」

    宋源停止了咀嚼。嘴裡的狗肉也不那麼香了。停了一會,他突然說:「我這幾天就在工作隊集訓。明天就下鄉了。」

    竇老五一驚,在黑暗中愣愣地看了宋源一陣,終於沒說什麼。他低下頭撕扯著狗肉,默默地包了一大包,放到宋源手上:「喏!算送你啦。」帶一股子氣。

    宋源悶頭接過。從懷裡摸出十塊錢,小心往籃子裡一放,站起身走了。竇老五一愣,撿起錢追上去。只一步,又站住。反身把錢摔進籃子,挎起籃走了。嘴裡罵了一句狗什麼,很難聽。

    宋源聽到了,沒回頭。

    他手托狗肉,走進街對面那條巷子。很黑很深的一條巷子。

    市井瑣記

    1.東關古城河裡沿,靠近馬路的地方,有一塊三尺高的石碑。上刻「蕭何宅」三字。石碑算不得古物,是前幾年博物館初建時立的。但立此石碑,卻很費了一番躊躇。蕭何宅在古中陽裡是肯定的。蕭何和漢高祖劉邦、燕王盧綰是鄰居,同是中陽裡人。小時候光屁股在一起玩,後來才志同道合,共創西漢江山。據縣志記載,中陽裡在縣城西北隅,大體方位可以找到。但每一家的具體地點,卻沒有文字記載。民間流傳也不相同。因此,為「蕭何宅」立碑時,眾說紛紜。有說這裡,有說那裡。上至縣裡領導,下至一般市民,都出來發表意見。後來爭得不可開交,還是博物館王館長一錘定音。

    王館長是縣城有名的「王夫子」,書法詩詞、篆刻考古,都懂一些,是省書法協會和考古協會會員。此人年近六十,精瘦,童顏鶴髮,行路喜快步,無聲。人群中走來,迅如秋風。遠遠一朵白雲逼近,就是他了。王夫子為人淡泊、愛朗聲大笑。一生不與人爭。他的博學和白髮,令一切人肅然起敬。在大家為「蕭何宅」各執一詞時,他倒背手在大街小巷串來串去,一言不發。最後在古城河裡沿用腳尖一點:「就是這兒!」當然就是這兒了。誰能說不是呢?人家是專家!你看這裡瀕臨古城河,荷花簇擁,碧水長流,分明千古良相家。於是埋石立碑。蕭何老人家總算找到家了。事後,有人找到王館長,悄悄問:「真是這兒?」王夫子一陣哈哈大笑。忽然斂容正色:「當然是這兒!」

    石碑既立,爭吵頓消。縣城從此多了一處景致。

    但這塊石碑委實小了點,且無房無亭,靠近馬路,地界一樣插在那裡。初時,還引得人好奇。幾個老年人指著石碑,為年輕人講一段蕭何故事。後來就全沒人注意它了。鄉下人進城趕集,時常在這裡歇腳。或把擔子架在石碑上喘喘氣;或把一頭大黑驢拴在石碑上,蹲一旁吸袋煙。不一時,驢子大叫一陣,昂首揚尾,拉下一堆熱騰騰的糞蛋。老漢頗識得幾個字,一邊吧嗒煙袋,一邊瞇起眼往石碑上瞅,忽然往前湊一湊,叫起來:「蕭何宅?我日!」

    2.縣城有數家影劇院,獨「人民劇場」資格最老。是大躍進時縣城的十大建築之一。原址是舊時的鳳鳴舞台,說起來也有數百年歷史了。後來興建的各家影劇院不管怎樣設備先進,名氣總趕不上人民劇場。就像北京的長安大戲院。老。

    這一帶靠近舊城居民區,臨著那條著名的老街小香港。因此,仍是全城最受人注意的地方。這裡既放電影,也有劇團、歌舞團演出。常常是夜場連著日場,門前一天到晚轟轟烈烈。劇團演出戲劇,聽眾多是中老年人,也就三五百人。場內大部分空著。但這三五百人卻是縣城最基本的戲劇聽眾。逢年過節,有近郊的農民進城聽戲,一千餘人的劇院也是滿滿當當。劇場沒有圍牆,直衝著大街敞開。門前一片空地,便成了小廣場。這裡永遠有賣瓜子、花生、糖葫蘆、汽水、茶水、青蘿蔔等的小攤。很是熱鬧。劇場門前的五七登台階,則是老年人聚堆的理想地方。或閒聊,或打牌,或玩鳥,或看街景。無拘無束,鬧中取靜,怡然自樂。曬著太陽,摸著肚皮,那份快活,真叫人眼饞。常在這裡打堆的,也就七八個老頭。有的乾癟如木乃伊,有的胖大如彌勒佛,有的五短身材,有的牛高馬大。

    絡腮鬍,山羊鬍,美髯公,苦瓜臉。但知根摸底的,沒誰敢小覷他們。他們多是這個縣城的「戲眼」。戲眼比戲迷高八個檔次。戲迷光是迷,熱,戀,並不一定懂戲。往哪兒一坐,也就是看熱鬧。嘴張得開瓢一樣,高興了便胡亂鼓掌喊好。戲眼就不同了。不僅迷、戀,而且懂。真懂。生、旦、淨、末,一招一式,都能說出個道理來。演員在台上做假,別想糊弄住他們。喊一嗓子,就知角兒有幾兩重。他們從不輕易喊好。能稱得起戲眼的,肚裡起碼裝幾十台戲。什麼《老征東》、《西廂記》、《玉堂春》一類老熟戲,幾乎能倒背如流。興濃時便以台階做舞台,以口代弦,打個圓場唱一段:「我只道槐影風搖暮鴉,原來是玉人帽側烏紗……」引得一圈小孩子嘻嘻笑,指點著說:「瘋子!瘋子!」那老戲眼也不理,只管瞇著眼唱。小孩子們嬉笑愈加放肆。老戲眼突然圓睜兩眼,大喝一聲:「滾!老子不是真瘋!」孩子們嚇一跳,發一聲喊跑走了。

    有外地劇團來,他們必定要看頭場演出。如果戲好,角色好,則從頭看到尾,場場都到。如果看了頭場,次場不再看,這戲八成要塌台。有經驗的戲迷,買票前先看看這七八個老頭兒在不在台階上。假使場內在演戲,而他們卻在台階上躺倒身子,撫著肚皮,便扭臉就走。這戲肯定沒看頭。場內觀眾會大大減少。

    這是一群既令人尊敬又令人頭疼的糟老頭。某外地劇團初來,不知底裡。劇場經理便給他們透個口風,朝大門外台階上一努嘴:「送他們幾張票,保你演出成功!」劇團團長伸頭看看,一群活濟公,歪嘴斜眼,衣衫不整,便不放在心上,昂然道:「縣委書記不也沒送票嗎?拉拉扯扯那一套,咱不搞!」經理一縮脖子,走了。縣委書記不送票沒有關係,這群老頭可關係大大的!演吧!准砸鍋。果然,三天後就沒人看戲了。這才知道濟公們的厲害。再去送票,晚啦。他們不要。一老頭兒很排場地打個拱手:「素昧平生,老夫不敢當,不敢當!」一溜標準的台步台腔。說罷,重新躺倒台階上,架起二郎腿,把破帽子往下一扯,蓋住眼皮,自顧唱起來:「芳草掩重門,往仙山欲避秦,門前怕有漁郎問……」

    劇團團長走南闖北,不料想在這裡摔個大觔斗。氣悶至極。有心理論一番,細想只好作罷。你和誰理論去?打官司也找不到原告!台階上那七八個老頭嗎?可他們並沒有礙著誰什麼。無奈何,只好喝令眾演員收拾傢伙開路。臨上車,團長恨恨地一跺腳:「這地兒活見鬼!」可不,這兒出個皇帝,連乞丐也抵個正八品。端架!

    這邊演員乒乒乓乓往車上裝道具,那邊台階上一群老頭眼皮兒也沒翻,正圍在一起專心打牌。一個水牛樣的胖大老漢沒事幹,躺在一旁對著太陽曬鼻孔。入定一般,半天不動一動。突然兩腿一蹬,沖半天空打了個雷鳴樣的噴嚏:「啊——呔!」

    一條街亂晃蕩。

    3.人民劇場也放電影。這還有情可原。都講經濟效益嘛。不空著就是了。

    糟糕的是,這幾年常有什麼歌舞團來演出,都是大城市來的。幾個老戲眼看過一兩場,再也不去看。那是些傷風敗俗的東西,不堪入目。你看那衣服穿的,薄如蟬翼,赤身裸體一樣。你看那腰扭成麻花,那屁股蛋子能蕩到屋樑上!說這舞叫什麼「爹死狗」?這不糟踐人嗎!可這些傷風敗俗的玩意兒,偏偏有人看,而且場場爆滿!那些牛仔褲、披肩發在賣票口擠得打旋。場內歌舞已經開演,大門外還有不少人等退票。

    某日,省城來了個歌舞團。剛下車便被無數個小青年圍上了。一片掌聲歡呼聲。幾個老戲眼縮在台階一角,乜著眼罵:「犯賤!」但沒誰理睬。演員們正朝劇場大門走來。人潮洶湧,都跟著往前擁。幾個老漢一時躲閃不及,被踩得人仰馬翻。好不容易爬起來,跳腳大罵。惹得一群年輕人哈哈大笑。胖大老漢狡黠地眨眨眼,大笑起來。轉身對幾個老夥伴說:「甭生真氣!毛頭小子們就這樣。當年咱年輕那時候,不也跳牆爬樹,敢拿竹竿捅城隍奶奶?哈哈哈!……」幾個老頭翻翻白眼,這胖傢伙倒想得開!

    果然,歌舞團演出第一場,胖老漢就去看了。以後場場都看。而且都坐第一排。並以勇士自居。一散場出來便向幾個老夥計賣弄:「咋?也沒把我吃啦!倒覺年輕了幾歲,長精神呢!」幾個老戲眼正不耐煩,便奚落他:「把你能的!」胖老漢一挺脖子:「咳!信不信由你。說跳那舞減肥呢!」「減肥?那你也去跳吧!」「跳也不咋!犯法不成!」胖老漢較起真來,有點火。一群老戲眼異樣地盯住他,像盯一個臭雞蛋。就憑他那一堆山丘樣的肥肉,也想去跳舞?真他娘的亂套啦!

    這一天,大家不歡而散。

    以後的日子,胖老漢是不是真去跳舞了,不得而知。但他很少到台階那兒去了,倒是千真萬確。後來一年多時間,又有兩個老戲眼相繼去世。餘下的三五個依然常去台階那兒坐坐。時常望著川流不息的大街發呆,半天不說一句話。

    台階依舊,而故人漸稀。

    這裡,曾是那麼顯赫的小城一角,而今再也不被人注意。偶爾,他們中的某一個,會忽然乾澀地舔舔舌頭,說:「忙。大伙都忙呢!」

    「可不。都忙呢。」

    4.小香港那條老街,現在真正地熱鬧起來了。豈止小香港,新城老城幾乎所有的僻街,都熱鬧起來了。數一數,大約有七八條街巷。有的是百貨市場,賣四季時裝,鞋子,圍巾等。有的是熟食街,賣各種滷肉和風味小吃。有的是青菜市,有的是木製品,有的是糧食街。城北關外河堤那一大片空地,是牲口市。人們在大搖大擺地做生意,搞交易。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