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老太笑了。寬容而狡黠地笑了。「……退回去四十年!」她堅持退回去四十年。「你那會才三十幾歲,挑著水滿城走。滿城人誰不認識你?一早一晚,你去三春樓送水。我撩起窗簾偷看你。那時,我就看出你像個有學問的人,文縐縐的。我盼你上樓來,你總也不來。記得一天傍晚,我實在忍不住了,趴在窗戶上叫你:喂——!你剛放下扁擔,四下裡看了看,沒發現人。就提起水筲往缸裡倒水。剛倒完,我又叫了聲:哎——賣水的!你驚慌地抬起頭,這下看到我了。我衝你笑了笑,示意你上樓來一趟。你一下子紅了臉,拎起扁擔水筲,慌慌張張就往大門外跑。呵呵呵!……呵呵!……你差點絆倒。我笑得喘不過氣來。看你那樣,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
「我本來就是鄉下人!」
「鄉下人怎麼啦?我見得多啦!沒有哪個男人像你。」
「……」石印先生沒搭腔。
「男人就是男人。男人不喜歡女人,不是木頭,就是有毛病。嘿!我那會也就二十歲出頭,嫩得能掐出水來。男人們狗似的圍住我轉。嗤!……他們掐我,我就咬他們,咬出血來!咬得他們吱吱哇哇亂叫喚。那個舒坦,嗤嗤嗤嗤!……」
「我說,你閉上嘴!要坐就坐一會。別總嘮叨!」
「知道知道。我管不住自己。女人都這樣。有啥話說哎?解悶罷了。」
「沒話就不說!」
「哪能就沒話?活了六十多年,經的事比樹葉還稠。日裡夜裡都在想。我老想那些男人說過的話。當初山盟海誓,如今沒誰理我了。我有時候想哭,有時候又好笑。當麼真?那時候,我就知道他們孩子樣說著玩呢。脫了衣裳,你要天他也許半個。過後就忘了。兒戲。男人就那樣。女人不能和男人一般見識。在女人眼裡,男人一輩子也長不大。你看,我眼時就不後悔。從來不後悔。剛解放那會兒,有個很醜的後生找到我,讓我憶苦。那後生臉上長一塊****黑痣,兩隻眼一大一小。後來才知道他叫宋源,是公安局長。他說全城的妓女都抓起來了。看病,改造,憶苦什麼的。你也得去。我說你這個局長好年輕啊!有三十歲吧?他說我二十一歲。我說真對不住。你就是長得太醜了。醜得不像話,才顯得老相。他倒不生氣,說這樣好,省得惹麻煩。我說小可憐,沒哪個女人會喜歡你。你想不想跟我睡一覺?我不嫌你醜。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大姐你別說笑話了,共產黨不興這個。眼時人民當家作主,你有苦水就往外倒吧。我聽他蠻真誠的,就歎了一口氣,說啥苦不苦的。苦與樂都不是別人眼裡的事。
我苦也苦了,樂也樂了。我倒覺得這一輩子怪值過的。他吃了一驚,眨眨那個小黑豆眼,說咋?我說你覺得新鮮吧?當初我十幾歲就幹這個,就是因為家裡太苦。幹了這個,還是苦,可我好歹有碗飯吃了。十幾歲的時候不懂人生世相,為了活著,咬住牙賣就是了。等到長大了一些,見的人也多啦。我發現幹這個還不算最苦。世上比我苦的人多啦。啥世道噢!有人太窮,拉黃包車、打短工、要飯,討不起老婆。有的討了老婆,又不順心。有的什麼都有,卻活得太累。還有那些從死人堆裡爬回來的大兵,不懂事的學生娃娃,厭世想自殺的青年……多啦!五花八門。男人們不開心了就往我這兒來。有的愁眉苦臉,有的一臉疲倦,有的在我這裡喝醉了酒哭天嚎地,有的揣一把刀子,說是和我睡一覺就抹脖子。嗨!男人總喜歡在世界上惹事,又受不得委屈。不像女人能承受委屈,承受苦難,肚裡能裝得下一個世界。我怪可憐他們的。……那個販生薑的客商,半道上讓人搶了。也是個小本經營。半夜裡跑到我這裡來,血頭血臉,說要上吊,給我告個別。他到我這裡來過一趟。那時,他還沒成親。
手裡捏著錢,汗津津的,膽怯得很。我看見他就笑了,知道是鄉下的窮後生。一把扯他進屋。那次,我沒收他的錢。他老是記著我,說我心眼好。這次被人搶了,給我說他想死。我哪能看他死呢?就勸了半夜。說你不能死,家裡老婆孩子等你回去呢。他說我沒臉回去,是老婆從娘家借來的錢,還有她沒日沒夜給人紡棉花賺的錢。不容易。她小心眼,我不死她也得死。我說你的心眼也不大,丟幾個錢就不活啦?男子漢就恁沒出息!我說這樣吧,我借給你十塊大頭。要說送給你你不會要。算借給你。再去做生意。賺了錢就還我。不賺算我白扔了。黎明,他千恩萬謝走了。後來還真賺了錢,又還我了……那個叫宋源的局長聽得呆了,像聽老奶奶講故事一樣。末了回過神來,說依你說沒啥苦好憶啦?我說我沒說不苦。能說沒吃苦?男人發起瘋來像野獸一樣,苦啊,累啊!有時候還挨打。干俺這行的,是個特殊行當。被人瞧不起。吃了許多世人想不到的苦頭。可我這樣勸自己——其實當妓女的都這樣在心裡勸自己:要麼別下海,死了算了。既然下了海,就別怕水多。說穿了就是一張臉皮。世間有的男女,又要臉面,又要偷情。
被人捉住了就要死要活,捉不住就裝正經。妓女就沒這許多麻煩了,扯下臉啥都不怕嘍!人不就活一世嗎?既然不能選擇活法,那就怎麼也得活著。這麼一想,也就這樣了。不然怎麼活下去?我說過了,苦和樂都不是別人眼裡的事。那是我自己的事……後來,那個宋局長好像不大同意我說的話。他挺和氣地搖搖頭。他說沒那麼簡單。你已經麻木了。都是舊社會造成的。你還是得去收容所,治病,學習。往後不能再這麼幹了。我說我犯賤?男人不找我,只要有飯吃,我才不想幹呢,說罷笑起來。他也笑了。說大姐跟我走吧,別瞎說啦。我說我去!就憑你喊我這聲大姐,我也得去!你這人臉丑,心眼倒好。後來,我在收容所住了一年多。宋局長常去看俺們。那裡治病、訓話、學文化什麼的。乍一清靜,真受不了。幹這個的可不那麼好管理。憶苦會上,比誰哭的歡,發喪似的。可哭著哭著,不知誰又噴兒笑了。這一笑不打緊,一下子都笑起來。帶著淚,笑得打噎,笑得打滾。摟住抱住撕扯衣服。先是笑鬧,發瘋。後來又打起來。又打又罵,抓得披頭散髮,一臉血道子。嘿!一群女瘋子。開始,管理員光圍著呵斥,不敢拉。
一拉誰,誰就撲上去,嘻嘻哈哈。管理員嚇得滿院子跑。幾個女人追上去大喊大叫,捉住了就按倒……後來鬧得不像話了,又增加了管理人員……那時候,我倒是最老實的。既沒有像她們那樣憶苦會上哭得昏天黑地,也沒有胡鬧。只安心治病。我想來想去,苦也罷,樂也罷,那是我年輕時候最值得回味的一段日子。不是一個苦字說得清的……石印先生,你說怪不怪,我眼時做夢,都是四十年前的事。昨夜裡,我還夢見在三春樓,看見黑馬那小子,不知從哪裡來,血頭血臉闖進我屋裡。腰裡插一把短槍,手裡提一把滴血的攮子。他說他終於給白馬報了仇,把那個歪鼻子漢奸殺了。說著說著哭了。我撲上去抱住他,也哭了。我說黑馬,你好叫我惦念啊!你能活著回來真不容易。俺倆正抱頭痛哭,突然從門外衝進幾個公安局的人,給黑馬戴上手銬,拉走了。我大叫一聲嚇醒了。是個夢!……唉,黑馬那小子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說不定隱姓埋名,藏在哪個深山老林裡了。我真想他啊!黑馬和他哥白馬都是鐵錚錚兩條漢子。可他們殺過漢奸,也殺過好人。白馬是死了。黑馬失蹤了。我最後一次見他是民國三十六年秋天……」
石印先生絕望地閉上眼。又霍然睜開。他決意不再說話。只覺得悶。翻江倒海地悶。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遠處的塔身猛烈搖晃了幾下。他激靈睜大了眼死死盯住塔頂。
咚,身旁的枯井裡一聲響動。很輕微的一聲響。如果不注意,決計聽不出來。他知道是那條水蛇在翻身。枯井並沒有完全乾涸,只是棄置不用了。裡頭還有二尺深的水。上頭浮一層樹葉、草棒等穢物。水蛇就盤在上頭,一天一天地不動彈。有時候,它會突然躍起,鞭子一樣甩向井壁:「啪——!」好似悶極了,要爬出來。但井壁太滑,黏乎乎濕漉漉的,根本爬不上來。它好像不甘心,剛摔落水裡,一昂頭又往上竄。又摔到水裡。如是三番,直至精疲力竭。這時俯身細察,會見井水裡浮有縷縷血絲。水蛇復又慢慢盤成一團,軟塌塌臥在水面。之後,又是十天半月不動一動。但剛才好像只是壓了一次水花,然後又安靜了。
對這條水蛇,舊城人始終是懷著敬畏的,視為聖物。沒人敢褻瀆它,更沒人敢傷害它。逢大旱之年,常有老嫗來此焚香求雨,日夜不絕。石印先生則提供一粗面案。自己遠遠呆看,並無一語。枯井本叫龍井。就是因為井裡有一條水蛇而得名。據舊城人說,水蛇神秘莫測。時大時小,時有時無。龍井是舊城古八景之一,歷史已無可考。水蛇的歷史和龍井一樣長。過去常有遊人專門來此看奇。但有時能看到,有時就看不到。這要視緣分如何了。舊時,全城有十二眼水井,獨龍井泉眼最旺,水也最甜。生飲,甘甜清冽,煮茶,則濃醇如涎。據說,內有龍津。常飲此水,能延年益壽。那時,石印先生即以挑賣龍井水謀生。他相伴這眼井和井中水蛇,已經五十餘年。對這條水蛇的習性,也早已熟悉了。
是的,它剛才只是壓了一次水花。
不斷有風漫過來,帶著四周水澤的濕氣和草腥味。鬼崗子像個孤島,顯得分外荒涼。兩個老人像兩隻飛不動的老禿鷲,蹲在鬼崗子上出神。如果不是遠處那座黑黝黝的水塔和從大街上隱隱傳來的汽車聲,會讓人疑心這是荒郊野外。但不是。這只是老城一隅,有些冷落罷了。
這裡本不該被冷落的。
《史記》載:「高祖,沛豐邑中陽裡人。」豐邑,即這座老城。中陽裡就是這老城一隅了。原來這裡是千古龍飛地,一片聖土。當然,那時並沒有鬼崗子和水澤。而是一方平坦之地,散散落落住一些人家,也都是尋常百姓。其中就有後來的漢高祖劉邦、燕王盧綰、漢相蕭何。他們的家都在這一帶。那時,誰也不會想到,兩漢四百年江山將由此發祥。但秦始皇知道。據說某一日,他夜觀天象,見東南有天子氣,在奎星、婁星、胃星之間。這一驚非同小可,便帶大隊人馬忙忙東巡,按天區而索地域,一路尋到這座古城。果然皇天后土,氣吞萬里,一派非凡景象。始皇帝志在江山永固,萬代相傳,哪會容忍再有什麼新天子出世?於是即刻派出大隊兵馬滿城踐踏。又是築厭氣台,又是埋丹砂寶劍,又是毀街改路,又是四隅鑿池。意在破風水,斷地脈。很忙乎了一陣子。中陽裡這片地方,從此變成一方水澤。但始皇老兒費盡心機,卻到底沒礙著劉三那小子興風作浪。以至後來萬里江山盡付劉郎。
中陽裡雖已淪為澤國,卻愈見風水之厚。歷朝歷代,不斷有名士官宦者流前來尋訪聖跡,皆曰這裡風水未盡,後世定有貴人再出。但外地人眼見得沾不上什麼光,只好唏噓一番,轉到街裡吃幾個熱包子,油膩膩地開路。
當地土著卻兩眼瞅住了這片風水寶地。沒事時便圍著水澤子轉悠。後來天長日久,發現水澤中淺露一塊水渚,便認定是風水又浮。但水渚畢竟地小土軟,住不得人家,又兼是聖跡所在,不敢貿然動作。如此僵持著,許多人都是這心理。終於有一天清晨,人們發現水渚上築起一座墳!大家疑疑惑惑,滿城風雨,不知出了什麼怪事。但畢竟眾人是聖人。人們到底還是弄清了是某家死了老人,夜間悄悄埋葬於此。其意不言自明:獨佔風水是矣!一時輿論嘩然,驚奇者有之,喝彩者有之,憤然者有之。但並沒有人敢去扒墳。那家人竟是處亂不驚,神態怡然。似有千軍萬馬作後盾。這事終於漸漸平息。誰也不說什麼了。但不久,這裡又出現第二座墳,第三座墳……水渚上的墳越來越多。開始還是悄悄埋,後來是扯旗放炮地埋。你家老人能埋這裡,我家老人為何不能埋!
於是千百年下來,舊墳添新墳,新墳覆舊墳,墳墳相聯,墳墳疊壓。一片淺露的水渚變成一座鬼的山岡。到頭來已根本分不清哪是張家墳,哪是李家墳,哪是王家墳……而被掩在底下的連墳也找不到了。其間自然少不了打架鬥毆。但新墳依然有增無減。一年年下來,鬼崗子由枯骨堆積成全城的制高點。遠看,儼然一座古炮台。一到晚間,風平浪靜時,可見鬼崗上磷火閃閃,幽如星光。稍有風動,便見火球飄然四散,在周圍水澤上浮浮蕩蕩。更有人說,更深人靜時,側耳細聽,鬼崗時有廝打吵鬧之聲。看來也是鬼滿為患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終於不再有人往這裡埋葬老人。
但鬼崗上的龍井仍為滿城人的驕傲。